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遙在我身旁熟睡。
我們上飛機已經兩個小時了,她先前還有些緊張,但終究年歲尚小,敵不過困意,一不留神便歪在我肩上,睡著了。
這個孩子,今年六歲。按理說,她該叫我一聲小姨,但她卻不肯。
她只跟著我媽一起,叫我知溦。我想糾正她,她便撒嬌,軟軟糯糯的音調,叫人難以拒絕,便由此默認了她所謂的“不敬老”。
我們此番從南方的小城到北方的另一個小城,只為了參加一個女人的婚禮。
這個女人,是我的堂姐,程小佳。她也是北遙的,親生母親。
下了飛機,程小佳給我打電話。北遙豎著耳朵聽我們的對話,我轉頭看她,她卻佯裝無事。可攥著我的手卻愈發的用力,還出了些許的汗。縱然她再早熟,終究也只是個孩子。
那個她叫做母親的女人,自她出生起便未盡過母親的責任。
程小佳在電話另一端,似乎很忙,匆匆交代我幾點事,便說:“今天是我這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小溦,謝謝你能來。”
我掛了電話,便帶著北遙坐上出租車,前往婚禮現場。
北遙坐在我身旁,一言不發。
我自以為很慈愛的摸摸她的頭,說道:“遙遙,等一下見到她要叫媽媽哦。”
她抬頭,眸中帶著不安神色。
媽媽兩字,對她來說何其陌生。
她點點頭,又低下頭去。
我不可察的嘆了嘆,轉過頭去看車窗外。
原來,這就是北方的小城,程小佳,與梁北的小城。
2、
第一次見到梁北是在1999年,我十六歲。程小佳,十七歲。
程小佳是我大伯的女兒,但我大伯死的早,大伯母便又找了一個,但卻遠不如大伯。
程小佳十分厭惡那個男人,那男人我也見過,生得賊眉鼠眼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善茬。
程小佳與大伯母的矛盾隨著她年齡的增長日益激化,大伯母是個潑辣的女人,氣急了什么話都罵得出來。
我十六歲程小佳十七歲的某一天,程小佳剛與大伯母“熱戰”完畢,氣得直冒煙。便跑到老宅來找我。
我家與爺爺奶奶一處,住在老宅,她跟著大伯母還有那個男人,住在大伯生前留下的房子里。
我給她倒了杯水,她一手接過,坐在我床上,氣呼呼的。
我說:“行了,別氣了,大伯母也是為了你好。”
她冷笑:“為了我好?哼!你知道她說什么嗎?她說我是狐貍精!勾引她男人,我呸!誰看得上!你說,我要是把那個男人偷看我洗澡的事說出來,她會不會氣死?”
我被她的話嚇得一愣一愣的,只能訥訥的說:“還……還是不要了吧。”
她看我這幅傻樣,便笑了出來,眉眼如畫:“逗你玩兒呢!行了,從今天開始,我來你這兒住了。”
“啊……?我這兒?行……行吧。”
由此,程小佳便光明正大的賴在我這里,不走了。大伯母罵罵咧咧的,卻也拉不走她。
程小佳把梁北帶到我面前時,我正在給庭院前的木槿花修剪枝丫。正是木槿花開的時節,莫要讓旁支奪了養分才是。
我剪著剪著,一道頎長的身影落在我面前。我抬頭,少年背著光,目光澄澈,對著我笑得燦爛。
只是一笑,卻仿若在我心里投下一顆石,蕩出一圈圈漣漪來,竟是此后的一生都不曾平靜過了。
我心下“咯噔”一聲,卻也知道這人如何來到我面前。果不其然,程小佳從他背后跳了出來。
她沖我眨眨眼,咧開嘴笑,眉眼間盡是雀躍。后來我才知道,那樣的眼神,叫戀慕。
她說:“這是梁北,我的男朋友。”
我沖梁北點頭,程小佳又對著他介紹我:“我堂妹,程知溦。你們一個學校的。”
梁北對著我開口:“小溦,你好。”
他朝我伸出手,我呆呆的同他握手。
我未曾想過,有生之年,會有那樣四個字,讓我銘記一生。可也再也沒有另外的什么,比這四個字,更值得我銘記一生。
最簡單的四個字“小溦,你好”,卻因為它是梁北同我說的第一句話,變得意義非凡。
我想我是瘋了,就這樣喜歡上一個男生,只因為一個笑,一句話。可愛情有時候不就是這樣嗎?不知所起,不知所終。
可他是程小佳的男朋友,不過,我也不大擔心,因為,待在程小佳身邊的男生,半個月都算長的。
程小佳說過:“男人,不過是張車票,要想到遠方,就得不停地換車票。”
她有很多車票,而我卻從來沒有。或許,我是一個到不了遠方的人。
但我仍等著,等他們分手,或許我便可以趁虛而入。真是卑鄙又卑微。
3、
半個月過去,我并沒有等來他們分手的消息。
這天夜里,程小佳顯得有些奇怪,平日里縱使再瘋,十點回家也是底線。今天,她晚回了一個多小時。此刻,她躺在我身邊。
我端詳她幾分,卻發現今夜的程小佳,比之往日,添了幾絲嫵媚。可惜當時的我并不懂得這意味著什么。
她突然一把抱住我,我有些不習慣,本能的推她。
她拍拍我的背,在我耳邊輕語:“小溦,你……被男生抱過嗎?”
那一刻我想我的臉定是紅透了的,我在她懷里搖頭。
她又問:“那……你是處女嗎?”
我恍聞驚雷,起身疑惑的看著她。
她臉上帶著紅暈,溫柔的注視著我。
我問她:“什么?”
她淺淺的笑了笑,翻過身去:“沒什么,睡吧。”
我懵懵懂懂的在她身旁躺著,漸漸睡去。
我偶爾會在學校碰見梁北,他與我都是一中的學生,不知他怎么會和程小佳這樣的女學渣認識。程小佳在鎮上三流中學讀書,那里亂得很。
碰見梁北時,他會同我打招呼。有時還會托我拿東西給程小佳,他的笑仍是溫柔,特別是提到程小佳的時候。
天知道我有多不愿意幫他拿東西給程小佳,可我又怕,怕失去這個可以同他說話的機會。一時間,心情十分復雜。
但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梁北會為了程小佳,與幾個小混混打架。
那幾個小混混那天去騷擾程小佳,梁北正好撞見。
一對三,結果毫無懸念。不過是在一塊磚頭拍過來的時候,梁北推開了程小佳,自己用頭接了那塊轉頭。
梁北掛了彩,卻成了英雄。程小佳,則成了那個配英雄的美人,可這所謂的美人,也成了小城的人們口中的人人可以上的賤貨。
大伯母把程小佳鎖在房間里,程小佳想爬窗戶出去看住院的梁北,從二樓摔下差點摔斷腿。
大伯母扇她耳光,罵她賤貨,狐貍精。程小佳紅著眼惡狠狠的瞪著她。
我同母親磨了好幾天,她才同意我去看望程小佳。
傍晚,我趁著大伯母去買菜的功夫,去到她家。我小心翼翼的閃進客廳,倚在門邊,聽到兩陣喘息聲,似乎有些不同尋常。
再往前走,等客廳的一切事物豁然開朗時,映入我眼簾的,是程小佳光裸的背,還有那個帶了驚慌的賊眉鼠眼。
我撞見了什么?我什么也沒撞見。
可我竟覺得悲哀,卻不覺得骯臟。程小佳是我的姐姐啊,我只能悲哀,無用的悲哀著。
梁北的母親不允許他再見程小佳,但他豈是說不見就能不見?
等他傷好痊愈,便偷偷的同程小佳見面了。
他給程小佳講,他的老家,一個北方的小城。那里的四季,會變換顏色。不像南方,一年四季,總是綠油油的。
他說,再過兩個月,北方的小城就會下雪。南方的小城從來不下雪,他要帶程小佳去看看。
4、
他們計劃著要私奔,是在十一月底。
程小佳在火車站,等了梁北一夜,可他,沒有來。
那時候,程小佳懷著近四個月的身孕。
她用火車站一塊錢一次的電話,打到梁北家里,同梁北說,我懷孕了,不是你的。
梁北在電話另一頭咆哮,是誰?是誰!
程小佳哭了,她說,是……是我那個叔叔……但你聽我說,若你來,我這一輩子便都是你。若你不來,我也不勉強,我們就此結束。
可梁北掛了電話,而后,程小佳等了一夜,他真的就沒有來。
然而梁北并不是真的沒有去,他早就收拾好了一切,準備帶著程小佳去北方。
他聽了程小佳的話后,跑到了大伯母家,在三樓找到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骨瘦如柴,根本反抗不了。
梁北用一把水果刀,刺入了那個男人的小腹。
可這個時候,大伯母回來了。她尖叫著,要梁北償命,梁北被逼到欄桿處。
他由于自責與害怕,便縱身一躍,從三樓落下,用生命在空中劃了道弧線。
或許自三樓跳下本不會死,可若三樓下是一堆長條花崗巖石塊,卻也由不得你死不死了。
可是,那個男人卻沒有死。但醫生判定他,不能再算是個男人。
大伯母哭得毫無姿態,口中依舊大罵程小佳。
爺爺奶奶抖著手,嘆一聲,唉,造孽啊!
程小佳回到我身邊,目光沉靜,有如死灰。
梁北啊,你用生命也要捍衛的美好,你卻如何,忍心丟下?
五個多月后,程小佳生下一個小女嬰。
她面色蒼白,平靜的望著天花板,看都不看孩子一眼。
孩子滿月的那天晚上,程小佳第一次主動要抱她。
她小心翼翼的接過孩子,目光溫柔,唇角勾起點點笑意。
她抬頭,對我說,知溦,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我愣了愣,笑道,讓我想想。
她點頭,又低下頭去逗孩子。
可第二天,程小佳便離開了。
她在火車站給我打了電話,她說,我要走了,小溦,我要去我的北方了。
我無聲的流著淚,點頭。嗯,你走吧。
程小佳輕聲道,嗯,那,再見。
我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叫她。
姐。
嗯,怎么了?
我,給孩子取好名字了。
叫什么?
北遙,你覺得,北遙怎么樣。
北……遙,程北遙,很好聽,謝謝你,小溦。
嗯。你走吧。
我掛了電話,看著嬰兒床上的北遙,她正對著我眨眼睛。
我的淚水淌得更歡。
無論是梁北,還是程小佳的北方,都離我,如此的遙遠。
我不是你們故事里的人,連配角都不能算是,可卻為什么,要我來承受所有的悲傷。
5、
在化妝間,北遙第一次見到那個她該稱之為媽媽的女人。
程小佳在她面前,彎下腰來,眼里閃著期待。
我拍拍北遙的肩,說道,北遙,叫媽媽。
北遙眼底晶瑩,那最普通卻也最溫柔的兩個字眼,是她平生不曾的溫暖。
兩個字,卻仿若千斤之重。
半晌,程小佳有些失望,北遙卻突然開口。
媽……媽媽。綿軟的語調,程小佳笑了,揉揉北遙的頭。北遙轉身抱住我,程小佳轉身去繼續化妝,我分明的瞧見,她落了淚。
婚禮上,我見到了程小佳的新郎。是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卻對程小佳很好。
程小佳站在他的身邊,溫柔嫻靜,不復往日的張揚跋扈。就仿佛是被歲月打磨過的珍珠,溫潤潔白,卻隱著悲哀。
她笑,沖我和北遙招手,眉眼間跳動著雀躍。一如往昔,那個十七歲的她。
我終于釋然,誰說背負得多,就不配擁有幸福?
或許,放不下的,只是我這樣一個局外之人罷了。
我在程小佳身邊,笑著流淚。她抱起北遙,北遙用小手擦去我的淚。
程小佳強忍著淚意,對我說,傻瓜,哭什么呢!看我,多幸福,你也要幸福哦。
至此,畫面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