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溪湖畔,暮靄沉沉,微弱的陽光逐漸沉入遠方的地平線,一陣寒意陡然間襲來,路人紛紛下意識地攏起衣領,徒勞地抵抗初冬傍晚料峭的冷風。
一對情侶在岸邊石亭中央的石凳上相對而坐,男青年緊緊捧住姑娘的手,微微向前伏身,一邊深情地凝視眼前的姑娘,一邊輕柔地向她的手心哈出一股熱氣。姑娘睫眉深黛,嫣然一笑,冷不防地抽出雙手,握住他的手伏貼在自己的臉上,然后賣萌似的嘟起小嘴,眨巴著一雙秋水寒星般的大眼睛。男青年不禁一愣,半秒鐘之后才反應過來,嘴角露出一抹憨厚的微笑,溫柔地用另一只手彈了彈她的鼻尖。兩人沉浸在愛意中,冷冷戚戚的世界似乎與他們無關。
鄒米路過石亭,望著這幅難以言述的動人畫面出了神,她的心為之顫動,忽然想起了方才看的話劇《戀愛的犀牛》中馬路唱的那首《玻璃女人》里的幾句歌詞:你是不同的,唯一的,柔軟的,干凈的,天空一樣的;你是我溫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帶著陽光味道的襯衫,日復一日的夢想。
鄒米渴望愛情,但她與愛情之間似乎始終橫亙著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每當她收拾好行囊,信心滿滿地來到山腳下,毅然地準備翻越這座高山,半山腰處的泥石流倏地奔涌而下,她只得拔腿就跑,悲愴地將遙不可及的愛情繼續遺留在山的那邊。她一直想不通,為何要么有緣無分,要么對方單單在覬覦她的肉體。難道找到彼此契合的靈魂真的是一生的難題嗎?
她時常尋思:我要的很簡單,只是一個處得來的人而已,在相處的過程中,也許我們會逐漸發現彼此志趣相合,恩愛互重。興致好的時候,他陪我看一場期待已久的話劇,或者陪我穿越整座城市去青田巷尾的那家招牌不顯眼的小書店,點一杯蜂蜜柚子茶,躺在書店后院的搖椅上,愜意地曬曬太陽,懶洋洋地待一下午。
如果他是滔滔不絕的話癆,她就瞇蒙雙眼笑意粲然地望著他,一聲不吭地聽他侃侃而談,間或應上幾聲。若他問起:“你這么沉默,是不愛聽我說話嗎?”她就立起身,一本正經地告訴他:“我覺得世界上最好聽的三個字是‘我在聽’,傾聽者往往是最幸福的人,因為終于遇到了一個能夠在自己面前無拘無束談笑風生的人。所以啊,你繼續說,我聽著呢。”
如果他是緘口不言的悶炮也無妨,那她負責說,且讓他嘗嘗幸福的滋味。說到乏了,吮幾口蜂蜜柚子茶,嗲聲嗲氣地輕聲說:“親愛的,我累了。”他自然而然地握緊她的手,兩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不言不語地度過余下的時光。
黃昏時分,兩人一定要光顧巷口的那家有幾分西洋風格的居酒屋,斟兩杯清酒,再點一盤三文魚沙拉,一碟章魚小丸子,兩大碗清湯蕎麥面,津津有味地邊品嘗美味邊聆聽老板用低沉的嗓音旁若無人地哼唱日本民樂。酒足飯飽之后,她仰起紅暈微泛的臉頰向老板告別:“老板,謝謝你的清酒和食物,我們吃飽啦。”老板的普通話不太標準,以關西腔一字一頓地說:“歡迎下次再來。”
隨后,兩人手牽手向欒江風光帶的方向走去,沿江畔散步。此時,欒江兩岸燈火闌珊,抬頭仰望,星星稀稀落落地散布于橙紫色的天空。欒城的夜空難得滿天星斗,多數時候連月亮的輪廓也隱匿在層層霾霧中,但欒江兩岸連綿的路燈延綴出兩條望不到頭的星串,把夜空越推越遠,平添了幾分情致。這時候,他突然冒出一句甜言蜜語:“米,我在你澄澈的雙眸中看到了日月、山川、春秋,還有家鄉浩瀚的星空。”她依偎在他懷中,樂呵呵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樣子,閃爍著靈動的眸子,嬌媚地問他:“什么時候帶我去你的家鄉看看我的眼睛?”一顆流星劃過天際,兩人遁入迷離的夜色中。
手機忽地響了,鄒米回過神來,那對情侶依然甜蜜地膩在一起,此時他倆的姿勢像極了拉斐爾的名畫《拉斐爾和弗娜里娜》。寒風一吹,他倆摟得更緊了。鄒米略不厭煩地掏出手機,是室友阮映雪的電話,隨即點擊接聽鍵。
阮映雪在電話那頭帶著激昂的語調打趣地說:“鄒小姐,您在哪兒呢?請問您還記得,我們昨晚約好一塊兒去吃火鍋的事嗎?您可倒好,這都快過飯點了,不光人沒影,微信也遲遲不回,要是您不接我電話,我可就打算報警了啊。”
鄒米如夢初醒,連聲抱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瞧我這記性。剛才看完話劇,想著在蘭溪湖溜達溜達,愣把這事給忘了。我說,要不你們先去吃,待會兒到地方了把地址發給我。為了表示歉意,今晚這頓我請。”
“可別,你沒事就妥啦。不用趕,路上小心。待會兒見。”阮映雪的語氣恢復了常態,說罷便掛了電話。
風寒月白,湖水與夜空交相輝映,古樸的石亭與繾綣的情侶點綴其中,融匯成一幅美妙的畫面。鄒米攥著手機站在原地,呆呆地望著這幅令她動容的月夜情侶圖,舍不得離去。她仿佛在片刻間獲得了精神上的自由,這種自由包含對美好的眷戀、對當下的珍惜以及對未來的憧憬,她難以割舍這不可多得的瞬間。于是她決定再看五分鐘,再安然地享受五分鐘。她暗自思忖:世界上,人生里,有很多事情毫無道理可言。譬如,我為什么如此迷戀眼前的場景?艷羨?向往?為什么這一剎那竟讓我感到精神上的自由?我確定,是自由,不是非分之想。難道我單身久了,患上了愛情妄想癥?
她鎖緊雙眉,一股寒意襲上心頭,頓時思緒愈加凌亂。
鄒米想起前男友,一個俠氣凜然的陽光大男孩,個頭超過一米八,寸頭,咧嘴笑的模樣有幾分神似木訥的郭靖,他也常模仿郭靖的口吻深情地對她說:“米兒不是小妖女,你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很好很好的。”聽多了,鄒米后來對這句口頭禪似的射雕梗免疫了,可仍會浮夸地回應他:“那米兒究竟有多好呢?”
他酷愛健身,肩膀寬闊,斜方猶如兩座隆起的山丘,鑲嵌于脖子兩邊,鄒米卻覺得不美觀,由于比例失衡,整體視覺上給人溜肩的感覺。某次并肩同行的時候,她忍不住嘟囔:“你的肩膀就像大猩猩。”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笑笑說:“大俠的肩膀都是用來頂天立地的。而且遇到危難時,肩膀足夠強勁,才能為你遮風擋雨呀。”鄒米輕輕地咬了下嘴唇:“就你嘴貧。”
鄒米依舊記得他告白時的情景。那夜,他打電話告訴鄒米,帶了好東西給她。不巧,鄒米正值生理期,身心俱憊,不想動彈,于是叫他翌日再來。他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開啟電話騷擾模式,一頓狂轟濫炸。鄒米受不住他的軟磨硬泡,心不甘情不愿地下樓來到寢室附近的那片籃球場。他正倚靠第三塊球場毗鄰小路的籃球架,鄒米走近望到路燈昏黃的光打在他的臉上,繃著臉大喊:“你有病嗎!這么晚了!”他一聽見鄒米的聲音,登時挺直腰板,將手背在身后,大跨步地走向她。鄒米尚未來得及反應,他已一把擁她入懷中,輕聲細語地說:“別說話,也別掙扎,請給我三分鐘。”鄒米一時手足無措,意識到相識了半年的大男孩或許要鄭重其事地表露心跡,她溫順地壓低聲音:“你說。我在聽。”
他向左側臉,唇部貼近鄒米的耳邊,呢喃道:“鄒姑娘,我喜歡你。《天龍八部》中喬峰說:‘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就只這么一個阿朱。’我當時讀到這句話,想起的第一個人就是你。我很幸運,在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遇見你。我曾無數次幻想,同你廝守終生,一輩子逗你喜笑顏開,即便吃盡千般苦楚,萬種煎熬,此生亦是歡喜無悔。我向你保證,這一生一世,永遠不會對你大呼小叫,疼你、憐你、愛你,包容你、遷就你、相信你。請問,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鄒米能夠感覺到他的聲音發抖,環在她背后的雙手微顫不停,胸膛也在撲通撲通地狂跳。這場突如其來的告白,想必他琢磨了蠻久才下定決心。鄒米不覺臉頰緋紅,微微向后欠身,直勾勾地盯著他漲紅的臉,輕聲回應:“我——愿意。”
也許他未曾想到鄒米如此爽快,愣了兩秒后,當即向后退一步,單膝下跪,抬頭激動地凝望著她,雙手高捧小束白玫瑰,誠懇地說:“鄒姑娘,謝謝你。請你收下。”
鄒米故作鎮定,收下花束后,怪聲怪氣地笑道:“給本宮起來吧。”
他站起身,拉著鄒米坐在球場邊的石凳上,掏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禮盒遞給她,撓撓腦袋:“送給你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鄒米拆掉包裝紙,打開盒蓋,是一對熠熠閃光的耳釘。她一邊打量耳釘,一邊隨意地問道:“你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見到你的第一眼。”
“可是,為什么是我呢?”
“為什么不能是你呢?”
“你還不夠了解我,或許我沒有你想象得那么好。我很小家子氣,愛吃醋,愛胡思亂想。”
“我也是啊。”
“我怕,不值得你喜歡,辜負你的一片愛意。”
“我也是啊。”
“而且,我沒怎么談過戀愛,不知道愛情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不想和別人共享你,要么你屬于我一個人,要么我就不要。”
“真的嗎?”
“嗯。一想到將和你共度余生,我對余生充滿期待。”
鄒米心頭一震,眼淚都快奪眶而出,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波瀾,扭住他的耳垂,岔開話題說:“老實交代,你以前是不是也這樣哄騙別的小姑娘啊?”
他溫存地搖搖頭:“不,不,不。剛才告白的那番話,我前前后后背了很多遍,等你的時候還在心里默念。你知道啊,我有大俠夢,那些句子都有喬峰、段譽一干人的影子,可不好組織呢。”
鄒米拿腔捏調地說:“當真?”
他笑呵呵地應道:“在下豈敢擅打誑語。我準備告白的時候,翻找了不少金庸老先生的文字,你也知道金老先生的武俠小說少不了兒女情長的情節,深得我心。其實,我最想摘用《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說的一句話,但這句話缺少上下文的襯托,原有的意味失了五六分。我想把這一段讀給你聽聽,可以嗎?”
鄒米心生好奇,猛地點點頭。
他從牛仔褲口袋摸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A4紙,打開后清清嗓子念道:“趙敏道:‘為了你義父,你肯拋下你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何況是我?’說著慢慢斜倚在他身上,說道:‘今日耽誤了你的洞房花燭,你怪我不怪?’
“不知如何,張無忌此刻心中甚感喜樂,除了掛念謝遜安危之外,反覺比之將要與周芷若拜堂成親那時更加平安舒暢,到底是甚么原因,卻也說不上來,然而要他承認歡喜趙敏攪翻了喜事,可又說不出口,只得道:‘我自然怪你。日后你與那一位英雄瀟灑的郡馬爺拜堂之時,我也來大大搗亂一場,決不讓你太太平平的做新娘子。’
“趙敏蒼白的臉上一紅,笑道:‘你來搗亂,我一劍殺了你。’張無忌忽然嘆了口氣,黯然不語。趙敏道:‘你嘆甚么氣?’張無忌道:‘不知道那位郡馬爺生前做了甚么大善事,修來這樣的好福氣。’趙敏笑道:‘你現下再修,也還來得及。’張無忌心中怦然一動,問道:‘甚么?’趙敏臉一紅,不再接口了。”
鄒米聽罷,會心一笑:“不知道眼前這位爺生前做了什么大善事,修來這樣的好福氣。”
他默不作聲,倏地伸出了嘴唇,貼上了鄒米的唇。鄒米毫無防備,起先一驚,繼而閉上了眼睛,任由他的舌頭在自己的口腔跳舞。那一刻,風停了,樹葉懸在半空,蛐蛐停止鳴叫,周遭仿佛定格,鄒米失去了時間與空間的概念,陷入了迷離恍惚之中,她分不清這一切是夢還是現實。
原來,這就是愛情的滋味。
手機鈴聲再次響起,將鄒米喚回冷冰冰的現實世界。她瞅了眼屏幕,還是阮映雪,指尖劃過屏幕,手機還未湊到耳邊,就聽到阮映雪大聲嚷嚷:“我的姑奶奶啊,你的微信設置靜音了嗎?老半天不回信息。你上路了嗎?我們早點完單,東西都下鍋了。你再不來,鍋底都不給你留!”
鄒米連忙打哈哈:“在路上了,在路上了。就快到了。你們先敞開吃,金針菇和牛肚各給我留一碟。”
她掛了電話,定睛向前望去,那對情侶不知何時業已離去,石亭中空無一人。她嘆了口氣,端正手機拍下孤零零的石亭,隨后把圍巾提拉到鼻頭處,默默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