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小說處女作《幸福的死亡》節譯

幸福的死亡

La Mort Heureuse

英譯| Richard Howard ? ? ?中譯|巴奴日

《幸福的死亡》是加繆的小說處女作,約1936年動筆(23歲),成稿于1938年,加繆生前從未出版。

小說分兩部分,每部各有5章;第一部題為“自然死亡”(Natural Death),第二部題為“Conscious Death”(有意死亡),均有象征意味。

這部作品寫作同期,加繆開始構思他的下一部作品,即后來的《局外人》,并將該作中大量描寫移入《局外人》。兩部作品主人公名字相似,經歷相似,結局相似,但卻具有截然不同的風格?!毒滞馊恕肥钱敶吩?,主人公莫爾索從一出場就已是一個存在主義英雄;而在《幸福的死亡》中的梅爾索身上,我們看到的更多卻是一個苦悶青年向存在主義英雄的痛苦嬗變。

相比之下,《幸福的死亡》是一個更為真誠和私密的文本。也就是說,我們能在這部屬于年輕人的小說中看到更多加繆的影子。

在其1958年《反與正》再版序言中,加繆談及自己心中理想的作品:

“就像在這部作品中那樣,我將以一位母親可敬佩的沉默,以一個男人為重新得到類似這沉默的愛情而作的尋求為主題,這個男人終于找到了這愛情,但又失去了它,經歷了戰亂、追求正義和飽受痛苦之后,他又重新回到孤獨和安寧中,而死亡是這種孤獨和安寧幸福的沉默。”

在我們可見的加繆創作中,《幸福的死亡》是最符合上述標準的。

這里是第一部前兩章,據1972年英譯本譯出。


第一部:自然死亡

1

早上十點,帕特里斯?梅爾索(Patrice Mersault)走在去扎格羅斯(Zagreus)家的路上。這個時候,扎格羅斯家的女仆早已去了集市,家里不會再有別人。這是一個美妙的四月早晨,雖然沒什么暖意,但卻陽光明媚??諢o一人的街道一路曲折上行,直抵別墅。兩邊山坡上覆滿松樹,此刻有純凈的光在樹頂間流動。在這個非同尋常的清晨,梅爾索提著一個公文包走著。他能聽到的聲響,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就是這個公文包的提手發出的有規律的咯吱聲了。

在離別墅不遠的地方,街道要穿過一個有花壇和長椅的小廣場。紅色的天竺葵散布在灰色的蘆薈中間,再加上藍天、白墻,一切都顯得如此清新動人,梅爾索孩子似地在那兒流連了好一會兒才離開。那條路繼續曲折向前,一直通向扎格羅斯的別墅。到了門階前,梅爾索停下來,戴上了手套。然后,他開門,進去(那個殘疾人從來不鎖門的),小心翼翼關上門。穿過門廳后,他徑直來到左手邊第三個房間,敲了敲門便進去了。扎格羅斯果然在那兒,他用一條毯子蓋著自己的殘腿,坐在靠近爐火的扶手椅里——那個位置正是兩天前梅爾索站的那個地方。扎格羅斯剛剛正在看書,一本書就在他的毛毯上攤開著。此刻,他一抬頭,看到了站在門首的梅爾索,可他眼神里卻沒有流露出一絲驚訝。窗簾全被拉開了,大片的光撒落在地板和家具上,讓房里的所有物件都顯得熠熠閃亮。窗外,在冰冷的金色大地上,清晨滿含著喜悅。這種冰冷的喜悅,鳥兒或尖銳或試探的鳴叫,還有這無情自若的流光,都賦予了這一天以無辜和真理的意味。梅爾索站著,一動不動,房間里令人窒息的熱浪充塞著他的喉嚨和耳朵?!徽撎鞖庾兓?,這個房間總是燃著爐火。梅爾索感到血涌上了太陽穴,此刻正拍擊著他的耳蝸。扎格羅斯盯著他,沒有說一句話。帕特里斯便不再看他,徑直走到火爐另一邊,把包放在桌上。他感覺到自己的腳踝在微微顫動。于是他拿出一支煙,笨拙地點上——手上還是戴著手套。身后傳來了模糊的聲響,他把煙叼在嘴邊,轉過頭去。是扎格羅斯,依舊在盯著他看,只是剛剛他合上了那本書。梅爾索的膝蓋被爐火烤得發痛;他從上到下瞥了一眼,認出了那本書的書名——《資本的奴仆》,巴塔薩?格拉西安著。然后,扎格羅斯俯下身子,又一次翻開了那本書。

那把左輪手槍還在那兒,——誘惑的黑色,性感的弧線,就赫然橫放在一個白色信封上面。梅爾索左手捏住信封,右手抄起了槍,片刻猶豫之后,他把槍夾在腋下,拆開了信封。里面是一張大紙,只在頂頭有扎格羅斯寫的幾行棱角分明的大字:

“這里有足夠的錢用來報償那些照料我到現在的人。用這些錢去改善那些蝸居者的生活吧。但我知道我要求得太多了?!?

梅爾索面無表情地將紙頭折好,塞回信封。煙氣熏灼著他的眼睛,幾粒煙灰落在了信封上。他抖抖煙灰,將信封放回桌上顯眼的地方,然后向扎格羅斯投去一瞥。扎格羅斯此時正盯著那個信封,他粗壯有力的手依舊握著那本書。梅爾索躬下身,將鑰匙插進小保險箱的鎖眼,取出了幾疊錢——它們被報紙包著,只露出邊角來。梅爾索一手拎著槍,用另一只手艱難地將錢塞進自己帶來的包里——只有不到二十疊百元鈔,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帶的包太大了。他將其中一疊錢留在了保險箱里。然后他合上包,將抽了一半的煙卷扔進火里,向扎格羅斯走去,右手握著那把槍。

扎格羅斯此刻注視著窗外。一輛汽車緩緩駛過,發出點沉悶的聲響。他一動不動,似乎是在享受這個四月早晨所具有的那種與人無關的美。槍口抵住他的太陽穴,他沒有回頭。但梅爾索看到他眼里涌出的淚水。終于,他閉上眼睛,退后一步,扣動了扳機。

……梅爾索閉著眼,靠墻站了好一會兒,血在他的鼓膜里翻涌。睜開眼睛時,他看到那顆頭歪向了左肩,身體卻依舊只是微微斜著——這已經不再是扎格羅斯了,只是一個混合著腦漿、血漿和骨質的巨大傷口而已。這情景讓梅爾索渾身發抖。他繞到扶手椅另一側,掰開扎格羅斯的右手,把槍塞到他手里,然后抬起這只手到太陽穴,再任由它垂下去?!獦尩袈湓谝畏鍪稚希瑥椓艘幌拢M了扎格羅斯的懷里。直到這時,梅爾索才注意到扎格羅斯的嘴角和下巴——他依然保持著他凝視窗口時的表情,嚴肅而又哀傷。這時門外傳來了汽車喇叭聲。又響了一次。梅爾索倚著扶手椅沒有動。然后車輪聲響起,肉販子駛遠了。梅爾索拎起包,旋開門——門把手在陽光里閃閃發亮。他離開了房間。

他口干舌燥,頭部隱隱作痛。打開外門后,他迅速走了出去。街上依舊沒有什么人,除了小廣場一角的一群孩子。穿過小廣場,他突然覺得冷了,薄薄的夾克下,他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他接連打了兩個噴嚏,這引來了滿街道的回聲,聲音溶進藍天里,漸漸飄遠了。這讓他微微有些吃驚。他停下腳步,做了一次深呼吸。億萬個小小的白色笑臉從天空里擁擠而出,在積雨的樹葉上、潮濕的街道間嬉笑著,然后在血紅色的瓦檐上迅速飛升,回到了那灣滿是空氣和陽光的湖水中。一架小飛機掠過天際,發出低沉的嗡嗡聲??諝庠诰`開,天空異常豐饒,這一切似乎都在告訴他,活著,以及讓自己快樂,是一個人的使命。梅爾索內心的一切都啞然失聲。他打了第三個噴嚏,渾身上下都像得了高燒似地顫抖著。于是他無暇顧忌周邊,快步離開了。在路上,他的公文包和腳步聲顯得很響很響?;氐郊遥寻锹淅镆蝗?,便栽倒在床上。他一直睡到了下午。

2

夏天,陽光和喧囂充塞著整個海港。此時正是十一點半,白天的正中間,大大的日頭將碼頭暴露在了熱浪的淫威下。泊在阿爾及爾市屬糧庫的貨船清一色黑船身,紅煙囪,此刻正在裝運小麥。它們揚起的粉塵里混合著烈日暴曬下一股濃烈的柏油味。男人們都躲在一個散發著油味和茴香酒味的小攤上喝酒。幾個穿紅襯衫的阿拉伯雜耍藝人,頂著跳動的陽光,在海邊滾燙的石板上表演空翻。裝卸工卻無暇顧及這些。他們背著麻袋,順著傾斜的木板登上貨船。登上船頂后,憑著絞車和桅桿做背景,在海天之間,他們的身影便突然被一切為二了。在沖進臭氣熏天的船艙之前,他們停了一會兒。陽光令人眩暈,他們的臉上覆滿塵土和汗水,只有眼睛閃著光。燒灼的空氣里,回蕩著經久不息的汽笛聲。

突然,走在木板上的人都困惑地站定了。他們中有人摔下去了。那個人被重重的麻袋壓著,胳膊折在身后,痛得直叫。就在此時,帕特里斯?梅爾索出現在了辦公室門口,夏日的熱浪讓人窒息。他一張嘴便呼入了柏油味,這氣味刺痛了他的喉嚨。他來到了裝卸工身邊。那個受傷的人已經被抬到了一邊,躺在粉塵里,他的嘴唇因為疼痛而變白了。他的胳膊晃動著,是手腕靠上部位骨折。骨頭刺穿了皮肉,鮮血直流。涌出來的血順著他的手臂往下淌,一直滴到滾燙的石板上,嘶嘶作響,化成了汽。梅爾索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那攤血,這時有人過來,抓住了他的胳膊。是艾曼紐爾,他的同事。他歡呼這,指著一輛向他們駛來的貨車?!笆悄禽v嗎”當那輛車拖著鐵鏈叮當作響駛過他們的時候,梅爾索跑了起來。他們跌跌撞撞跟在后面,被塵土和噪聲吞沒了,他們喘著氣,什么都看不見。在絞車和機器的瘋狂節奏中,那些在地平線上跳動的桅桿,還有經過的船廠,都使他們強烈地感覺到自己被奔跑的狂熱所喚醒了。梅爾索率先追上了車,仗著對氣力和技術的自信,他一馬當先跳上了行駛中的貨車。然后他幫著艾曼紐爾上了車,兩個人坐下,在飛揚的粉塵里晃蕩著他們的腿。令人炫目的窒息感充滿了整個天空,環形海灣里,桅桿和黑色的起重機插得密密麻麻??ㄜ嚰铀倭?,碼頭上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讓艾曼紐爾和梅爾索飽受上下顛簸,就為這他們笑了一路,直到笑岔了氣。來回的顛簸,灼熱的天空,以及自己身上沸騰的血液,這些都讓他們感到一陣暈眩。

抵達貝爾考爾特時,梅爾索和艾曼紐爾溜下了車。艾曼紐爾現在唱著歌,聲音很大,還不著調兒。“你懂的,”他對梅爾索說,“這完全就是自然而然從你胸腔里蹦出來的。人一高興,就想唱歌。在水里也一樣。”千真萬確,艾曼紐爾連游泳的時候都唱歌,那嗓門,純粹是嘶吼,在海里根本聽不見,只能看見他短而粗壯的手臂在那里比劃。兩個人現在正沿里昂路走著,梅爾索走在艾曼紐爾旁邊,晃著膀子,很是自得。在路上,他蹦上了馬路牙子,扭著胯避讓那些時不時蜂擁而來的行人。他的身體似乎驚人地年輕,充滿活力,能承受哪怕再極端的肉體享樂。放松時,他會有意把身體的全部重量都壓在一側胯部那里,動作柔韌,他的身體似乎已從運動中習得了屬于自己的風格。他濃眉大眼,和艾曼紐爾說話的時候,他會以一種機械的姿態扯緊自己的衣領,以便放松脖子,同時把嘴角的曲線繃緊。他們走進常去的飯館,坐下來,開始默默地吃飯。坐在里面很涼快,盡管這里蒼蠅橫飛、堆滿碗碟,充斥著說話的嗡嗡聲。店主塞萊斯特是個高個兒大胡子男人,他摸著自己圍裙下的肚子,走過來招呼他們,“好啊,老家伙”他說。他和艾曼紐爾互致問候,然后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袄霞一铮比R斯特說,“你知道什么是老家伙嗎。他們都差不多。都是混蛋。他們告訴你一個男人要到了50歲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可他們為什么這么說呢,還不是因為他們自己50歲了。我就知道一個家伙,最樂意和他的兒子在一起快活。他們一起出去。去城里。他們去了卡西諾,然后這個家伙說,‘為什么我要和這幫老頭子在一起晃蕩。他們每天都告訴你他們要吃藥啊,他們的肝總是有毛病。還是和兒子在一起好點兒。有時候他會去找婊子,我就得自個兒找樂子去,坐坐電車什么的。謝天謝地。挺好。’”艾曼紐爾哈哈大笑?!爱斎唬比R斯特接著說,“這個老家伙無權無勢,可我還是喜歡他”。他轉向梅爾索,說:“不管怎么說,這個家伙比我知道的另一個家伙強多了。那個家伙,賺了錢就講話鼻孔朝天,整日裝腔作勢?,F在他可沒這么傲氣了,錢全沒了?!?

“好好招呼他”,梅爾索說。

“別傻了。這家伙有錢時就把它全花光了,他還真是做對了。以前他差不多有一百萬法郎啊,如果這些錢是我的該多好?!?

“你會做什么,如果是你的”艾曼紐爾問。

“我啊,我會去鄉下買它個小棚子,再往自己肚臍眼里灌點膠水,在里面插個小旗子。然后,我就在那兒等著瞧唄,看看風是在往哪個方向吹?!?

梅爾索默默地吃著飯,沒有搭腔。然后艾曼紐爾開始和塞萊斯特說起自己當年在馬恩河打仗時的情形:“他們把我們這幫朱阿夫大兵送上前線……”

“少扯淡”,梅爾索平靜地回了一句。

“長官說聲沖啊,然后我們就沖進了山溝里,里面盡是樹。他告訴我們沖,但那里根本沒有人。所以我們就繼續前進,一直走。就在這時,突然,那些機關槍就開始向我們掃射了。我們一個疊一個全部倒了。死的和受傷的人那么多,那山溝里血多得你都可以在里面劃船了。有人還一直在那兒喊娘。老天爺,太可怕了?!?

梅爾索站起來,把餐巾上打了個結。塞萊斯特走到廚房門前,把他的飯錢記在了上面。當有人不付賬的時候,他就會卸下這扇門上的鉸鏈,然后直接把這個大個兒賒欠單挪到那個人腦袋后面去。他的兒子熱內,正在角落里一個人吃著煮雞蛋。“可憐的小子,”塞萊斯特捶著自己的胸口說,“竟然得了這個病?!笔聦嵢绱?。熱內總是安靜而嚴肅。而且他也不是特別瘦,眼睛很亮。剛剛還有另外一個客人對他諄諄告誡,說“只要有時間和耐心,肺結核也是可以治好的”。熱內在吃東西的間隙點點頭,很是莊重地應和了幾句。梅爾索走去柜臺那兒,胳膊撐在桌上,點了杯咖啡。另一個客人還在說,“你聽說過讓?佩雷茲嗎,他在煤氣公司上班。現在死了。他的肺不好,但他就是想出院回家。他妻子在家。她簡直就是他的馬了。你懂的,那病把他搞成了那樣,他還總是想上她。她不想,可他執意如此。所以吧,一周里每天兩三次,這活活把一個病人給搞死了?!睙醿韧O虏怀粤?,一片面包夾在他牙齒間,他定定地看著那個說話的人。“所以啊,”他說,“事情總是來得很快,可你要想擺脫它就得大費工夫了?!泵窢査饔靡桓种冈诓紳M蒸汽的咖啡壺上涂抹著自己的名字。他眨巴著眼睛。他的生活每天都是這樣切換的,從這個平靜的結核病患者到那個時不時迸出一首歌來的艾曼紐爾,從咖啡的氣味到柏油的氣味,這一切都與他自己和他的興趣相疏離,更別提離他的心和他的真理有多遠了。那些在其他情形里會讓他激動不已的事情,現在他都不為所動了,因為等他回到自己的房間、用盡氣力撲滅那在他體內燃燒的生命火焰之后,這些事情就又僅僅只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你怎么看,梅爾索。你可是上過學的人?!比R斯特問。

“把它切了,就好了?!泵窢査髡f。

“你今天這是又被誰招惹了……”

梅爾索笑了笑,離開飯館,穿過街道,上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房子在一個屠馬場的上面。倚在陽臺上,你就能聞到血腥味,還能看到這樣的字句“向人類最偉大的征服致敬”。他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抽完一支煙,睡著了。

他睡在他媽媽過去住的房間里。他們很早以前有了這套三居室?,F在只剩他一個人了,他就把兩個房間租給了熟人,一個輪胎工,他和他妹妹住在一起,然后把那間最好的房間留著自己住。他的媽媽去世時56歲,是個漂亮的女人,她享受過,或者說她預備享受一種充滿歡愉的生活。40歲時,她被一場重病擊倒了。她不得不舍棄她的服飾,她的化妝品,整日穿著醫院的病號服。因為嚴重的水腫,她的臉都變形了;腿也腫了,身子又弱,她幾乎沒法活動。她在這棟房子里狂暴地四處摸索,她已無法再照料這個家,因為她已經半盲了。被她屢屢忽視的糖尿病,由于這馬馬虎虎的生活方式,后來更加嚴重了。梅爾索后來便只能放棄學業找了個工作。是在他媽媽去世之后他才又繼續讀書的。這個生病的女人又遷延了10年。這病痛的折磨是如此之長,以至于她身邊的人都已經習慣了,忘了她是一個得重病的人,更忘了她會死。有一天她死了。鄰居們向梅爾索致哀。他們對葬禮想法很多。他們喚起了這個兒子對母親最深的情感。他們警告遠房親戚們不要來太多人悼念,以免梅爾索哀傷過度。他們保護他,照顧他。但梅爾索呢,穿著他最好的衣服,手里拿著帽子,他只是看著這一切。他走進小小的送葬隊伍,聽著禱告聲,撒下他該撒的那抔土,然后便雙手交叉站在那兒。只有一次,他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因為他發現來為他媽媽送葬的人里,居然只有幾個人才有車,他很替他們惋惜。就是這樣了。第二天,一塊牌子便出現在一個房間的窗口——上面寫著“出租”。現在,他住在他媽媽住過的房間里。過去,他們所過的貧困生活中也有著某種甜蜜----當一天結束的時候,他們會面對面坐下吃晚飯,隔著一盞油燈,誰也不說話。在這種簡單和儉省里自有一種隱秘的快樂。鄰屋總是靜悄悄的。梅爾索會看看他媽媽松弛的嘴巴,笑笑。媽媽也沖他笑笑。然后他繼續低頭吃飯。油燈會冒點煙。他媽媽便勉強伸出右胳膊,以一種疲憊的姿態挑弄它,而自己的整個身體照舊癱在椅子里?!俺燥柫藛??”過一會兒她會問。“還沒呢?!憋埡笏麜橹熁蛘咦x點東西。他一抽煙,她總會說“怎么又抽煙”。讀書吧,她又會說“離燈近點兒坐,別把眼睛搞壞了”。

“就這樣,他同他母親兩人在靜默中相親相愛。后來,她—或是他—相繼去世,在他們的一生中,他們并沒能更多地公開表露自己的溫情。——《鼠疫》

但現在,這種孤獨的窮日子,完全是一種痛苦。當梅爾索傷感地想起死去的媽媽時,他其實是在自憐自憫。他原本可以找到一種舒服點的生活方式的,但他至今還是困守在這棟房子里,困守在這種貧窮的氣息里。在這里,至少,他還能與他之前所經歷的一切保持聯系——在這種有意去除自己痕跡的生活里,正是這種耐心而又卑賤的對抗使他捱過了那些憂郁悔恨的日子。他保留了門上那枚已經磨損嚴重的灰卡片,上面有他媽媽用藍色鉛筆寫下的名字。他留下了那張緞面覆蓋的老舊黃銅大床,還留下了他祖父的畫像,畫像里的祖父蓄著小胡子,灰色的眼睛呆滯不動。壁爐臺上有架裝飾著牧羊人和牧羊女的老鐘,早就不走字兒了;還有個油燈,他也幾乎再沒點過。那些沉悶的家具,那幾把搖搖晃晃的藤椅,鑲著發黃鏡子的衣柜,缺了一角的梳妝臺——這些東西對他來說都是不存在的。習慣遮蔽了所有這些東西。在房間的這些遺跡中間活動,他壓根不需要費什么心力。但要是在另一間屋子里就不一樣了,他就得去適應新環境,再折騰一次。他想抹去他留在世上的痕跡,一覺睡過去,一直睡到把什么都耗干。就這個目的而言,這個舊屋子很不錯。有一個窗口可以俯瞰整條街,另一個窗口能看到晾滿衣服的院子,還有院子外擁擁擠擠長在高墻間的幾叢橘樹。夏天的晚上,有時他會讓屋子暗著,打開窗戶,俯視那個院子和朦朧的樹影。橘子花的香味從外面漾進來,在黑暗里,這味道濃烈而香甜,像一襲輕柔的絲巾環繞著他。那個夏天的每個晚上,他和他的屋子都會被這種稠密而又微妙的香味層層裹?。荒欠N感覺,就好像在死去了很久之后,第一次,他打開了生活的窗子。

他醒了。滿嘴味道,渾身都是汗。已經要遲到了。他梳梳頭發,下樓,跳上一輛電車。兩點過五分,他出現在公司里。他坐班的這間房子很大,墻面被分成了414個格子,全都用來陳放文件夾。房間不臟,空氣也不污濁,但每時每刻,這里都有種地下墓室的感覺,好像被死亡氣味腐蝕過一樣。梅爾索查船帳,翻譯英國船只的供貨單,在三點到四點之間,還要接待想托運裝貨箱的客戶。這其實不是他本職工作,他主動要的這個活。但從一開始,他就發現這是一個逃進生活的好辦法。這兒有人的臉龐,一再重復的會面和一種緊張的生活節奏,身處其中,他總歸能感覺到自己的心還在跳動。這活兒也能使他避開那三個秘書以及督導蘭格洛先生的面孔。秘書中有一個長得相當漂亮,最近剛剛結婚。另一個和她媽媽生活在一起。第三個是個體面而有活力的小老太太,梅爾索很喜歡她,因為她談吐不俗,而且蘭格洛喊她“倒霉婆”的時候,她總是緘默以對。蘭格洛有時會蠻不講理地陷入與這位艾比隆夫人的爭執中,但最后總是以后者的勝利告終。艾比隆夫人很鄙視蘭格洛,因為他站起身的時候,身上的汗總會將他的褲子粘在屁股上;只要公司上司在場,或者有時在電話里聽到某個律師的名字,或者只是聽到一個名字中間帶de的傻蛋,他就會緊張得不行。這個可憐人沒法讓艾比隆夫人心軟,或者贏得她的那種優雅。這個下午,他正昂首闊步在辦公室里轉悠,“我們處得很好的,對吧,艾比隆夫人”。此時,梅爾索正在翻譯“蔬菜”這個單詞,他的目光越過蘭格洛的腦袋,盯著頂上那個用皺紋綠卡紙罩著的燈泡。海綿、吸墨紙、墨水瓶和尺子在他的桌子上一字排開。從他旁邊的那個窗口望出去,外面是黃色白色貨船從挪威運來的一大堆木頭。梅爾索凝神聽著。在墻的另一面,生活有著屬于它的低沉、私密的節奏,它的呼吸布滿了碼頭和那片海。這生活離他如此遙遠,卻又如此貼近。6點的鐘聲解救了他。又是一個星期六。

一回到家,他就躺床上睡了過去,直到晚飯時才起來。他自己做了點煎蛋,就著煎鍋吃完(沒面包,他忘了之前買一點兒了),然后躺下又睡著了。他到第二天午飯時才醒,梳洗一下,下樓吃飯。回到房間后,他做了兩個填字游戲,然后很仔細地把克呂遜鹽業公司的廣告剪了下來,貼在一本小冊子上,那上面已經貼滿了老祖父拿欄桿當滑梯玩這類的有趣段子。之后他洗了手,去了陽臺上。這是一個美好的下午。人行道上濕漉漉的,三三兩兩的行人匆匆走過。梅爾索目光追隨著每一個人,直到他看不見那個人時,他才會在視野里重新搜尋一個新目標。首先過來的是一起走著的一家人。兩個穿水手服的小男孩兒,穿著漿過的衣服似乎讓他們很不舒服。還有一個小姑娘,頭上扎著粉紅的大花結,腳穿黑色漆皮鞋。后面是他們的母親,身著粟色裙子,一個圍著披巾的龐然大物,他們的父親則顯得優雅一點,手持一根紳士棍。過了一會兒,是住他隔壁的年輕小伙子們,頭發油光發亮梳向后面,打著紅領帶,配著繡花口袋的緊身夾克,腳上穿的是方頭皮鞋。他們是去市中心看電影的,他們急急忙忙去趕電車,笑得很大聲。街上又一次安靜下來。夜生活已經開始了。街上只有貓和店老板了。天空雖然清朗,但從街道兩旁的榕樹頂看去卻黯淡無光。梅爾索對面,煙鋪老板搬出一把椅子,放在店門口,跨坐上去,雙臂擱在椅背上。之前還擁擠不堪的電車,現在幾乎全空了。那家叫皮埃羅之家的小咖啡館里,一個侍者正在空蕩蕩的前廳清掃著鋸屑。梅爾索轉過自己的椅子,學煙鋪老板的樣子擺放好,一根接一根,抽了兩支煙。他走回房間,掰下一塊巧克力,回陽臺吃了起來。天很快暗了下來,轉而變成灰白。烏云飄過來,使街道又暗了些。要下雨了。五點鐘,一輛電車轟隆隆駛過,里面塞滿了從郊區體育館看比賽回來的球迷,有些人站在車門踏板上,有的扶著欄桿。第二輛電車里都是運動員,梅爾索憑著那些人的帆布包認出了他們。他們扯著嗓子喊叫、唱歌,說他們的球隊不可戰勝。里面有幾個人向梅爾索招手。其中一個喊道“我們贏了”?!昂谩?,梅爾索點點頭,只回了這么一句話。電車過去后,更多的車開過來,有些車的保險杠和尾部還繞著花環。天色更暗了一些。屋頂的天空顯出一片淡紅,夜晚來了,街上重新有了生氣。散步的人回來了,瞌睡的孩子哀嚎著被拖回家去。附近的電影院一股腦兒把所有觀眾都傾瀉到街上。從小伙子們激烈的舉止來看,梅爾索猜想,他們剛剛看的應該是部驚險片。去市中心看電影的那些人在稍晚些時候才出現。他們顯得更為嚴肅。盡管他們也笑著,彼此挑弄著,他們的眼神和走動卻背叛了他們,泄露了他們對剛剛電影里那種神奇生活的懷戀。他們在街頭徘徊著,來來回回。在梅爾索對面的人行道上,出現了兩股人流。一股是附近的女孩子們,她們挽著胳膊走過去,沒有戴帽子。另外一群是小伙子,他們高聲開著玩笑,引得姑娘們格格直笑,還回過頭瞅他們。年紀大點兒的人要么進了咖啡館,要么在人行道上各自聚成團,夾在流動的人浪里,他們像是一個個孤島。街燈剛剛亮起,燈光讓夜空中第一顆星星變得黯淡了些。梅爾索,這唯一的觀眾,便看著街燈下這些走走停停的人們。街燈讓濕漉漉的人行道反射出光來;每隔段時間,一輛電車駛過,他眼前便會閃過一些影子:油亮的秀發,濕潤的嘴唇,一個微笑,或是一個銀制的手鐲。漸漸的,電車變得稀疏了。樹頂和街燈的上空,已是一片漆黑。附近變得空無一人,第一只貓踱著步子穿過寂寥的街道。梅爾索這才想起該吃晚飯了。在椅背上擱了這么久,他的脖子有點痛。他下樓,買了面包和果醬,做晚飯吃了。然后他又回到陽臺上。人們又出來了,天卻是涼了。

“問題:怎樣才能不浪費時間?答案:在時間的全部長度中去感受它。方法:在牙科醫生的候診室里,坐在一張不舒服的椅子上度日;星期天下午在陽臺上度過;聽講座,但不懂演講者的語言;乘火車旅行,選最長最不方便的路線,當然,沒有座位,站著;在劇院售票處排隊買票,結果票已售完,等等。”——《鼠疫》

他冷得渾身發抖,便關上窗戶,走近壁爐上方的鏡子。除了瑪爾特來或者他和瑪爾特一起出去的晚上,除了他和突尼斯的姑娘們聯系的時候,他的全部生活就都在鏡中那個泛黃的形象里了——一間屋子,一盞臟兮兮的油燈,立在面包皮堆上。

“一個禮拜天又過去了”,梅爾索自言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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