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有一股并不陰冷卻發著霉的味道。很淡,甚至很好聞。北邊的半間屋子都堆滿了雜物,南邊的半間卻收拾得妥帖:一張帶頂棚的大木床和一個古老的紅木矮柜,上面散亂著瓶瓶罐罐和花花綠綠的紙元寶——這是我太太的房間,她念佛。

太太是我媽媽的奶奶,我從小是她帶大的。她那時也有七十幾的歲數,現在更是九十高齡了。但她依然健朗,活得也安然,唯一的缺點就是她聽不懂普通話,我的方言也不好,以致我們交流總有些不暢,不過對于一個久居鄉下的老太太,這根本算不上一個缺點。

我說過,她念佛,這是我打小便知道的。我每番去,她若在家,便是念佛;若不在,便是給別人念佛去了。這一回我去她是在家的,我學業繁忙,有小半年沒去看過她,心生愧疚,決心陪她一下午,便搬了一個小凳,陪她聊天、念佛。

不知道這樣打不打擾她的誠心,她的佛竟是不用連著念的。她總咕噥一句什么,然后抬頭問我一句,我答,她便接著咕噥,等我說完,又停下來問我。只是她咕噥的那幾句,十幾年了,我也從沒聽懂過一個字,只在幼時習得過一個“南無阿彌陀佛”,調子頗為奇怪,方言的。聽上去她的佛似乎都是用方言念的,終于禁不住一問,天哪,《大心經》。原來還是這么高級的東西,況且她還是背下來的!念及她不識字,又追問怎么學的,她有些倦了,說是年輕時(五十幾歲)心氣旺,跟著當時的一個老太太念,日子久了就這么跟會了。我暗自詫異這樣吐字不清的咕噥也能跟得會。但見她確實累了,連念佛的聲音也小了下來,就沒有再問下去,無所事事地四處看著。

目光落在紅木矮柜上,挺大的一個八寶粥罐頭,用香灰裝滿了,里頭插了一支香。屋子里沒風,白色的煙氣奇幻地分了兩股,略帶飄搖地筆直上升著。我忽然就被它迷住了,就這么直直地看著。輕呼一口氣,煙在空中扭動著,像仙女薄紗裙的后擺。陳舊且布滿裂痕的墻襯在后面,煙翻滾著,就像歲月。

閉上眼,我仿佛看到我年輕的太太,她也曾是一個如我一般的少女,那樣苦難的歲月里,是不是也孕育著童話的夢?那后來呢?七個孩子去了三個,她是不是一度傷心欲絕?剩下的兩兒兩女結婚生子,她有沒有享到苦盡甘來的喜悅?

當我正為這一切著急憂慮,睜開眼,卻見她依然安詳地坐著。我不知該悲該喜,原來,都已經過去了。

她的人生還剩下什么呢?那些組成我世界的一切,學習、友情、音樂和科技,都和她毫無關系。

她的香還在燒著,卻沒有人再會吹氣,煙,只是平穩地上升。

翻滾的日子已經過去,當一切云淡風輕,那一縷輕煙,是每個靈魂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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