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數歷朝歷代,對士大夫最為優渥的,當屬趙宋一代。實際上,這也是君主與士大夫共治最為融洽的時候。察有宋一代,其中當以宋仁宗趙禎一朝為最盛。宋朝最重“祖宗之法”,而“專法仁宗”的“仁祖之法”則成為仁宗朝以后士大夫口中的定例。所謂“祖宗之法”,乃是一系列故事、慣例和典故的組成,頗類似今之“普通法”的性質,也即有先例可循。所以,也不難明白為何趙宋(至少是宋真宗以降)的內政外交均趨于保守和內向(當然,保守與內向并不自帶貶義)。
宋仁宗趙禎一生幾于平淡,可謂“庸常”,雖文治隆盛,而武功則乏善可陳。時宋人評之曰,“仁宗皇帝百事不會,只會作官家(宋人私下稱呼君主為“官家”)”。作為一代守成之主,下筆為其作傳,必不容易寫得精彩,而歷史學者吳鉤所著《宋仁宗:共治時代》一書則大可觀瞻。此書另擇蹊徑,以時間為線索,將“君主”作為一種制度,鉤沉仁宗一朝史事,講述了仁宗御宇下的君臣共治,或直接或間接地勾畫了宋仁宗作為人君、人子、人夫、人父的一生,以及他的精神和歷史世界。不久前曾作一文《唐太宗的鳥與包拯的唾沫》,盛贊了宋仁宗趙禎,不過卻有不少史實的訛誤,當在后文訂正。
宋仁宗,宋真宗趙恒(“黃金屋”和“顏如玉”的詩詞典故便出自此君)第六子(電視劇《清平樂》中有稱呼其為“六哥”,即來源于此),也是宋真宗獨子(前諸子均早夭),初名趙受益。后其受立為皇儲,按慣例賜名為趙禎,是為宋朝第四任君主,廟號“仁宗”。元人編撰的《宋史:仁宗本紀》評贊宋仁宗“為人君,止于仁。帝誠無愧焉!”這是對帝王的最高禮贊。后代諸朝中,雖偶有廟號“仁宗”的,如清之嘉慶皇帝,但若比之于宋仁宗卻也“其實難副”。
在民間演義中,宋仁宗是“貍貓換太子”的當事人(主角乃是包拯),事實當然與此多有出入。宋仁宗生母為章獻太后劉娥宮中宮女,李姓,直至去世前的當日才獲晉封為宸妃。章獻太后歸天后,仁宗始得知生母并非劉娥(電視劇《清平樂》中與此有出入,但為劇情和人物刻畫需要則情有可原)。劉娥出身寒微,再嫁真宗而為嬪妃繼而為中宮皇后,前夫則改姓為劉且與劉娥結為兄妹,成為皇親顯貴。有趣的是,仁宗第二任皇后曹氏也是再嫁之女,其夫李植于大婚當晚“逾垣而走”,竟翻墻跑了。可知宋朝對女子再嫁并不以為恥。雖然仁宗并非劉娥親生,但她對仁宗卻視如己出,教導甚嚴,仁宗稱其為“大娘娘”。仁宗生性仁厚,得知宸妃為生母的實情后自是萬分痛苦,他追封宸妃為皇太后,并于章獻太后靈前泣告,“自今大娘娘平生分明矣”。時任翰林學士的晏殊為李宸妃撰寫神道碑文,只字未提仁宗生母一事,仁宗意見很大,直接詰問晏殊為何不直言宸妃“誕育圣躬”,晏殊辯解說已隱晦說出只是難以明說。仁宗依舊不悅。
宋真宗晚年常不豫,政事“多決于后”,一些實質性君權其實已經轉移到劉皇后手中。真宗龍馭賓天后,留下遺詔“宜尊皇后為皇太后,軍國事權兼取皇太后處分”。宰相丁謂要將“權”字刪除,制詔的參知政事王曾堅決不同意。在宋時,“權”字常加在官職之前,政治意義重大。如權知開封府,意為暫任開封府知府,類似于今日副職主持工作,進退余地很大。劉太后臨朝稱制多年,有武周之心自是不必懷疑(比如她多次以天子儀制試探大臣,均遭到強烈反對而罷),不敢行而已。盡管如此,司馬光依舊評判劉太后“于趙氏有大功”。
仁宗親政后,先后創慶歷、嘉祐之治,為史稱贊,亦成首倡之“祖宗之法”。察其緣由,大概如下:
一是權力的多元化分配和相互制衡。這還要從兩方面說起。
宋部分承襲唐制,仍舊設立宰相之職。宰相(要有平章事或同平章事的榮銜)乃中書門下長官(分為首相和次相),副職為參知政事,轄管民政。樞密院長官為樞密使,副職為樞密使副,轄管軍政。中書門下和樞密院合稱“兩府”,班位排序依次為首相、次相、樞密使、參知政事(副宰相)、樞密副使,是宋朝的宰執團隊。宋初時,宋太祖和宋太宗均積極介入日常政治決策(比如每日視朝、收回宰相以“堂帖”號令四方之權),君主從幕后走向前臺,“兩府”的權力中樞地位低落。但不可否認的是,“兩府”依然發揮了對君權的強大制衡作用,比如作為正式政令的詔書非由宰相副署則無效。宋太祖初立趙普為相,然而并無其他宰相副署,敕命亦不能生效。太祖提出自己副署,被趙普以不合憲度為由拒絕(此有司職爾,非帝王事也),其后由太祖之弟趙匡義(宋太宗,當時知開封府領同平章事一銜)副署才成之,避免了君權干預太深的先例。
在實際政務中,宰相統攬政治決策,軍國大事由“兩府”議定后交于皇帝御批,曰“可”即執行。真宗時,有大臣進言,“今請禮樂征伐大事出一人,自余細務委任大臣、百司”,真宗說“此頗識大體”。也就是說,君主不可乾綱獨斷。當然,君主也常常推恩發出“內降”或“手詔”進行“斜封”,不經過“兩府”,這當然是不合憲度,所以也常常被“兩府”駁回不予執行,或被臺諫官抗議而收回成命。比如,真宗時手詔欲立劉娥為貴妃,宰相當著內侍的面直接燒了詔書。某年,仁宗下詔欲恢復王氏女封號,富弼(晏殊女婿)認為不妥拒絕起草,并將仁宗旨意退回(類似唐時門下省封駁之權)。有一次,仁宗要給蘇轍授官,按律需由知制誥起草任命狀,當時的知制誥認為蘇轍“專攻人主,維護宰相”(宰相韓琦聽說后苦笑道“蘇轍不是罵‘宰相不足用嗎’”),拒絕起草,這名知制誥叫王安石。更有趣的是,宰相杜衍常常將仁宗私自下發的手詔“積至十數,則連封而面還之”,搞得仁宗不好意思的同時還得稱贊他“助我多矣”。
其次是臺諫系統對君主“自由意志”的制約。臺諫官糾察政府和百官,人事任免不受宰相控制(臺諫官也不可推薦宰執人選),與政府和宰執團隊亦是相互獨立,有利于充分發揮監察功能。按宋朝“祖宗故事”,“臺諫官之進退,宰相不可干預”。亦按制,臺諫官也可風聞奏事,可以免予追究責任。但若所請不實,有時受罰也是應當。名臣范仲淹(晏殊推薦入閣)、歐陽修、包拯、韓琦、蔡襄等都曾任臺諫之官,均能犯顏直上,秉口直言政事利弊,甚至連唾沫星子都飛濺到仁宗臉上。仁宗欲廢郭皇后,宰相呂夷簡、李迪都贊同,范仲淹等臺諫官卻極陳不可,仁宗和中書門下均不受理章疏,仁宗還不經程序便直接敕命將御史中丞(御史臺長官)孔道輔貶黜出京,引起臺諫官的強烈反彈。慶歷年間,仁宗欲立夏竦為樞密使,御史中丞王拱辰奏稱夏竦“經略西師,無功稱而歸”,見仁宗不理會便拉著他的衣服不放,迫使仁宗收回成命。包拯甫任御史中丞便向仁宗請立東宮太子,戳中仁宗痛處,仁宗很不高興問到“卿欲誰立”。任內包拯將三司使(掌管財政,號稱“計相”)張方平彈劾下馬,接任的宋祈也遭包拯反對而除官,最后仁宗像是開玩笑一般將包拯從“權御史中丞”的位置上調整到了“權三司使”,卻遭到歐陽修猛烈批評(說包拯不知避嫌)。嘉祐年間,宰相文彥博被御史彈劾,盡管經查所奏不實,但文彥博依舊深感不安多次請辭。臺諫官在仁宗時,可以令“天子改容,宰相待罪”,充分顯示了對君權和相權的制約。這有點類似于今之議會政治,若議會對政府投出不信任票,要么更換政府,要么重選議會。
劉太后臨朝稱制多年,仁宗親政后當然不甘心只作“象征性”的君主,從他恢復“每日朝”制度即知一斑。不過,后因身體原因,又改成了“單日朝”。再經過廢后和立后的風波,仁宗自然明白自己的“自由意志”是不可能充分實現了。當時有不少大臣(比如嶄露頭角的王安石和司馬光)就批評仁宗的垂拱無為,勸諫仁宗收權柄,簡出睿斷。仁宗曾說,“屢有人言朕少斷。非不欲處分,蓋緣國家動有祖宗故事,茍或出令,未合憲度,便成過失。以此需經大臣議論而行。臺諫官見有未便,但言來,不憚追改也”。當時,甚至連宮廷內侍都知王守忠也對仁宗說了“天下事皆由宰相,陛下不得自傳”的異議。仁宗默然良久答道,“任人者,興王之本。自任者,失道之君”。當然,這不能說宋仁宗乃至宋朝的君主都只是“象征性”的而并無實際權力,只是這權力被“祖宗故事”和宰相臺諫等制度約束了而已。當時呂夷簡和王曾同在中書為相,但兩人卻有不少齟齬,屢次請辭相位,甚至有一次在仁宗面前爭吵不休失了體面,仁宗生氣將二人均罷相出知外地。可見,只要在“憲度”內行事,君主的權柄依舊。
二是知人善任,從諫如流。蘇軾曾說,“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搜攬天下豪杰,不可勝數”。察仁宗一朝,人才真可謂星河燦爛。唐宋八大家,歐陽修、三蘇(蘇洵、蘇軾、蘇轍)、王安石、曾鞏相繼在仁宗朝登場。書法大家“蘇黃米蔡”之蔡襄,執婉約詞牛耳之柳永,理學家周敦頤、邵雍、張載、二程(程頤、程顥),名臣呂夷簡、晏殊、范仲淹、富弼、韓琦、包拯、文彥博、司馬光,武將如狄青,亦悉數活躍于仁宗時期。僅以幾例作些說明。晏殊,北宋著名詞人,為太子舍人,仁宗朝官至參知政事、御史中丞、樞密使、次相等職,后因修撰宸妃墓志一事遭彈劾被貶,去世時贈“司空”。晏殊舉賢不避親,且多次阻諫劉太后越位行事。歐陽修,北宋文學家,主持編撰《新唐書》并自編《新五代史》,仁宗時歷任知諫院、權知開封府、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等。參與了范仲淹、韓琦和富弼等人發起的“慶歷新政”改革,曾因故被貶安徽滁州,寫下不朽名篇《醉翁亭記》。蔡襄,北宋著名書法家,與蘇軾、黃庭堅、米芾齊名,仁宗朝先后任知制誥、翰林學士、權三司使等職,他任知制誥時,“每除授非當職,輒封還之。帝遇之甚厚”。也就是他多次“封還詞頭”,駁回仁宗旨意。“帝王之明在擇人,辨邪正,則天下無不治矣。”仁宗一朝人才濟濟,仁宗本人也從諫如流,比之于唐太宗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有一回,仁宗懷揣一份奏疏,梳頭太監替仁宗梳頭時便好奇問大臣所奏何事。原來是諫官上書請削減內侍宮女,梳頭太監發牢騷說要減便第一個減他。后仁宗下詔“自某人以下三十人盡放出宮”,某人即梳頭太監。皇后不解為何將其做第一名遣送,仁宗解釋說太監竟勸我拒絕諫官的忠言,這種人不能留在身邊。
臺諫官犯顏直諫,雖是履行職責,然仁宗偶有震怒也在所難免。細看仁宗,不難發現他其實是個長情的人。因對生母愧疚,他便屢次重用舅舅李用和。曹皇后端莊但無趣,仁宗對善解人意的張泌晗(溫成)寵愛有加,愛屋及烏便對其叔父張堯佐多有提攜。慶歷年間,仁宗欲提拔張堯佐為三司使,臺諫官極力反對。后改任宣徽南院史、節度使等虛職,臺諫官又群起而反對,把溫成也牽扯了進來,仁宗盛怒,將御史官唐介外貶出京。沒兩年,仁宗又將唐介召回,還將其畫像掛于宮內作自警。
三是仁宗本人性情的影響。仁宗天性仁孝寬裕,真宗在世時便說“太子純孝之德,亦由天賦,非常情所及焉”,宰相寇準也稱贊“皇太子天賦仁德”。這一天生的性情也影響了仁宗殺伐決斷的魄力,何況其人本身也不喜生殺予奪的行事風格。這從多處事例均可看出。有一年,益州(今四川)一個老秀才勸當局割據自立,仁宗聽說后卻不以為杵,說老秀才是急于要做官,令有司給他一個司戶參軍的小官職。仁宗有次在宮內散步,不知何故曾屢屢回望身后。待回后卻急索水喝,妃嬪不解為何不問鐐子取水解渴。仁宗說自己屢屢回望卻不見鐐子注意,怕問了鐐子恐要受到責罰,因此忍著。另一方面,在對西夏趙元昊的戰爭中,因廷議制度和仁宗本人的優柔寡斷,導致一再貽誤戰機。所以說,仁宗性格的影響是多面的。當然,如果真如乾隆所說的一切均需由君主乾綱獨斷,那么君主專制所造成的危害則將更加嚴重。
仁宗末期依舊無子,這成為其一生的隱痛,也是朝堂中的敏感話題。經韓琦、包拯、王安石、司馬光等眾大臣多年多次勸諫后,仁宗終于再次接宗世子趙宗實入宮,立為皇子,賜名趙曙,是為宋朝第五任君主宋英宗。或許是巧合,趙宗實父親趙允讓在真宗時也曾被接入宮中抱養,后因仁宗的降生才被禮送出宮。仁宗龍馭賓天后,宰輔大臣請趙曙繼位,趙曙嚇得轉身逃跑,還是大臣們將他抓住強行登基。
臨到文末,便講點題外之話。初讀《宋仁宗:共治時代》一書時,并不知影視劇《清平樂》(“清平樂”本為詞牌名,流行于宋)所述為何,特意去看時也是帶著一點挑剔之心,專取書中內容自相對比。撇開其它不說,此劇雖與史實有出入(比如仁宗平時并不喜內侍張茂澤),但于歷史細節處則照顧還算妥當(比如晏殊因仆從持笏稍遲發怒將仆從牙齒打落、王拱辰穿歐陽修狀元袍),大致呈現了仁宗一朝的政治生態與仁宗個人的歷史世界。《清平樂》劇本原為小說《孤城閉》,察宋仁宗一生,竊以為原名倒是更為合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