聽泉

【鄭重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聽泉鎮古來流行著一首黃梅調,說的是這里聽泉鎮古來流行著一首黃梅調,說的是這里女孩們都會唱戲,沒事在一起拉歌,即使田間勞作之余,也唱上幾句,玩笑解乏,權作休息。其歌詞是這樣的:

兩兩三三兒女家,

滿頭倒插錫蘭花。

不知結伴緣何意,

手挽垂楊唱采茶。

這里位于鄂東綿延的大別山區,又有江河溪流,青山綠水,高高低低,彎彎繞繞,自帶格局,總含畫意,令人心曠神怡。這里女孩歷來風流多情,唱戲唱歌之風盛行。三百里內,她們的歌聲如這里的聽泉茶,一批批走下風景如畫的山林,沿著大江小河撒播開去。

在春雨斜斜的夜晚,一個女嬰降生人間,著涼極重,發音很怪。赤腳醫生看了看,以為是舌頭大,想想覺得不對,使勁拍打,沒有效果。他搖搖頭,拍屁股走了。一年之后,兩年之后,女嬰果然不會說話,只會發出一種怪怪的聲音。巫婆來燒香,不知所以。屋前屋后走走,這才確定地說:“你家的墻角塌了一方,沒得救。”女嬰的娘嘆氣,說:“啞巴就啞巴,說隨她去吧?!?/p>

女孩同門前的歪脖樹一起長大,村人叫她啞姑。其實她有自己的名字,叫紅葉,因為她一歲的時候,不會說話,卻喜歡撿起地上的柿樹葉子、烏桕葉子玩耍,都是紅葉,于是被娘起了這個名字??墒?,有些村人很直接,喜歡照著別人的特點叫人,叫她啞姑。

晴和的天氣,女孩們在山坡摘茶,哼著歌兒,瘋瘋打打。紅葉似乎全然不知自己的特別之處,跟她們混在一起,呵呵地起哄,或是摘草莖斗蟋蟀。

田野里,女孩們采乏了,唱累了,陸續跑進山坡邊上的一處山洞,在里面小解。紅葉也跟了進去,褪下小衣,笑嘻嘻蹲著。洞里約有兩丈進深,還拐個彎兒,顯出幾分深邃。

這是用青磚和石塊壘起的一個小房子,說是山洞也可,后半部嵌進山洞里。傳說是舊社會一個瘋子住過的。那秀才將外面的青樓女子帶回來,不為家里、鎮里所容,搬到這里獨居。孰料,那個喜歡簪花、唱戲、浪笑的女人,到底唱了反調,跟鎮里一個有錢的二流子跑路了。秀才抱著女人留下的紅肚兜,嚎啕大哭,且獨自生活,長期與世隔絕。他后來發瘋了,喝醉了,喊著女人的名字,爬上樹去摘樹杈間的月亮,摔死了。那個陰森的蝸居,廢棄很久了。

因為位于鎮里大片梯田的邊上,村里姑娘媳婦出工下地,有些事不像男人們那樣方便、放肆,就需要一個臨時茅房,于是這里成了她們專屬的禁地,公認已久。外面有兩棵瘋長的大香樟樹掩映著,男人們望而卻步。在香樟樹葉的特有香氣的熏陶下,這里猶如芝蘭之室。

在村鎮里,每個女孩都會唱黃梅戲,戲是她們的神,是她們的魂。誰最會唱,誰便最有能耐,被奉若歌王,贏得男人們、大人們的尊重與擁護,連鎮長、族長都要禮讓三分。除了田間娛樂、對歌結親、拉歌比賽、社日祭祀,遇上災荒年月,會唱戲的女孩還能走出去唱戲討錢,保住一家人的吃穿和性命。如果是臉蛋俊俏的,說話靈活的,往往會嫁進殷實人家,一輩子吃穿不愁。即便如此,每到春天,她們都會禁不住唱幾句,猶如畫眉一展歌喉。

大約因為災荒年月,黃梅戲也在她們的流徙下,被帶到了城市和外省,以致唱腔唱詞都發生了改變。不過,聽泉鎮這里的黃梅調、黃梅戲,是最原汁原味的,最有鄉土氣息的。

紅葉最大的遺憾是有口無腔,不能唱戲。人們除了瞥見她有事沒事在鎮上轉悠,想不出她還能干什么。娘有時發起狠來,罵道:“你怎么還不死,死了也少我一個負擔!”古來美玉易毀,璞石長存。一次,雨后初晴,幾個女孩在山腳采摘四處冒頭的蘑菇,一塊為枯樹阻塞的巨石,忽然翻滾下來。兩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尖叫著躲閃,還是被砸死了。紅葉在那里呆立許久,卻是活著回去了。

受此驚嚇,紅葉似乎明白了一些事理,不再老是在外面閑逛,知道為家里做事了。她坐在門前的歪脖酸棗樹下,開始學著納鞋底。暖熱的陽光鋪照著聽泉鎮,將層層綠暈印在她的臉頰。圓潤的小臉上,有一個酒窩,輕松愉快的此刻,酒窩里泛出柔光。如果不是啞巴,如果稍作打扮,她看上去還是一個美女。因為是啞巴,少不得受盡欺負,心里郁積化不開,便落下急躁沖動的性子。

旺德老漢走過,笑道:“啞姑,唱段《十繡》吧?!奔t葉微笑,搖搖頭。她隱約見人提過這首歌,但旺德老漢嘴里很少有好話。

旺德老漢一生穿慣了土布衣裳,對二女兒進紡織廠做事很不以為然。他每次下地前總是將鋤頭柄在家門口的石頭上敲兩三下,說聽了心里踏實。這都誑鬼話。每年的社日演戲、開年演戲,他喜歡擠到戲臺的前沿,看小旦咿咿呀呀地唱戲,尤其是一些調情的段子。他有次喝醉了,跟著小旦一起唱,還爬上戲臺,名義上是互動,實則是滋事,被人抱住大腿,拽了下來。

流里流氣的二狗走過來,四下里瞅瞅,低聲說:“啞姑,來段《煙花女自嘆》吧。要不,我來教你?!?/p>

二狗四處說,他是曾看過她的人,這輩子非啞姑不娶。那年夏天,紅葉在門前的楊樹上捉蟬,腳一踩空,掉進水塘,一身濕透。他剛好走過石橋,走過紅葉家的門口,忽然看見堂屋里站著一個女孩,是整個的身子,頓時走不動了。長身條,雪白肉。那人正是紅葉。娘的責罵聲,從廚房傳來。紅葉正在自責生氣,驀然看見外人,遲疑了一會,忙用濕衣服遮住身子,閃回廂房里。

二狗嘖嘖地說:“她身子像白條子魚啊。一個女孩子,整個身子都被人看了,她不嫁他嫁誰,這叫緣分!”聽著的人都嬉笑不已,艷羨不已。二狗年紀不大,卻已有光棍漢的氣象,周圍沒有一個女孩愿意接觸他,和他相好。

聽了二狗的鬼話,紅葉低下了頭,氣鼓了臉,最終沒有發作。想起那年夏天的尷尬事,她也覺得臉紅。

水塘里,一只游食的白鴨子撲楞楞地鉆出臥水的彎枝,飛開去,仿佛要融入天上的云朵。

在全鎮的人當中,青木是紅葉唯一可以放心交往的男孩。他懂得用手勢跟她交流,他們是老鄰居,從小在一起玩大,好過也鬧過,彼此熟悉。

有次,在屋角的草垛邊,玩過家家的游戲,青木和彩云扮大人,紅葉扮孩子。假裝摘菜,做飯,吃飯,洗碗,掃地。之后,紅葉被命令躺在草邊睡覺,身上蓋稻草,像個搖籃中的嬰兒。青木、彩云則鉆進草堆睡覺,說里面是大人的床。紅葉假睡了好一會,沒有動靜,有些不耐煩,爬起來,也鉆進草垛。幽暗的草窠里,他們三個親密抱在一起。她有些暈了,也沒說啥,大人睡覺,似乎都這樣。

兒時的游戲場景,此后一直印在青木的腦子里,仿佛是一個飄渺的夢,若有若無。長大后,逐漸明白事理,他和紅葉要好如初,但都不提以前的事。那是童年的小秘密,小錯誤,小幸福,不值得再提。

青木是聽泉鎮里少有的讀書人,苦守寒窗十二年,到底飛不出山溝溝,做不了金鳳凰。鉛字豎排印刷的族譜里,管這樣的人叫“積學未中”,也即做了秀才,沒有中舉人。在他先輩三百年的歷史里,此等失意卻須提及的有幾個。青木長大后,得了一場大病,此后變得為人冷僻,獨來獨往,不喜與眾喧鬧。

即使高考失敗,回鄉務農,也只默默跟爹扛鋤下地,累了就喝水,對田地的鄰人全然不顧。閑時,翻看往日的書本,有時念幾句唐詩,怡然自得。不勝孤寂無聊的時候,自然愿意跟人說話,尤其是鄰家女孩,說話沒有太多顧忌。紅葉腦子不清,嘻嘻哈哈,穿著邋遢,卻有一個好處,就是不以村人的眼光看他,不對他陰陽怪氣,說三道四。

說話時,紅葉口手并用,忙個不迭,青木覺得好玩。他倆都不懂啞語,但似乎都天生懂得,畢竟啞語只是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是含混的語音。他們有時也談鎮里的各種傳聞,細大不捐,甚至是一些風流韻事。紅葉能知道的,都形容得夸張。有時,他們的笑聲也引來一幫小孩子,或瘋瘋打打,或補習功課,十分熱鬧,像個小學堂。不過熱鬧的是他們,青木自己時常坐在一旁觀看。

有時,他煩了,這些小孩子趕都趕不走,猶如自家的雞鴨一般。有時,他給他們講故事,自己聽來看來的故事講完了,就自己現場編故事,有個故事竟然連講了三天。這個胡謅的關于蟒蛇精與狐貍精的長篇故事,提高了青木在附近小孩們中的聲望。他們甚至分頭傳播開去,像是鎮里早已流傳的一個民間傳說。等青木想起來要把這故事記下來,已經全然忘卻。它已經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那些小孩子,屬于鎮里,屬于山頭過往的云煙。

當然,紅葉要排除在外,她十六七歲,是混在小孩堆里的大姑娘。

有人登門,向紅葉的父母提親,說是后山朱家嶺的一個跛子,人老實肯干,家里小有錢財,有一棟自己的樓房。娘偷偷去瞧了一眼,有些滿意。爹卻怕紅葉不諳人事,會像銀花那樣吃婆家的虧,三天兩頭受氣挨罵,最后被婆家逼死了。銀花是鎮里以前的傻姑娘,死了沒幾年。爹以年紀尚小為由,推辭掉了。

二狗盜賣了鎮外的一頭牯牛,托劉四婆登門提親,自己遠遠站著,似乎親眼看著她提親才踏實。劉四婆心善,極力撮合,可二狗是什么人,鎮里人清楚,事情終究沒有辦成。用紅葉爹的話來說,女兒雖是個啞巴,寧嫁跛子,不嫁浪子。二狗聽了這話,很是生氣,罵了起來。他實在不明白什么叫浪子,這簡直是侮辱自己。生氣過后,他還是絮絮叨叨,說啞姑是他的,他看過她的身子。聽著的人不再當新鮮事聽,都厭惡地走開。這無異于火上澆油,二狗恨透了紅葉的爹,背后幾次咒罵他,恨不得他早點死去。

聽泉鎮在明初是七八戶人家的山間村落,鬧過幾回土匪,經過生死離合的變化,還是支撐下來,逐漸發展成一座小圩鎮,是附近山民趕集的中心。據老人說,曾經有個巡撫出游,來此歇宿,夢中聽了一夜的泉水聲,醒來命村民在祠堂附近的坡下打鑿,果然冒出汪汪的泉水。鎮里雖是山區,但有一些河流溪水,不缺水,關鍵是這泉水很清甜,非同一般,而且四無依傍,源源不斷,像是來自地下暗河。人們將這里當作風水寶地,遷來群居,除了經營小手藝、小買賣,主要是靠種植,苞谷、紅薯、棉花、茶葉之類。特別是這里的茶葉聞名遐邇。用祠堂附近的泉水澆灌茶樹,茶葉格外綠,用泉水煮沸茶葉,茶水格外香。地方知縣聽說后,將其命名為“聽泉茶”,喜滋滋地給巡撫送去,得到一些賞賜。

有天夜里,紅葉似夢非夢,聽了一夜的泉水聲響,咕嚕咕嚕,帶著甜味。紅葉將夢以手告訴青木,說泉水有她頭發那樣長,那樣柔,上面落花飄零,還浸透著斑鳩的鳴聲。起初,人們都不信,平時根本不拿正眼看她,如何聽她胡說。青木聽了她的描述,相信了,于是告訴小孩子們。經過讀書人青木的口,這事于是傳開了,都相信了。

這對于鎮里的老人們來說,似乎應了那個古舊的傳說。聽泉鎮早已沒有傳說中的泉水了,連那口古井都成了傳說。據老人透露,古井似乎是在清末的一次仇殺中掩埋的,里面埋了幾條人命呢。至于是鎮里人內部的矛盾,還是鎮里與外界的沖突,就不得而知。后來大家都不愿提及這事,連縣志亦語焉不詳。隨著時間的推移,井臺的具體位置都忘記了。泉水的聲音重新回響起來,而且是由一個傻姑娘聽到的,傻子一般火焰低,看得準。這事不能不說來得有點奇怪。

夏季,聽泉鎮景色濃麗,碧水絨天,蟬鳴人瘦。太陽老大,青木爹娘心疼唯一的兒子,不讓他下地干活,他在家里燒飯洗衣,做點雜事。他還保持著讀書時的午覺習慣,生活雖不富足,卻也有幾分悠閑。他在后院栽了幾棵美人蕉,在池塘邊栽了一叢菖蒲。這日,午覺睡足,翻坐起來,正拿一本小說看,紅葉撞了進來。她有點不高興的樣子。

根據她的描述,事情是這樣的:上午,她到鎮外去挑水,那里水清,沒人刷鍋刷馬桶,而村里屋后的溪流老有人偷偷刷馬桶,不干凈。挑水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二狗,二狗見四下沒人,叫她嫁給他,還欠手欠腳。她一喊叫,就來了人。她爹氣憤不過,趕到二狗家,踢了他一腳。二狗抵賴,說是喜歡她,是求婚。結果,是他保證不再欺負她。

青木很是吃驚,青天白日,竟然有人如此行事,讓他對家鄉有一種莫名的煩躁與恐懼。他很想離開這地方,到外面的大千世界去闖蕩,只是沒有機會,也沒有盤纏。那些挑磚搬運的活兒,他是干不了的。能干的,是去當小學老師,去做報社記者,去做書店店員,可都沒有門路。其實,在鎮里待一輩子也無不可,他只是不想種地,不做苦力。鎮里的人情世故,他是熟悉的,只要自己行得正,不和壞人攪和在一起,日子也應過得去。

他還要娶一個賢惠漂亮的女孩,跟她一起生活,做那事,生孩子,一輩子對她好。那女孩會是誰呢?難道就是劉家嶺的女同學曉珍嗎?可人家心野,像一匹無法馴服的野馬,更喜歡外面的大草原,而且同時和幾個男孩牽扯不斷。每每想起,他心里隱隱作痛。

想到這里,青木忽然問:“你嫁人,該不會真的由爹娘做主吧,你私下有相好嗎?”紅葉似乎紅了臉,笑瞇瞇地看著他,臉上一片光輝,仿佛是三月的陽光照在梨樹青嫩的葉子上。青木忽然發慌起來,后悔不該這么問她,若是亂說起來,于彼于己都不好。

在紅葉手指的比劃下,她心里的小秘密呈現出來。那人是鎮外的一個獨門獨戶家的男孩,家里專門種茶賣茶,那男孩對她很好。有次她去挑水,水桶被溪水沖跑了,是他幫她追回的。還兩次偷偷塞東西給她吃,她都吃完了再回來,怕爹娘看見,問這問那。這就是她老是舍近求遠,去鎮外挑水的真正原因。這事時間不長,還是第一次告訴他人。

聽了紅葉的描述,青木的眼睛亮了起來,越發覺得紅葉是有個性的人,是蠻可愛的女孩。他盯著她上下看了看,沉吟了一會,說:“別再滿鎮瘋跑,跟那些小孩嬉鬧。也不要把飯煮渣了,惹你娘生氣。從今往后,像個女兒家,屋里屋外料理清楚?!奔t葉圓臉紅潤,很是感動,眼睛盯著青木的眼睛,希望得到更多的訓導。她是信任他的。

青木忽然想起二狗,想起他的手,不禁盯住紅葉的胸脯,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心理。跟她熟悉這么久,還是第一次盯著她的胸脯。是的,她已是大姑娘了,那里鼓鼓囊囊,平時真沒注意。更吃驚的是,她竟然什么布條都沒包裹,白襯衣里,隱約可見兩個滑溜的堆積物,自自然然,讓他恍恍惚惚。有了這個意外發現,青木的心咚咚跳了起來。跟她來往這些年,他似乎第一次發現這個小秘密。

一時間,青木低眉垂眼,漲紅了臉。他說;“那喜壇里有炒黃豆,你吃不吃?”紅葉聽見有好吃的,忙轉過身去。桌上的青花瓷喜壇里果然有,就伸手去拿,吃了幾個,再拿一把,冷不防被青木從后面抱住了。

青木不能自控,從背后把她擁在懷里,書掉落在地上,屋里頓時安靜下來。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對待大女孩,或許已經對大女孩的身體幻想很久。他不敢對別的女孩如此,或許是自卑,但紅葉是例外,例外中的例外。他們是要好的鄰居,而且兒時已經有過類似游戲。兒時的游戲只是游戲,只是好奇。如今長大了,身體某些部位發生了改變,在某種關系下,他們還可以繼續以前的游戲。兒時草堆里的事,似乎延續到了現在,有因必有果,有當初就有現在。

他不敢看她的臉和眼,只是隔著衣服輕輕摸那兩個鼓起的“愛之墳墓”。一種從未見過的激流,在青木和紅葉的體內亂竄。她沒有動彈,他很溫柔。紅葉想回頭看他,他用下顎頂住她的腦袋,叫她不要動。他不敢正視她。她的頭發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他卻能忍受。

他們不知說什么,仿佛是第一次認識。人真的很奇怪,明明是十幾年的熟人和鄰居,感情很深,可一旦有了身體接觸,就迅速像是初次相見。片刻間,閉著眼,喘著氣,天空中似乎陽光亂晃,樹枝成片倒下,讓他們有些頭暈。他似乎看見班里的女生曉珍走來,站在原野的深處向他招手。他跑過去,抱住她。他們擁抱在一起。她深情款款,白色連衣裙兀自掉在地上。或者是起風了,她的白色連衣裙被風吹走了,飄上天空,化作了白云。

窗外樹葉沙沙,一片靜寂,碧水絨天,交相輝映。

靜止一會兒,美好的瞬間,紅葉開始意識到什么,用力掙脫。她做手勢,呀呀說話,意思是說:“要是娘知道了,就不好了?!贝丝痰那嗄救徊活?,在紅葉的掙扎下,得寸進尺,松開她面前的兩顆紐扣,要伸手進去。紅葉著了慌,趕緊用勁,掙脫出來,站在青木的眼前。

她狠狠地用手比劃,意思是說:“你不是我相好!”生氣之余,她又笑了,臉蛋紅撲撲的,似乎洋溢著幸福感。

紅葉的手勢很夸張,像狂風中的小樹。青木漲紅了臉,沒有言語。他平時對紅葉很好,但此時莫名地失去該有的鎮靜。或許夏天太熱,人穿得太少。或許紅葉不該講自己被人碰過的事,或許是青木自己的原因。他如今是二十出頭的人,還從未觸碰過女孩。兒時草堆里的事,他早已記憶模糊,但此刻突然被喚醒了,熠熠生輝。長大后的青木,已經是另外一個青木,一個拘謹古板的青木,一個極度壓抑的青木。他要在自己的兒時伴侶身上,找到一種治病秘方。

紅葉倏然走開身,站在二尺開外,用眼搜尋青木的眼和臉,她有些茫然、憤然、嫣然。她明白,他一直惦記的是劉家嶺的女同學,那人外出打工去了,與青木還有來往。那個叫曉珍的女孩,曾經寫來一封信,是鎮里人拆的,里面一堆要他記住什么忘記什么的話,其實也沒什么。這事卻鬧得鎮里很多人都知道。

鎮里人習慣串門,帶口信,打電話,于信息溝通上,很少有信件來往。而且,青木的情書是唯一被鎮里公開傳閱過的,形同展覽、示眾,給青木的精神打擊很大。娘笑著沒什么打緊的,但是青木很在乎。天知道這是為什么,青木又沒得罪什么人,又沒跟鎮里人有什么瓜葛,卻遭受此等待遇??赡苁怯腥擞X得他一直很古怪,很神秘,偶爾私自拆開信件,出于好奇心而已。可能是那女孩此前曾在暑假來尋他玩,心血來潮,手足無措,竟然在鎮里大街和小巷亂喊他的名字。鎮里肯定有人告知了他家的地點,可她就是路盲。

想到這些蹊蹺事,紅葉忽然笑起來,比劃著說:“你怎么不去摸你相好的?。俊敝浪龥]有真的生氣,青木也就不再緊張。提起劉家嶺的女同學,青木一臉厭惡。曉珍那個毛丫頭,真的毛手毛腳,不會做事,兩次都將事情弄得很糟糕,像是煞星。他們原本只是同學之間的正常交往,沒什么事,卻讓整個鎮里人看他的笑話,像是一樁風流孽債。

青木撿起書,重新捧讀。他對她有點慚愧,有點生氣。紅葉還是坐在一邊,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以前話語不斷,此刻卻無話可說。他忽然記起什么,鎮定起來,抬頭說:“還有,你得學會唱戲,唱我們鎮里女孩唱的歌?!彼靼鬃约赫f了也白說,可是他還是說了,因為這事對于鎮里女孩里很重要,是一個慣例與常識。說了之后,他又后悔不該說,生怕她多心,以為是明知故問,別有用心。

紅葉果然默默走了。

一場大雨下過,紅葉在大把大把的太陽里上山,正如蜜蜂鉆進大把大把的槐花,享受生活的無限美好。山間閑云此起彼伏,植物生長繁茂,掛著雨珠,被太陽照得閃閃發光。四下里無人,不見一個人影。遠處不知什么地方,隱約傳來一個女子斷續的清唱,極其動人,撩人心魄:

挑花手巾四四方,

打個疙瘩丟過墻。

千年不見疙瘩散,

萬年不見姐丟郎。

紅葉分開黑發,清清嗓子,兀自跟著長久地哼詠,不斷矯正自己的嗓音。她一邊哼唱,一邊挖地米菜,將掇拾干凈的地米菜,放進身邊的竹籃里。她沉迷于自己第一次認真投入的吟唱。以前的吟唱只是起哄,如今是用心揣摩歌詞的含義,用自己的聲音唱自己的心思。即使咿呀不清,也怡然自得。殊不知附近的苞谷地里,一個黑影子在晃動,偶爾發出輕微的聲響,而她根本沒有注意。

挖半籃子了,挖累了,該休息一下,釋放一下。她抹抹額頭的汗珠,跑向山坡上的那個青磚洞?;@子放在洞口,人鉆進密葉深處的青磚洞里。洞里地上,鋪了一層剛割下的蒿草,像牛欄一樣。想是哪個愛干凈的女孩做的吧,好把以前的臟東西都掩蓋起來。在滿是騷氣的山洞里,看著碧綠的草葉,聞著濃郁的草香,紅葉的小解頓時暢快起來。以前老是要等一會兒,急死人。

風過山野,葉香四溢。洞口傳來裊裊的歌聲,轉而遙遙如豆,不像是遠處女孩唱的。據縣志記載,山腳有唱歌石,傳說是歌仙的化身,如有人學歌愚笨,只要在石頭上睡一夜,便可七竅通暢,過耳不忘。那揮之不去的歌聲,難道是歌仙顯靈了嗎?沒念過書的紅葉,自然不懂縣志,她是常聽人說的,便覺得有趣。只可惜上天是讓她脫胎受苦的,在最是自我覺醒的時刻給予她最大的打擊。

此時節,紅葉感到洞里有動靜,回頭看看,看清楚了,也嚇呆了。這一嚇,不亞于那次采蘑菇時的巨石滾落。神秘的歌仙沒有顯靈,無賴的二狗卻現身了。二狗不知什么時候,悄悄躲進青磚洞的里邊,就在她的背后,用一大堆蒿草遮住自己,還喘著粗氣,很難受的樣子。紅葉趕忙提上褲子,死死系住,呀呀亂叫,手腳亂揮,示意他趕緊離開女人們的禁地,臭不要臉。

二狗移開蓬亂的青草,站起身來,叉著雙手,只是看著紅葉。突然,他雙膝跪下來,說:“你還是嫁給我吧!你是啞巴,沒人要的!你的整個身子我早就看過,你早就是我的人!”紅葉很害怕二狗的最后一句話,永遠像根刺扎著自己。她從未想過要和這個臭光棍生活在一起,都是他自己蹭上來,欺負她。

紅葉厲聲之下,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罵他二流子,忙轉身跑出洞外。可是,來不及了。二狗像一頭發瘋的牯牛,一把抱住她,捂住嘴巴,使勁往回拽,將她撲倒在蒿草堆上。二狗一手捂嘴,一手撕衣。做慣農活的她,手腳力氣很大,上下左右,全力反抗,忙得二狗手腳不夠用,只恨自己不是八爪魚。終于看見白條子魚的一部分,二狗全然不顧,奮力撕扯,要看要吃的是全部。

紅葉驚嚇過度,也根本不想做二流子的相好。為了保護自己最重要的那點東西,她就拼出最后的力氣,也仿佛是運用了一生最大的力量,發瘋喊叫,竟然喊破了嗓子。那銳叫嘶啞、尖銳、響亮而持久,比瘋狗還要強壯,還要刺耳,仿佛是山頂松林里的一聲虎嘯,讓人驚悚失魂。這聲強音可能會打通經絡,讓自己的嗓音變得跟常人一樣,可以正常唱歌,卻直接埋葬了他們。

后來,旺德老漢四處說,那天他在遠處放牛,聽見青磚洞里傳出怪異的尖叫,以為是兩頭野獸在打架。接著是轟隆隆一聲,年久失修的青磚洞給震得坍塌了。磚石磷磷,白煙裊裊。連樹上的鳥都驚飛起來,作鳥獸散去。接著什么聲音也沒有,是長時間的靜寂。接著,天空慢慢黑了。

那天,吃過晚飯,青木照常在油燈下看了一會自己昔日的書本。娘進屋來,悄聲說:“紅葉不知哪里去了,還沒回來。”青木想了想,說:“估計是哪里瘋玩去了,一會自己會回來的。她以前老是這樣?!蹦镎f:“你別再看書了,夜里看書傷眼睛,又費燈油?!鼻嗄局坏梅畔聲?,吹滅玻璃瓶的燈盞,鉆入蚊帳,一切恢復靜寂。他想紅葉明天會來找他,告訴自己最新的發現。

那一夜,輾轉反側,似睡似醒,他聽了一夜的泉水聲響,長長的,柔柔的,還浸透著斑鳩的叫聲。不,那不是斑鳩,是啼血的杜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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