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丁曉希帶著朵朵到家的時候,家里已經沒人了。
地板上的腳印紛雜交錯,玄關處還堆著那堆用黑色塑料袋的纏裹著的土特產,卻沒了那兩個女人的行李,只有李光雷隨身帶的背包胡亂地堆疊在上面,已經蒙了一層薄薄的土,桌子上的茶杯里還留有半溫的茶,杯子下有一攤水跡……
丁曉希看著這一切仿佛都能想象出剛才自己離開家的這段時間內上演了怎么樣精彩的“大戲”。
“媽媽,我們家怎么這么臟啊”女兒朵朵皺著小鼻子,有些嫌棄地說。
嘴角扯出一個自嘲的笑,丁曉希無奈地對著女兒做了一個鬼臉,用有些夸張地語調說:“有個調皮鬼來家里做亂了呢,你說怎么啊?對了,我們一起把家里收拾干凈好不好?”
“好!”朵朵原本皺成一團的小臉終于舒展開來,快快樂樂去幫媽媽找拖布。
這么多年,即使心里對李光雷這些親戚、甚至對李光雷有諸多不滿,但丁曉希始終不愿意在朵朵面前說一句有損李光雷形象的事情。
畢竟,他們父女常年見不得面,如果讓女兒對李光雷產生什么負面的情緒,以后的親子關系就更難維系了。
所以,在朵朵的心中自己的父親的形象是高大的,優秀的。丁曉希就不止一次聽到小家伙在和周圍的小朋友夸耀父親是解放軍,能保護大家,在收到小朋友的驚嘆后,女兒那張紅撲撲的小臉上洋溢著驕傲與自豪,這樣讓丁曉希倍感欣慰。
把女兒哄上床后,丁曉希回頭望望時鐘,已經晚上10點了,李光雷還有回來,她拿起手機找到那個熟悉的號碼,卻在按下撥號鍵的那刻猶豫了,想了想,還是撥通了段思超的電話。
丁曉希從來都是一個不愿意麻煩別人的人,特別當那個人是段思超的時候。
工作上,他們配合默契,堪稱最佳拍檔;生活上,他亦是她的精神導師,每有不順心,他寥寥數語便能令她恢復平靜,重拾信心。
她也說不上來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
這些年,她對他對有尊敬、有崇拜甚至有一絲孩子氣的依賴。
但那是不是男女之情呢?
丁曉希甚至不敢想下去,仿佛再往前想一步便會萬劫不復。
段思超三年前結束了和前妻的婚姻,恢復單身的他對她依舊關心,在她的培養和升遷上甚至可以說是全力以赴、不遺余力。
那時,周圍便有了一些竊竊私語,說段思超與她關系曖昧。
對此,說丁曉希絲毫不介意是不可能的,因為她自己都感覺到了段思超對自己那種異乎尋常的關心。但那種關心似乎也不是愛情,因為段思超在她面前始終是個謙謙君子,甚至連一句曖昧的玩笑都沒有開過。
可越是這樣,丁曉希越是忐忑,越是覺得惴惴不安,于是她除了工作,盡量不與段思超有別的接觸。
而這些事情自然得瞞著李光雷。他們的婚姻已經舉步維艱,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帶來不可預知的后果,這種曖昧不清的事情,何必說出來再讓兩個人心生嫌隙呢?
所以,當今天小娟要進報社的時候,她才會表現得如此的煩躁,一絲情面都不給李光雷留。
因為她知道,要辦成這件事,她只能找段思超,她不愿再欠這個人情了,她真怕這份“情”她還不了。
可是,她還是妥協了,如同這么多年的每一次一樣。
閨蜜曉楓說她太愛李光雷,所以才會在婚姻中受盡了委屈。或許吧,她也許一直都是一個失敗的人,才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弄得一團糟。
嘆了口氣,丁曉希還是撥通了段思超的電話,硬著頭皮向他說明了此事。
段思超略一沉吟后爽快地答應幫忙聯系。
她感激地連聲道謝,想起下午李光雷的冷言冷語,一時間感動到喉頭哽咽。
發現了她情緒異樣,段思超雖然基本能猜到事情的原因,但他卻選擇了不去點破,而是轉化了話題,告訴她全省即將要推出一批典型人物的宣傳,希望她能好好表現,特別是兩天后的武警英模采訪,要高度重視。
這就是丁曉希佩服段思超的地方。段思超從不會讓任何人難堪,如果他出聲詢問,也許她會更加難堪吧,但他永遠以最合適、最妥帖的方式陪伴在你身邊,既讓你感動,又保持了恰當的分寸感。
掛了段思超的電話,丁曉希望著墻上的掛鐘終于將時針指向了11,她知道,今晚李光雷是不會回來了。
她嘆了口,走進朵朵的房間,把她的伸出被窩外的小胳膊放了進去,掖好被角,又檢查了她明天陪父母去國外旅行的行李,才悄悄地走回自己的臥室。
把滿室的凄清與孤獨留給了黑暗……
當丁曉希進入夢鄉的時候,李光雷正在城市里角落的某個不知名的小酒館里買醉。
表姐的哭聲一直在他的腦中盤旋,這讓他感到心煩意亂又無比憋屈。
說實話,離家多年,他對這個遠房的表姐的印象早已模糊到要讓父親反復啟發都拼湊不全的程度。說實話,一開始,對于這個事情他也不想答應,但是,父親一句“打斷骨連著筋,做人不能忘本”的話讓他所有的拒絕都淹沒在了喉頭。
那女孩要進報社,如果是當個兵啥的,他找找人問題不大,但是……
見他半晌沉默不語。
父親試探地問:“小丁那邊……不會有什么意見吧?”那小心翼翼地語氣讓他有些心疼。
想起丁曉希,李光雷一直覺得她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戀愛時,丁曉希的孩子氣,李光雷并沒有覺得什么,甚至覺得自己的小女友這樣永遠率性而為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說明了她單純。
但是,隨著他們走進婚姻,這個他看重的優點卻顯得不合時宜了。
那時的他剛剛調到大機關,每天都要面對大量龐雜的事物,而且由于沒有過硬的“靠山”,靠著自己一路打拼的他每天都覺得如履薄冰,生怕一步行差就錯便萬劫不復,于是他只能把全部身心都撲在工作上,對于丁曉希自然冷落很多。
說實話,他曾以為跟著他走過五年歲月的丁曉希會理解他的,但是他錯了。
她依然像個孩子,只顧著自己的感受,每每他焦頭爛額的時候,她卻打電話來抱怨他的忽視,質問他是不是結婚了就不在乎了她了。
開始時,李光雷還耐下心來解釋撫慰,但日子久了,丁曉希非但沒有絲毫的收斂反而更加難纏與刁蠻,有時他這邊要開會,她那邊就是抱著電話不撒手,李光雷就是再好的脾氣,再寵她也漸漸生了嫌隙,態度也慢慢地敷衍起來。
可是丁曉希從來都是一個敏感的人,他越是敷衍她越是爭執不休,甚至有時他無心的幾句話落在她的耳中都會引發一場爭執。
而最讓他不能接受的則是丁曉希在待人接物方面的不成熟。
但是婚后他才發現,對丁曉希來說,結婚只是兩個人的事情,而無關家庭,談戀愛時,他甚至把這當作丁曉希的優點,以為她愛自己愛得熱烈而包容,但是他錯了。
新婚回老家答謝親友,在敬酒時,有位老表開了幾句過分的玩笑,丁曉希雖未說什么,但也立刻甩了臉色,直說累了便轉身坐回室內休息,盡管他百般哄,千般勸都把人叫不出來,滿場的親友面面相覷,他只好尷尬地硬著頭皮推說新娘醉了,一個人拿著杯子把剩下的酒一一敬完,這事情雖然大家都不再提,但是李光雷知道一向好面子的父母為此在鄉里鄉親中很多年都抬不起頭。
這些年,隨著每每有自己的親戚來,不管是來轉轉看看還是托他這個目前在軍隊大機關里的“領導”辦事,丁曉希總是一副不冷不淡的態度,這讓他頗為受傷。
其實他也知道,這些親戚們未必都是良善之人,甚至有的人要是細論起來連八竿子都打不著,他們找他辦的事情很多的事情也很難辦,有的時候甚至要他自己倒貼買東西送禮才能辦成,但是他就是莫名地享受這個過程。
每每丁曉希抱怨,他總是搪塞道:“他們現在求我,不就證明我有出息了嗎?他們咋不找別人?不就花點錢,跑點路嘛!有啥的?”
對此,丁曉希則表現地嗤之以鼻且出言譏諷:“別美了!他們哪里是重視你?那是投機好不好!!你啊,典型的小農思想!”
“小農”這個詞深深地刺痛了李光雷,這么多年了,他以為他拼命工作,努力奮斗,不斷提升,進入大的機關工作,他就不再是那個被人瞧不起的“鄉巴佬”。
但是他錯了,連他的妻子都從來沒有真正地認同過他,再不要說自己的身邊那些同事了。
這些事情就像刺在他心頭的一根針,雖不致命,但也時常令他的心不由隱隱作痛。
于是,對于丁曉希的態度就更冷,原本一天三次的電話漸漸地少了,有時忙起來,甚至兩三天都不曾打一個電話,就是打電話也就是問問女兒朵朵的情況,只字不提丁曉希。
而丁曉希似乎也不再如以前那般粘人了,以往只要他沒有準時“問候”,那奪命連環call必然讓他的手機震地發燙。
她不再找他,他也樂得輕松,加之這幾年部隊的大項任務應接不暇,他反倒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工作上,事業上雖不算風生水起,倒也有了一片新的境遇。
“小丁那邊……”父親又等了等,見他依然沒有回應,只好再問。
“爸,你放心,曉希肯定會同意的,她那天還說回頭有空陪我一起回來過年呢,這不是前幾年太忙了嘛!她一直都想著您和我媽呢!”李光雷盡量用輕松地語氣寬慰父親。
“好嘛,好嘛,你們一起回來就好!”父親聽他這么說,也終于放下心來,又囑咐了幾句李光雷要注意身體才掛了電話。
而李光雷這邊也絲毫沒有懈怠,把手頭的活兒梳理了一下,等領導一批自己的休假報告,便馬不停蹄地跑到商場給丁曉希看禮物。
之前他答應父親時就是順口一說,其實他心里和父親一樣對丁曉希是否能幫忙也沒底兒。
思考了許久,他還是先給買個禮物哄哄她,省得她到時小孩兒脾氣上來了,不管不顧地讓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結果,他前腳下火車,后腳就被表姐母女堵在了火車站。
“兄弟,我是你姐啊,我聽我叔說你今天坐這趟車回來,特意等在這里的!”表姐一邊扯著他,一邊用大嗓門套著近乎兒,甚至不問他是否同意,就自顧自地跟著李光雷回了家。
于是,他連和丁曉希打個預防針的時間都沒有,兩個人就那么碰上了。
結果正如他所料。丁曉希沒有絲毫的顧忌他的面子,摔門而去。那個表姐雖然不敢撒潑,但也狠狠地哭鬧了一番,那哭聲確實令人厭煩至極,但他又有什么辦法呢?
鬧了好一會兒,才把她們在丁曉希回家前勸了出來。他訂了周邊最好的賓館去安頓這對母女,但看表姐的表情仍是不滿意,他忙又招呼母女兩個去飯店吃飯,點了著滿滿一桌子的菜,但表姐的面上仍寫滿了不悅,話也說得格外刺耳:“我們可不敢吃你們的飯,這里規矩太大!我們農村人可吃不起!”
李光雷面上閃過一絲難堪,但還是好言相勸,見表姐不為所動,他想了想,掏出了兩千塊錢推給了表姐說:“姐,你弟媳不懂事,從小被爸媽慣壞了,您多擔待!她一出門就后悔了,讓我把錢給你們,讓在省城多玩幾天,好不容易來了不是?”
看到一沓紅票子,表姐一直緊繃的面皮終于和緩了,臉上也堆出了市儈的笑,骨節分明的大手異常敏捷地一把接過,嘴上雖然客套地推辭,卻轉身把錢放進了包里,兩只手指還暗自捏捏了鈔票的厚度,揣測了一下大概的錢數,才又說:“兄弟,不是姐說你,以你的條件,在咱老家啥樣子的女人找不上?別怪姐說話不好聽,你這個媳婦兒那眼睛恨不得長在頭頂上,咱們這幫人哪個在她眼里了?一看就不是實心和你過日子的,你看那腰那么一扎寬,那是干活的人嘛!你跟著她只有受氣的份……”
送表姐母女回了賓館,李光雷看表已經快9點半了,可他并不想回家,朵朵在家,她那么小,并不知道父母之間的矛盾,現在的他也實在沒有力氣再和丁曉希為孩子一對慈愛和諧的父母。
想了想,他打車來到了這間酒館,一杯杯地往肚子里倒著酒,讓自己沉淪在酒精中,仿佛這樣,他便不用再去面對眼前的是是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