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回(上) 躲災星邢夫人傳話 赴外任政老爺提親
話說迎春含淚去了,賈赦眼不見,也算掉了一樁心事。顧影自憐,因恨腰間無力,須得尋暇保養(yǎng)。
賈母中秋賞月著實受了風寒,勾出一干癥候,太醫(yī)院一般的延醫(yī)療治,換過幾撥大夫,此起彼伏,總未對癥。眼花頭眩,腰酸腿重之外反添了易驚多夢,貪睡盜汗等癥。可惱都沒準話,有說寒侵,有說熱積,醫(yī)緣若此,兒孫費了思量。
賈赦見機上本乞了恩,吟風誦月,燒丹煉汞,上那玄真觀研論陰陽,修習仙道。當日遣散的道士漸次又叫他收攏,東胡同里的代修見其大有步先兄賈敬后塵之勢,未免嗟嘆。
賈赦畢竟眷戀紅塵,是以在家觀之間各取其需。此番回家試藥,神醫(yī)王一貼那快女丹果然效驗。藥罄返觀,將出二門時,廊下一對綠毛鸚哥左顧右盼,張口學舌道:“老爺出來了,老爺出門了。”
雌鳥有如賈琮口聲,雄鳥也似賈環(huán)神韻,賈赦心猜非一人所授,故有嫌惡子侄之意。擔驚報應之速,入觀便忙忙閉入禪關,跪在先兄影像前念懺禱祝。究竟說的甚么,無人聽真,不敢妄擬。
只說老爺離家,嫣紅翠云一眾妻妾清省了一半。嫣紅愁云漸散,笑靨重生,也如倦鳥出籠,隨太太來陪秋桐養(yǎng)靜。
曾經(jīng)耳聽過賈赦賜子以妾,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一段佳話,眼見得秋桐母以子貴,鳳凰入室,活龍降世一般,嫣紅不甘落寞,心下便悒郁了一段臨淵羨魚,纏綿固結之意。
善姐而今伏侍秋桐,與當日伺候尤二姐格外不同。見邢夫人高興,說要在這里吃飯,抬身出去便向平兒傳了話。
笑盈盈再打簾子回房,喚聲太太,道:“方才看見小紅給大姐兒梳頭,想起我們奶奶前兒說的好笑話。”正自好笑,邢夫人道:“什么好的,興的這樣!說我聽聽,明兒白孝敬老太太去。”
秋桐聽的吃吃笑,因說道:“有家少奶奶,模樣品格也像我們上房里的奶奶,連生數(shù)女。這日又辦三朝酒,親友中有個慣說順口溜的,隨口念了四句話——‘去歲相招因弄瓦,今年弄瓦又相招,弄去弄來都弄瓦,原來肚里——開瓦窯。’”
猶未說了,笑的滿床打滾,邢夫人驚呼“耽心”,慌忙上去按捺,嗔怪:“還這們大海海,動了胎氣好的!不孝有三,漫說我們,普天下連皇上也一樣,不然,每月二六日之外,就又準你們二太太入宮陪女兒?”
秋桐自向迎枕上坐定,笑抿云鬢,道:“不知我那世修來老爺太太的緣法,自家女孩兒似的待。若不知恩圖報,也不是個人!太太放心,大夫說活動活動,到日子好生產(chǎn)。”
嫣紅見他娘兒一窩,暗自傷神。邢夫人在興頭上,見嫣紅說頭痛,便指翠云同他回去。
湘紈半掩芙蓉面,彩袖輕飄賽小蠻。趙天意踢球回來角門上,換小玄兒去。小玄兒看見翠云嫣紅逶迤而來,退身堵在門里,打千兒問了好,笑嘻嘻討檳榔。翠云罵道:“纏我們做甚么,你和碧月偷偷摸摸,我們都知道!”說了,奪門而出。小玄兒跟了來。
二門上的小廝還在甬路底下踢球作戲,多是和秋桐翠云嬉皮慣的,今日又親見老爺出了門,越發(fā)沒了顧忌,乜斜著眼亂恍,圍上來伸手都討翠云荷包里的東西。
翠云一扇子打去,罵道:“好囚攮的們,回頭告訴老爺打你毛手毛腳、不干正事的!”小玄兒卻笑道:“我送姑娘們進來,念了一路的佛,保佑主子開恩放出去,再不,也如秋桐——放在璉二爺屋里。”
說時四下亂嗅,道:“姑娘不賞吃的,容我把姑娘的香氣吸一飽。”嫣紅笑倒,回頭埋怨翠云:“他吃你東西長尾巴,平時就不該給,省得他纏到這里!”
翠云分辯:“才叫善姐都掏弄吃了!”嫣紅聽的復又笑起來,白問道:“善姐嗜酸,難道也有喜?”
眾小廝哄然大笑,小玄子掐指算道:“難不成咱們府上三喜臨門?娘娘秋桐雙喜臨門,這又報出善姐,金花夫人專往這里送,別處弄來弄去——只好弄那破瓦片兒!”
翠云經(jīng)這一逗,笑的直不起腰,扶著月洞門亂罵:“嚼你娘的蛆,你姐姐素云也有喜,怪不得你娘老子那么急著求主子放出去!”小玄兒涎個臉兒,笑道:“沒有的事!小蘭大爺胎毛還在老鼠尾子上呢。”
翠云啐道:“我把你榪子蓋上幾根騷毛——”,下勢要挦,小玄兒埋頭一躲,不巧撞在嫣紅懷中。唬的抱頭一縮,跑回去當值去了。
嫣紅整理衣裳時,央告翠云:“別鬧了,一會子人來,看見不像。不說他們脫滑偷懶,倒說我們有意這樣鬧!我荷包里還有,你拿去給他們就完了。”眾小廝如聽佛語,亂喚“救苦救難觀世音娘娘”。
翠云拿了來,心說授受不親,吊起膀子一一丟下。二人這才脫開纏繞,裊娜行至外書房,逗弄廊下鸚哥。
嫣紅見鸚鵡成對,因嘆人不如雀。眼見翠云剝瓜子喂鳥,教他說“二爺”。那雀兒聽了兩遍,學舌道:“愛爺。”
嫣紅愛的了不得,恨不能吞進肚里。比及各歸房中,向腰里摸出一面青銅小鏡兒,放在窗欞上。佯裝對鏡勻臉,自羨壓倒桃花,但見鸚鵡依然,蕭郎難覓,只得自嘆自勸,道:“方才我不在,他們已逗了去了,也是有的。”
此話不差:賈環(huán)聽說小姨娘都出了門,和賈琮逗了一回鸚哥,結伴往姊丈孫紹祖家的迎春園習學連射之法去了。
賈赦銀去藥來,回家日夕演練。未免氣短體倦,只得暫罷兵戈,徐圖再舉。賈環(huán)省晨至此,已是紅日三竿,伯父尚在溫柔鄉(xiāng)里。
邢夫人溫言代為嘉許,教回去問他娘好,命賈琮一并送了賈芹出去。賈琮得了此差,離了家嚴,跟了賈芹出門放利錢,順道尋樂子去了。
賈赦入不敷出,拿人乳把那百補延齡丹吞了不少,仍是淋漓不盡,穢氣逼人。苦求得大幻仙人預泄仙機,謹遵真言:日日翻閱黃歷,查宜忌事項,遇著破閉二日,必要入觀躲過災星,杜絕陰人沖犯。
終了真人深囑:“陰陽互動,嬌妻美妾,尤要避其得寵者。非吉日不可神交目遇,破日尤不可留置床幃之中,寄放方外尼庵寺廟,方可策萬全。”
賈赦自揣身子多是嫣紅那蹄子掏空的,貪色惜命兩利相權了,面授機宜于妻,邢夫人惟命是從。
次日,邢夫人早早從秋桐處家來,翠云嫣紅在一起疊衣服,聽聲兒都來道乏。邢夫人洗手更衣畢,發(fā)出話來,道:“肚里貨說不破,明兒你兩個跟我去水月庵拜佛,在家悶頭睡大覺,睡的病西施似的!”
王善保家的從旁笑道:“饅頭庵鐵檻寺是我們家廟,菩薩享了我們香火,‘養(yǎng)兵千日’,太太親自去求,斷無不應之理。”
邢夫人道:“就是這個理兒。一替秋桐求子,二替老爺消災。你是老爺屋里人,一損俱損,老爺有福有壽,也是你們的造化。老爺在本命之年,算命的細細掐了你和翠云的八字,都有妨礙之處。此去便求菩薩改改你們命運八字。”
翠云心下恨道:“怎么沒克死那無廉恥的老狗!”邢夫人道:“算命的叮囑大防:黃歷上的閉日,萬不可近老爺身,曾經(jīng)近過的地方物事,盡管遠著些。老爺說還是水月庵躲星宿為是,別處不知好歹。”
嫣紅生性乖覺伶俐,琴棋歌舞,應答接引,入班都是調(diào)教過的,聽了主母之言,心頭暗喜,卻道:“自來沒離過太太,到了那不得伏侍太太處,心中倒不安。”
邢夫人應聲說道:“行的穩(wěn)坐的正,生是老爺?shù)娜耍朗抢蠣數(shù)墓恚羞@心我就安心了。”費婆子隨聲附和:“太太心在老爺身上,老爺?shù)呢垉汗穬憾荚谔纳稀!?/p>
邢夫人說的唇干舌燥,吃茶時把午間的茶飯排揎一番,賭氣傳膳。廚下著了忙,趕著上了飯菜來。翠云捧飯,嫣紅向炕幾上安箸,眾姨娘立等邢夫人坐定,方敘了座。
邢夫人張口吃一口早米飯,猶疑又咀了兩嚼,呸在碗里,指著夾生飯,喝命:“把那作踐米谷的東西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王善保家的應聲而去。費婆子自作主張,命那廚子將功折罪,柳二負傷做了湯面,命杏奴拿食盒裝了,費婆子捧了來。邢夫人就著烏雞瓜齏吃了大半碗,命丫頭撤去杯盤,換上茶鐘果碟。
翠云伺候太太盥手漱了口,邢夫人接過嫣紅那七分滿的一鐘茶,命他二人回房艾湯沐浴,打點動用之物,道:“雖說佛門清凈,到底不如各人常用的。”
嫣紅翠云各各道是。出得門來,攜手當中捻了彼此手心兒,嫣紅順帶還轉了一圈天魔之舞。翠云隨之轉悠一圈,扭的好似扭股兒糖,且笑且問師承。嫣紅便說了揚州瘦馬,蘇州書寓的一段教習。
忙了一夜,翌日是擇定的吉日,賈琮押著箱籠物件,邢夫人領上美姬艷妾,更有費婆子并小丫頭,前后三輛翠幄青紬車出了儀門,從黑油大門向水月庵去來。
凈虛既已圓寂,水月庵由大弟子智通住持,智善并小徒弟智能叫他遠遠的打發(fā)在長安縣的善才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