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經不是當年瀟灑肆意的少年了。

他滿身傲骨還是折騰在這顛沛流離之中。

他一身青色的粗糙衫衣，一葉扁舟，還在笑，雖然笑起來顯得老氣橫秋的。

他告訴我，“也沒有關系，是非功過自有后人來評說，我只要好好活著。”

國家，朝廷。

好人，奸臣。

【二】

我只是寄托在玉佩上的一抹靈識，或許很多人都聽過我曾經的主人的名字，蘇武。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不過塵埃了。

我仿佛和蘇這個姓氏有孽緣。

第二任的主人，名為蘇軾。

【三】

我在他十歲那年醒來，第一眼就見到一個孩子，出身大家，父母恩愛，兄友弟恭。

那時正是最活潑愛鬧的年紀，他見了我也不算吃驚，還笑嘻嘻問我以前。

我說起蘇武。

他認真看了史料，然后對我大為敬仰。老實說他竟然不把我當做妖魔鬼怪來看，也是很奇怪了。

這樣一個人，我應該明白的，他從來就很瀟灑。

【四】

至和一年，他與王弗成親。

我尚還記得那年暮春他初見王弗，那個小他三年的女子，在一樹翦影搖曳下，回眸一瞥，少女帶著花至茶靡的芬芳，像是多年前他泛著無窮信念的眼眸。

如此相似，如此不舍，如此的，令我恍惚。

蘇子瞻理所當然愛上她。

少年意氣，紅袖添香。

我記得成親時我化作我曾經模樣去問他，可是決定這一生都陪她走。俊朗的少年告訴我，自然。

許多年前，也有一個少年，笑著對我說，當是如此。

許多年前。

【五】

我其實不太贊同他去上京趕考，畢竟成親的時間尚短，新婚燕爾，怎么能不顧妻子到處奔波呢？

蘇子瞻一臉為難，而王弗卻遠比我這個鬼魂看得開，她笑著幫丈夫整理行囊，說等他回家。

出眉州那日，我看著這兩個人相互揮手告別，想著，對他說，你應該好好珍惜王弗。

蘇子瞻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六】

蘇子瞻的名動京師并不出乎意料，他出生書香世家，母親也是難得一見的透徹女子，得到那個歐陽修的賞識，再容易不過了。

放榜那天，他還是很高興的，寫了書信回去。與父兄喝了些酒，傍晚時分，他倚在椅子上喝茶，突發奇想問我生前是誰。

也許是他醉了，也許是我心情好，總之我慢慢回想起那個離別的夜晚，想起那個人提筆寫下的詩。

還是放不下，還是舍不得。

【七】

家與國，從來就是國更重要。

君王，父親，和妻子，永遠都是前兩者更加高貴。

我說起蘇武那個已經改嫁的妻子。

我看過司馬遷寫的《史記》，知道蘇武的堅守和人情的冷暖，世事無常。

那個女子只是寥寥幾語，就一言概括了整個人生。

我就是那個女子對蘇武的一抹妄念，微不足道。

【八】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醉，只是說出來的話卻很縹緲：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是一首詩，仿佛曾聽他讀過。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九】

王弗離開的那年，他剛好而立之年。

他看起來和平時并無不同，頂多眼睛紅了些，嘴巴旁邊有青色的胡茬。

這幾年來，他為仕途奔波，一帆風順，我都看在眼里。

等不回他的長夜，放下來的銀筷，謝了的花，追不回的年華。

他應該后悔了。

無濟于事。

【十】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心灰意冷，王弗逝去之后，又逢他父親病逝，守喪三年。

大概是痛苦的。

大概上天太過孩子氣，他這一生情愛有過，功名有過，賞識有過，肆意有過，所以后來只剩下苦難。

王安石的新法，牽連了那個一直很賞識他的歐陽修，朝廷一派風雨飄搖。

這些年來其實我和他交談的也不多，只是自從王弗逝去之后，他才逐漸從政事之中抽出身來。

他問我，這算不算自作自受。

算吧。

【十一】

我真的很為王弗不值。因為后來他娶了王弗的妹妹王潤之。

在我的那個時代有一首很美好的歌，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不一樣了吧。

【十二】

不過我什么都做不了，頂多就是不理會這個所謂的“大才子”而已。

我有時也會疑惑我為什么還沒有消失呢？我為什么還要眼睜睜看著另一個與我完全無關的人的悲歡離合呢？

蘇子瞻后來自請出京，那個時候和多年前王弗在新婚之際依依送別他上京趕考的場景一模一樣。

物是人非。

【十三】

在杭州那些地方做官的那幾年也不算特別，他依然有顯赫的身份背景，依然有無數好友門生。

政績也很漂亮，但是他變得更喜歡寫一些文章，廣為傳頌。

當年初見他就知道這個人骨子里有先秦道家的風范，這些年倒日益顯現出來。

時間真的是太奇怪不過，我可以對蘇武與他不知名的妻子的感情念念不忘一千年，蘇軾就可以在幾年之間調整好態度與新任妻子恩愛不已。

我一次不經意的提起這件事，他先是笑了笑，然后用剛剛寫過的一首詞來回答我。

“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

詩酒趁年華。”

很有道理，寫得極好，可是我覺得心有點冷。

算了，我又沒有心。

【十四】

好像那個在醉酒后問我是不是自作自受的那個年輕人不見了。

好像他又開始熱衷于政事。

那一年他擢密州知州，很是高興，與朋友一起喝酒，寫下了我很喜歡的一首詞。

這是我最喜歡的詞。

“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

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殤。

痛飲向來別有腸。”

那時他三十多歲，有了新的妻子新的孩子，仕途也很順暢，似乎一切都在變好。

似乎。

【十五】

元豐二年，那天他突然從睡夢中驚醒，然后眼淚毫無預兆地砸下來。

我其實猜到了一點，所以沒有說話。

先開口的是他。

“我其實很幸福了。”

“我努力告訴自己不要再想起以前，不要想起我曾經負她。”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可是這么多年了，我還是做不到。”

“我夢見她。”

【十六】

他似乎在苦笑，“我知道你一直都認為我無情無義，事實如此，我也未有什么可分辨的。”

“于我而言，不說不等于忘記，風花雪月也不等于沒有所謂。”

“早些年我曾對晏家兩父子的兒女情長嗤之以鼻，現在倒無端想起那一句‘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來。”

“十年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十七】

變故來得很快，這大概是他這一生中最動蕩的時刻。他被抓進了大牢，牽連了數十人。

三個月的時間，他消瘦的厲害。

還好有一眾人肯為他求情。

他出來后，王潤之心疼的厲害，也不顧艱難的處境，什么好藥材都張羅著。

他總是幸運的。

后來還是貶官，而他也已經真正的豁達起來。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多希望如此。不再有愛有恨，有等有負。

不過，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少年了。

從很久以前就不再是。

【十八】

我是在聽了一個毫不出名的女子的話離開的。

那女子是他的一個朋友的姬妾，那個朋友因為烏臺詩案的事遠走嶺南，那個女子也一起隨著去。后來回京的時候蘇子瞻問她為何。

那個很美很美的溫婉女子笑著說，此心安處，即是吾鄉。

好像千年來所有的迷惑，不解，埋怨，都散盡了。

我深愛，我遺憾，我氣憤。

可是關我何事？

冷暖自知。

【十九】

我與蘇軾告別。

他也不再年輕了，成了一個糟老頭子。

他送我一句話，這些年來，他一直喜歡這些東西。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再淺顯不過的道理，我居然才知曉。

亦不算晚。

【二十】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猜嫌。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

十六君遠行，瞿塘滟澦堆。

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

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