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我第三次徘徊在荒村村口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該走了,也該離開了。畢竟村子里已經多了好幾條人命。某些時候,我就覺得,我曾把荷花拿在手上,但我卻不能夠把殺手這個身份與我所想的割裂開來。
秋天當真是個惱人的季節,就在剛才,黃昏無聲地降臨,秋雨又綿綿了起來,而我就站在茅草叢里,看著老王的墳,想著老王的女兒。
每當我想起她的時候,我就有種放棄殺手這個職業的沖動,但我不得不殺人,因為當年我放出的話就是,“只問價錢,不問幾人?!毕胫@些的時候,我啐了口痰罵道:“你媽的,劉三彪,又讓老子多動了好幾刀?!辈贿^話又說回來,雖然知道雇主的名字,但我從沒見過雇主,更不用說他的相貌,身材,以及味道。
或許和你想的有些不同,雖說我是殺手,但我的殺人方法卻和他們的都不一樣,給錢少的一刀斃命,給錢中等的,就多來幾刀,但給的錢能夠令我眼睛發紅的,甚至起雞皮疙瘩的時候,我便會想盡一切辦法,讓被殺者受盡痛苦而死。有時我也會覺得,我更像一個玩無間道的刺客,在“敵人”疏忽大意的時候,給他致命一擊。
這次更是一樣,劉三彪付了定金一百兩銀子,還說事成之后再給另外的二百兩。沒錯,當我看到那白花花的銀子的時候,眼睛幾乎瞇了起來。當然,我還沒忘記職業操守,我舔了舔嘴唇,道:“你家主人想怎么辦?”
那小廝倒長得白凈,接道:“殺了便是,只看結果,不需過程?!闭f罷,那小廝轉身就離開了。
小廝走后,我心里就暗想:“既然,雇主如此信任我,自然也是打聽過一番。不如把活兒往絕處做,最好你我都滿意。”
當天晚上,我就騎了頭毛驢,往荒村趕去。
雖說地名透著一股荒涼的意味,事實上“荒”字只有一解,即這個村子的老人居多 ,而青壯年稀少。目前為止,我了解的也大致如此,所以,我必須早些到村子,做上一番功課。只是無奈這頭毛驢跟了我許多年,體力卻跟不上,腳力更不用說了。就這么的,一路上晃晃悠悠,終于在子時之前抵達荒村。
出于多年的習慣,我還是沒敢直接沖到村子里去,畢竟我想做的是讓被殺者痛不欲生,而非大殺四方,我從褡褳里掏出了把粗牛肉,一邊往嘴里填,一邊喝酒。酒是壯酒,肉是粗肉,不一會兒功夫腹中的熱氣蒸騰,鼻尖也布滿了細細的汗珠。
說起來,老王一家總共才三口人,老王的媳婦去世的早,這婆娘倒也爭氣,給老王留下了一兒一女。兒子十四歲那年便外出闖蕩,三年間沒回過一次家。有人便說老王兒子在關外享福,說的是有鼻子有眼,此事暫且撇下不說。單說老王這頭,聽說這王丫頭已經十六,出具模樣,倒是到了出閣的年齡。
當然,這些消息并非空穴來風,而是那小廝提供的。說起來,我也有些奇怪,為何這雇主會如此上心。十個人里面倒是有九個避之不及。往往是殺完人,趕緊清帳,甚至有時還安排個背靜地方把事情了結。自問,雖說不上是儀表堂堂,但也生的一幅近人的模樣。每當有雇主看見我避之不及的時候,我就會走上前去用些親昵的動作,然后哈哈大笑一聲。但自從她死后,我就從沒痛快地笑過。
把嘴里的東西嚼完,腦子里的事扯清,我才邁著外八步朝村子里面走去。只見還有幾家燈火如豆,微微晃著。
起初,我叩了三聲,屋內并無聲響,不禁有些疑心。要知道干我們這行的,最怕的就是敲門,有道是:“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p>
于是,我又叩了三聲,這時屋中才傳來一聲“誰呀?”,倒是個女子聲音。片刻之后,門縫微微延展,我才瞥見一女子站在門里面,三十多歲的樣子。鬢發微亂,而神色緊張,我趕忙低頭道:“請問老王頭家住哪?”
女子清了清嗓子道:“順著這條路直走,第七家就是?!迸油A艘粫河终f:“恐怕這一家人早就睡了。”說罷,門便合上了。
借助朦朧月光,我自然知道這女子剛才干了些什么勾當。我牽著驢往前走著,心中不禁暗罵:“婊子?!?/p>
……
當老王披著衣服站在我跟前,喚我第二聲的時候,我才從剛才的心神不安中解脫出來。原因無他,那小廝和老王倒是有七分相像,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老王道:“家里就閨女和我,一直也沒拾掇。倒是牛屋有張空床,不知……”
我趕忙接道:“都是闖蕩慣了的人,有啥寒酸不寒酸的,再說四方的爹也是俺的親人。我姓孫?!?/p>
老王搓著手,道:“那好,奔波了一天,你先歇著,小方的事,咱們明個說。”
令我百思不得一解的是,既然王四方是那小廝,雇主又會是誰呢?我又小聲罵道:“你媽的,劉三彪?!?/p>
正準備往牛屋走的時候,背后卻傳來一怯生生的聲音,“你是孫大哥?!?/p>
我回過頭,看見那俏生生小女子就站在離我不到一米的地方,腦子卻跟炸掉了一樣。雖說,我才二十七八歲,但多年的經歷,卻令我能輕易地做到,臨危不懼,心若止水。但萬萬想不到,眼前的女子,和她長得也是如此相像。
身子微晃,脫口道:“是。”
女子接道:“我爹說給你一床被子?!闭f罷,便遞到我手里一條棉被,返身離去。
我搖了搖頭,穩住心神,往牛屋走去。
此夜自然無話。
倒是那女子,令我心神動蕩,在這條道上走的人有三忌:忌親、忌色、忌俱。然而,當年殺一人時,我卻犯了前兩忌。我記得很清楚,師傅廢了那女子四肢,僅僅是讓我把其殺了,但我卻沒有,那天飄著些毛毛雨,很涼。那女子一聲不吭,看著我,就死死地看著。等我睜開眼時,濕熱的液體噴了我一臉。師傅就說了一句話:“你走吧?!?/p>
為了抹去心中那份遺憾,我開始拼命地接活,無心插柳柳成蔭,在這條道上倒混出了個“獨狼”的綽號。
……
轉眼間已經過去了三天,那小廝終于忍不住來過問了。
村北楊樹林,干涸的溝里,小廝蹲著,道:“怎么,還不動手?!?/p>
我冷笑一聲,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王四方。”
小廝卻出乎意料地冷靜:“知道了又怎樣,不知道又怎樣?!闭f罷,小廝遞給我一個包袱,又道:“主家說了,盡快結束,莫要節外生枝。這一百兩是你的額外報酬。”
我冷笑了一聲,只是覺得這包裹有些沉甸甸的,我的心里也有些沉甸甸的。
第一天倒好些,扯些有營養沒營養的閑話,王丫頭和我也沒說上多少話。
到了第二天,老王便開始問我關外的事情,那老家伙說起關外來,頭頭是道。簡直比我還要精通。我只好把話題扯到王四方的身上,老家伙立馬住嘴,不再言語,旱煙袋往地上一磕,末了說:“我出去瞅瞅?!?/p>
王丫頭見他爹出去了,才緩緩走到我跟前,小聲說:“我爹就這樣,不能提我哥,一提就生氣。”
我努力克制著心里的情緒,卻越覺得這小妮子的雙眼有種不知名的魔力,記憶和現實逐漸重合。心里卻是“咚”“咚”地跳著。
王丫頭見我不吭聲,又道:“孫大哥,我哥他過得咋樣啊?”
我只能無奈地笑笑,“你哥過得不錯,生意忙錯不開,不然為啥讓我來給你們個平安信兒?”
王丫頭笑了笑,這時我才看見她臉上還有倆酒窩。那一剎那,我就覺得那天的太陽有些晃眼。
第三天,我望著小廝遠去的身影,也是暗下決心。今天晚上必須把事了結,不禁又用力攥攥手中的包袱。此時,我已有八分的肯定,那小廝肯定是劉三彪。
“孫大哥,孫大哥”,聽見聲音,我就連忙回頭,不想這小丫頭還是發現了些異常,上氣不接下氣的道:“那人是誰?”
我心里一驚,趕忙把話岔開,道:“出啥事了?”
小妮子這時才說:“你的驢子跑了?!?/p>
我臉色一寒,身邊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倒是這驢子跟了我許多年,“怎么回事?”
小妮子眼睛卻已經紅了,“那頭犟驢我喂它,它還踢我。我一時生氣,就拿著鞭子打了它幾下,誰知道它會把韁繩嚼斷跑了。”
我頓時變得有些哭笑不得,安慰著快要崩潰的小妮子,“跑了它還得回來,走,咱先回家。”
……
當我從茅草叢里準備回村子的時候,這是我停留在這個村子的第十天。之所以要回去,我還是決定把小妮子殺了,現在想想師傅當年那一句“你走吧”或許有太多的含義,永絕后患更是如此。
當然殺人也是需要醞釀一番的,我先去了那天我問路的那一家,在第六天的時候,我才知道那是一個寡婦。自然這些事情也是發生在小妮子哭哭啼啼找到我的時候,小妮子說那婦人在人背后嚼舌頭。
我就選了個時機,給了自己一個理由,殺手是不能留有蹤跡的。
寡婦發現我的時候,她似乎已經明白了許多東西,赤條條地跪在地上,我自然不會動心,更不會有一絲后悔,甚至在我揮刀之后,我心底還是有一絲快感的存在。
第七天,村子里暗潮涌動,我已經開始有些呆不下去了,只好以不出門來應對所有的指責。小妮子這時似乎覺察到了什么,安慰我道:“孫大哥……”見她楚楚可憐的模樣,我只好接道:“沒事?!?/p>
但口與心自然不敢一致,我想早些把這事情了結,但遲遲不肯動手,我只能又給自己一個理由:時機未到。
時機已到是在第八天的晚上,老王頭等我吃罷晚飯后,對我說:“小子你走吧,,從你進這家門開始,我就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老子年輕時,也干過不少活?!?/p>
我心里暗自一驚,老家伙接著道:“常年用刀的人,手掌自然會寬厚些。小子還是太年輕,不知保養?!?/p>
我看沒必要再隱藏下去,就撕破臉,道:“老家伙,枉你知道那么多東西,反正你也是將死之人,倒不如我把殺你之人告訴你吧?!?/p>
老王頭嘿嘿一笑,道:“江湖規矩我自然是懂的,我只有一件事,小女尚且年幼,還望不要傷害她?!闭f罷,不是老家伙從哪抽出一把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拉,血濺五步。
我更是大失所望,有趣的事情變得索然無味。但更為令人膽寒的是,從始至終,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老王頭會是和我一樣的職業。這時,我已開始變得有些恐懼了,我望著門外暗自瘋長的黑夜,心里卻像有只貓在撓啊撓的,我已不確定我究竟是在殺人還是被殺。
第九天,我看見小妮子的時候已是暮色降至,草木的紋理開始模糊的時候。穿著一身素服,更顯出她的清瘦來,墳旁邊的樹枝上,停著幾點烏鴉。似乎小妮子的肩膀還在抖動,心中莫名地有種憐惜的感覺。我努力把心頭的憐惜祛除掉,本想一走了之,但師傅殺人那一幕還是在我面前停留著,似乎不會消除。
第十天,當我身上流血流到快要麻木的時候,那小廝還在嘲笑我,“獨狼”也不過如此。小妮子就站在那小廝的身后,面無表情,只是幽幽地望著我,我仿佛想到了許多事情。
人們都說,人在快要死的時候,總會看到一些溫暖的畫面。但我僅僅看到了兩個畫面,師傅殺那女子的時候,還有老王頭自殺的時候。當然,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那小廝不是別人,就是老王頭的兒子,而那小妮子卻是她的妹妹。
那小廝越發囂張,道:“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是誅心。”
我慘笑了一聲,看也沒看那小廝一眼,似乎嘴角也開始滲血了。我就跪在小妮子面前,摸了摸腿上的匕首,一把扎在自己的心臟上。
活了這么多年,你必須得承認,我是個殺手,我曾把荷花拿在手上。
(二)
我找到二丫的時候,已是我到關外的第三個年頭。
仇恨就像這里的空氣一樣,日漸稀薄。人們大口大口的吞食,僅僅是為了在關外,在木托城能留下一塊站腳之地。
黑暗微微發白,遮蓋著溝壑難平的城門。說是城門,也不過是一個大土疙瘩。只有二丫屋里的燈還亮著。
“他媽的”,我舔了舔嘴唇。徑直朝二丫的地方走去。
說來也奇怪,自打我第一眼見到二丫,心就砰砰地跳動,或許一見鐘情就是如此,但二丫卻是平淡的緊。一副鬼神來了都不驚的樣子。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我來到關外的第二年。二丫拿了一把十分好看的劍,從城門牽著頭毛驢,朝我這個方向走了過來。仿佛整個世界都靜了,不起任何波瀾。
街道上的人熙熙攘攘,只有劉四注意到了出塵的二丫。劉四是來運客棧的跑堂,一見二丫一副迷瞪的樣子,趕忙上前牽著毛驢,道:“貴客,是吃飯還是住店?”
二丫反應似乎有些遲鈍,緩了一會道:“住店。”
劉四那小子凈充能接道:“貴客,閑雜人多,別讓狗眼看瞎了?!?/p>
二丫順著劉四的目光朝我笑了笑,我這時才感覺到臉是格外熱的。
打那起,我天天都會到牛六家的羊肉鋪子呆上一會兒,以待得以瞥見二丫的樣子。
事情轉機出現仲秋時節,那天夜里,牛六家的羊肉鋪子幾乎要關門,月亮和霜混雜在一起,清冷便會從鼻翼兩側鉆進心窩。我喊著牛六:“六哥,再等會,等會。等兄弟我把這半壺酒飲完?!?/p>
牛六在那邊嚷嚷道:“你個狗日的,快些,老子還急著……”
而就在牛六話當間,一柔軟的女聲接道:“店家不急。”有道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只見二丫披著個白色大氅走了進來,倒也和今晚的月色搭配得恰到好處。
二丫走到我面前道:“一個人飲酒,不如多個人為伴。”說罷二丫就坐在我的面前。
我頭也不敢抬,只聽得二丫又道:“店家,再溫壺酒來。”
牛六聽見后似有怠慢之色,但見到二丫擺在桌子上的一袋錢之后,便不再多說什么。二丫又開口道:“我見兄臺天天在此等我,如今到了你面前,為何不敢抬起頭來?!?/p>
我心里暗道:“這老江湖的口氣,倒也不似個雛兒。”只好緩緩抬起頭來,臉發著燒,眼睛也跟著模糊起來。
緩緩舒了口氣,卻見二丫抿嘴微笑,手微微掩在唇邊。不抬頭倒會以為二丫是個男子,抬起頭來倒會覺得二丫是個大家閨秀。無形中又給二丫增添了幾分神秘感。
我開口道:“只怕,姑娘厲害。小子哪敢學哪登徒子?!?/p>
二丫微微笑出了聲:“還說不是登徒子,等在門口已經十來天。以為我不知道嗎?”
二丫擠得我無言以對,只好以咳嗽聲掩蓋自己粗拙。二丫倒也活氣,趕忙接道:“話雖這樣說,可我孤身一人在外,難免會生些疑心。還望兄臺多多原諒?!?/p>
說罷,二丫起身離去。我慌忙地說:“改日我帶你逛全城?!?/p>
那邊牛六似有不忿地說道:“有錢就了不起嘛……”可我的心思完全不在這上邊,卻是發現了二丫的錢袋還留在桌子上。一朵荷花安安靜靜的躺在充滿銅臭味的錢袋,我趕忙收了起來,對牛六道:“多少錢?”
牛六似乎真的有些生氣,我只好按照比平時多出一倍的錢放在桌子上。此夜自然是無話。
記憶總是會偏離的,尤其是當我站在二丫窗下的時候。
我已經記不清最初是十來天還是二十幾天。二丫主動找到我。但開口的第一句話我記得很清:“王四方在這兒不在?!边€有一句,她對我說她叫二丫。
那邊的伙計接道:“在,在。王四方有人找。”小五的陜北口音足以穿透鄰居的土墻。
我扎好腰帶,把刀別在腰間,又晃了晃,確保萬無一失之后,才放心走了出去。只見二丫站在門口,朝里張望著。小五還在訓斥著自己的婆娘,“瞅,瞅,就知道瞎踅摸?!?/p>
二丫先是笑了笑,接著道:“走吧,帶我逛全城。”
其實木托說是一個城,倒不如說是一個鎮,不大一會功夫便已轉了個遍。我這時才開口道:“你會知道我叫王四方?”
二丫接道:“不知道,不會問嗎?”
一時語塞,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二丫又道:“我在家排行老二,就叫我二丫吧?!?/p>
我心想,這肯定是乳名,一時更不敢應答,只好咳嗽兩聲算是答應了。
……
日子平平淡淡,頭緒卻像麻一樣擰成了一團,近在咫尺之間,我卻不敢登上二丫的樓。眼見著那黑黢黢的樓道吞噬著所有的燈光,我一狠心一咬牙。頭也不回一口氣到了上面。
起初,鼻子里鉆進的事酒氣,一會兒功夫耳朵里卻是嚶嚶嚀嚀的哭泣聲。連空氣也是澀澀的。
我推開了門,如豆的燈晃著我的眼。二丫卻凄楚的緊,身子蜷縮著,不時地抽泣著,想必是哭得太過傷心。看到此情此景,我心中壓抑太久的情感一下子就找到了宣泄口。我拿著桌子的酒,就是一頓豪飲。思緒卻回到了十年前。
他在殺我娘的時候,我卻躲在桌子底下瑟瑟發抖。原以為他沒有發現我,誰曾想他是為了讓我看著殺人的過程。
等我娘咽了氣,他開口道:“老子選徒弟就是這般,你要是想活命就給老子出來?!?/p>
我瑟瑟縮縮從桌子底下鉆了出來,他又開口道:“想報仇也可以,記住我名字,老王?!?/p>
我嚇得近乎尿褲襠,他又厲聲道:“以后喊我爹,聽見沒有!”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年我才9歲。但又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現實,我必須得和我的仇人生活在一起。
說是仇人,但他卻從不使喚我,該喝酒的時候喝酒,該吃肉的時候吃肉。只有一次,村里人叫著我的老名字,他看見以后說道:“你以后就叫王四方。給老子大殺四方?!闭f罷,倒也一笑了之。
事情的轉機出現我14歲那年,在他醉酒以后,恰逢荒村來了幾個驢販子。我趁黑摸到了薛寡婦家,跪在驢販子跟前,道:“各位捎帶我一程,我是有苦吐不出哇。”驢販子倒也是個好人,甕聲甕氣地道:“看你還是個娃娃,就捎你一程。”
但我卻不敢多說什么,生怕驢販子不帶著我走。只好心生一計,趁寡婦外出,趕忙趴在他耳邊說:“大哥,咱得趕緊走啊,村里人都說這女人不干凈,還有人看見她那薛姓丈夫在她屋里進進出出?!?/p>
饒是血性漢子也經不住我這娃娃一頓勸,驢販子把東西拾掇整齊,連夜便離開了荒村。而我跟著這漢子匆匆忙忙就到了關外。
想到這些年來所受的委屈,心中的悲痛更加難以自持。二丫的哭倒也成了我仇恨的導火索,不由一陣哽咽之聲。
二丫聽到我的哭聲,反倒安慰起我來:“你有啥可哭的?”
我不發一言,淚眼婆娑地望著二丫,抓著桌子上的酒壺喝了一大口。
二丫見我不吭聲,就自言自語道:“恐怕你的痛苦不及我的一半。”
聽到此處,心中不由得一動,吐口而出:“你放屁?!?/p>
接著我又朝二丫吼道:“人世間最痛苦莫過于骨肉分離,認賊作父。”
二丫此刻卻咬牙切齒地道:“這世間最痛苦的逃不過誅心,讓你生不出半點希望來,剝奪你的生,剝奪你的死。”
我看著二丫放佛要射出火焰的眼光,突然開始覺得她說的十分有道理。
“男子倒也罷了,可我只是一個身單力薄的小女子。有仇又能怎么去報,有冤又能到哪里去申。”二丫幽幽地說道。
一時間,我也難以找出合適的語句來安慰二丫,只是一個勁往肚子里灌酒。
二丫見我不說話,嘆了口氣,又接道:“四方你還是回吧。若是以后還能見到我,就再叫我聲二丫?!?/p>
只是覺得二丫話中有話,一陣悲涼便涌出心頭,“你只道女子無力,可你卻是不知男子的苦楚?!?/p>
……
不知不覺,夜已入半。
二丫開口道:“殺了他。”
我附和著:“對,殺了他?!?/p>
見我面露難色,二丫又道:“我知道一個殺手,每日午時,抱著刀朝西的那個就是?!?/p>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趁著夜色二丫又塞給了我一些銀子。
……
第二日,望著刺眼的陽光,果真如二丫所言。那里確實坐著一個人。或許只是錯覺,秋風在這一刻,一下子冷了許多。
我上前,腳下的影子卻做出逃跑的樣子。
未至,那人便開口道:“客官,干我們這一行的,只問價錢,不問幾人?!?/p>
我只好接道:“關內,荒村,老王?!?/p>
他接道:“你家主人如何要求?”
我答:“只看結果,不問過程?!?/p>
(三)
那女子到來的第一夜,我知道我離死期不遠了。
人老了,話就會多,我問道:“還有多長時間?”
那女子說道:“你還沒問過我名字?”
我又接道:“那好,你叫啥名?”
女子接道:“在家排行老二,所有就叫二丫?!?/p>
在她開口的時候,周圍竟是出奇的靜,荒村中一切事物都停了下來。
我又開口道:“我還有多長時間?”
二丫接道:“等四方回來就行了?!?/p>
“哦,那好?!?,可嘴上輕巧并不意味著心頭也如羽毛一般。當然,我也有欣慰,血是不會白白流淌的。
二丫不再言語,自來熟般走到耳房,開始收拾多年無人居住的屋子。我也跟著二丫進了屋子,“姑娘若不嫌棄,叫我聲老王就行?!?/p>
……
第二天,陽光適當,我就坐在門墩上曬著仿若隔世的太陽?!敖駛€太陽頂真不錯?!蔽也[著眼睛朝旁邊的二丫說道。
二丫笑了一聲,道:“太陽確實不錯,很不錯?!闭f罷,她伸出手,手掌在空氣中屈伸著。
我見她這般動作,接道:“你不知道,年輕的時候幾乎沒見過這么溫暖的太陽,沒想到,老了的時候,卻……”
二丫驀地站了起來,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說罷,便回了屋子。
自知在劫難逃,我細細地看著天邊的云彩,山就在掩映之間游蕩著。不禁想起在那個遙遠的黃昏,遙遠到了太遙遠的地步。
我跪在師傅面前,僅僅是因為用刀殺了那條狗,那條咬了小師妹的狗。
師傅說:“天地之大德,你竟半絲未學到,你走罷。”
我說:“好”,說罷,重重地磕了三個頭,全然不顧旁邊哭著的師妹。
當然,我已忘了他們的樣子,神情。留下的惟獨是他們的聲音。但這種聲音也行將消失。我磕了磕手中的煙袋鍋。吹了吹浮塵,便如二丫一般進了屋子。
卻見二丫對著院子中撲棱的雞子隱隱出神。我說道:“殺生這些事,還是得靠我們這些粗人來完成。”
二丫搖了搖頭道:“我只是見不得血?!?/p>
我笑了笑,沒再說什么。
……
終于,在第三天夜里,我見到了那人,我知道命不久矣。大概這就是二丫口中的那個他了。
人世間的痛苦不過是都是些仇恨罷了,但仇也罷,恨也罷,都逃不過心這個字。
當然,在第三天午時,二丫才對我吐露實情:“我姐姐是被他殺死的,可恨我姐姐只有一個,男人卻有千千萬萬?!?/p>
望著二丫噴火的眼睛,緩了一會兒,我才接道:“你說,我該咋辦?”
二丫卻笑了笑,頗為豪氣地說道:“只要你能幫我殺了他。我保你不死。”
接著又道:“接下來,我就是你的女兒,你是我的父親。”
我也笑了笑,“白撿了個女兒。兒子女兒都齊全了,我老王也不白活這一輩子?!?/p>
月光是自東往西慢慢游移的,就像多年的夜晚一樣,師傅聽著我的豪言壯語,“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被蛟S人就是這樣,臨死前總會回到過去,回到最溫馨的片刻,然后被一口痰噎死,或血流而死。
我也知道今天晚上,有人陪著我失眠,比如二丫,比如那個殺手。比如我那兒子,我那徒弟王四方。我不知道自己從何時開始,便萌生了這般想法,既然殺是業障,不殺也是因果。倒不如由我殺開始,由我被殺結束。這樣也是一種完美,就像師傅說的那樣:“殺生,不是在殺而是在救?!?/p>
“師傅,徒弟這就找你去?!?/p>
……
我望著那殺手的手掌,而他看的卻是我的喉嚨。
每天晚上都有明月與我相伴,唯獨今夜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我開口道:“臨死之前,問小子你個問題。”
他顯然大吃一驚,自然而然擺出一副防御的姿態,我接道:“常年用刀的人手掌自然要寬厚些。”
這點他倒也未曾否認,我又道:“不知你聽過這句話嗎?殺人不在于殺,而在于救?!?/p>
他頓了一會兒,張嘴罵道:“老家伙,道理誰都能說出個三七二十一來,但受人錢財,替人消災。”說罷,他就要朝我撲來。
我趕忙后退到廚房,喊道:“我還有一事相求?!?/p>
“人老了,就會瞎想。冤有頭,債有主。你針對我可以,但萬萬不可殺我的女兒?!?/p>
提及此話的時候,我卻想起二丫這個女子?;蛟S我能徹底明白師傅言語,也要歸功于此女子。似乎與此相關的還有二丫的一句話:“我不殺人,人要殺我。我這人是不會殺雞的,見不得血。”
這輩子已經見過了太多的血,太多的苦痛。死去是痛苦,或者也是痛苦。
或許師傅錯了,二丫錯了,連我也錯了。
殺與不殺之間,或許還有一個自己。二丫如此,王四方如此,連眼前的殺手也是如此。
活了大半輩子,終于找到了這么一個理由,師傅徒弟這就找你去。
想著,我拿起刀,是熱的感覺是噴涌而出的,或許,這樣真的可以救一個人,比如二丫、王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