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獨自坐在住院部走廊的盡頭,雙臂架在兩腿上,彎著腰,抬頭看著眼前病房的門,被來去的人反復地推開又關上,耳中仍回響著母親躲著妹妹對我說的那些話。
“出去這么多年了,你給家里帶回過一分錢么?現在妹妹出事了,你才回來,過些天又要做手術,十萬塊錢?。〖依锬倪€有這么多了?我又得厚著臉皮去借,你倒是回來幫幫忙啊!踏踏實實的在家里做些小買賣不好么?非得去大城市闖,你倒是說說,闖出什么名堂來了?”
我低著頭,看著她幾年也沒換過的鞋子,半張著嘴,許久也沒回答。本來有很多的理由可以來辯解,然而面對這些讓人心痛的現狀,一切都只能讓自己更加內疚。
“這十萬塊錢我出,等一個星期,再回來時就給你?!蔽胰匀粵]有直視母親雙眼的勇氣,只好把目光轉向了妹妹病房的門窗。
“一個星期,你上哪掙這錢去?去偷去搶?行啊,你有那本事也行,去吧!我不管你,把錢拿回來能救你妹妹就行!”母親說完狠話就拿著水壺揚長而去。
我見妹妹的病房里少了很多人,便前去和她告別。她全身麻木地躺在床上,只有眼珠跟著我的腳步來回轉動,可我卻不知該說什么好,站著看了她一會,就轉身準備離開了。
妹妹突然開口叫住我:“哥,別聽咱媽說的那些氣話,我好著呢,不做那手術也沒事?!?/p>
我慢慢地回過頭,看著臉色蒼白的她,回道:“你聽見我們說話了?沒事,放心吧,過幾天哥就帶錢回來?!?/p>
“哥,別犯傻,我心里知道,你是好人,那些事做不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詫異地瞪大了雙眼,愣愣地盯著她一動不動的雙腿。
“你去拿藥的那會,我看見你手機上的信息了?!?/p>
我又走進妹妹身旁,輕撫著她瘦弱的手,點了點頭,便再次離開。
2
她說的沒錯,我的確要去干一件不光彩的事。東臨是我這幾年所生活的城市,最近幾天,我在這加入了一個地下組織,專門偷車販賣。
這里都是先有訂單,根據買主想要的車型,再去下手。會里有多少人我還不清楚,但看得出他們分工很是明確。銷售部負責聯系買主,市場部負責每日去勘探車型,執行部負責去偷和運送,財務部負責催款要賬。
我就是執行部的新人,這個部門人員流動最大,人事部的工作就是不斷地發現有人被抓進去,再不斷地去招收菜鳥來補空位,還會把一些老手從局里贖回來,當然,有前科就不好再去作案了,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給新人進行培訓。
當晚我趕回東臨時,已經錯過了培訓,但還是咬著牙接下了轉天的一個行動,因為最近市里查得緊,訂單并不是很充足,錯過一次,也許就得等下個月才有。和我搭檔的也是一個新人,我倆約好了時間,第二天在一個不起眼的停車場碰面了。
由于是第一次行動,我提前去了現場,早早就發現了目標車,是一輛六年的黑色奔馳S級。不一會,搭檔老白也來到了這里。之前只在面試時見過他一面,一米八幾的個子,肚子有些發福,頭發打著卷,眉毛一邊長一邊短,近視的人很難分辨他的眼睛到底是睜開還是閉上的,胡子好像從來不刮,后來才得知,他說這樣更容易入會。
我倆面面相覷地站在車前,只見他拿出了一小塊黑色金屬,對著門隨意地點了一下,然后我們就插著腰,一聲不響地盯著車窗,等待著能發生點什么變化。
尷尬的是,什么也沒有發生。老白抬頭看了看我,又低頭捏著那小玩意,使勁地連續按了幾下,還是沒有任何作用。我只好開口打破僵局:
“你去參加培訓了么?”
“沒有??!我孩子這兩天發燒,昨天才有空脫身!文哥就給了我一個這東西,我以為是萬能鑰匙呢!”說完,他便恍然大悟地又抬起頭,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望著我,接著問:“你也沒培訓?”
我咬著下嘴唇,翻著白眼點了點頭。
老白無助地又說:“那咋辦?咱倆的職業生涯還沒開始就得結束啦?”
我轉身從地上找了塊方磚,老白伸著雙手一個勁的喊著“別別別”, 但我想起還躺在病床上的妹妹便顧不了太多,輪起來沖著車窗砸了下去,玻璃碎了滿地,警報器應聲而響,車身周圍一圈黃燈也隨之閃了起來。
我趕快拉開車門,尋找能關閉警報的東西,然而聲音和黃燈一時之間突然停了下來,扭頭看向老白,他正不知所措地拿著小金屬,木訥地看著我說:“原來這玩意是干這個用的!”
3
得手后我們驅車準備前往要交接的地方,是外省的一個小城市,固南。但由于少了一個車窗,我們怕還沒到目的地,就被吹中風了,所以決定先去把玻璃補上。
老白邊開著車邊問著我,“你叫什么???”
“吳望”。
“嘿!這名起的好,跟這破東臨一樣,沒指望了!”
“怎么就沒指望了?”
“咱們外地的年輕人沒法混?。「墒裁炊枷拗颇?,什么都是本地人優先,你一外地的就靠邊等著去吧!你肯定拼了這么多年,也是費力不討好,沒錯吧?”
我側過頭看著車窗外,沒再回答老白,但心里想的也確實如此。
我們找了郊區周邊的一家小汽修店,一個渾身臟兮兮的小伙子拿著扳手,盯著這臺奔馳S看了許久,轉頭對我們說:“大哥,這可是好車啊,配一塊差不多的窗戶,得上萬了,我們這還沒有材料,得等。”
我四處掃探著周圍破舊的車輛,找到了一臺很老的金杯,便對他說:“把這個拆下來打磨打磨得多少錢?”
他回:“三百”
我說:“行,就它了?!?/p>
等待修補時,我和老白去了超市,準備路上的補給。在貨架前,我發現老白看著不遠處發愣。我向他目光望去,是一對中年夫婦,帶著一個十歲多的男孩,女人懷里抱著個也就剛滿周歲的嬰兒。
我問他:“看什么呢?”
他仍然盯著面前這一家四口,斜著嘴小聲的說:“哼,拐賣兒童的?!?/p>
“你怎么知道?”
“嗨,一看你就沒經驗。”
“你不也剛入這行沒幾天么?”
“不是說這個經驗,是當爹的經驗!”
我再次轉過頭望著他們,沒發覺有什么不對勁,又問:“當爹又怎么了?”
“你見過親媽用涼水給孩子沖奶粉的么?”老白交叉著雙臂,自信的說著。
我又仔細看向那女人,果然很不耐煩地在把礦泉水倒進奶粉瓶里,連抱著孩子的姿勢也不是很溫柔。于是又問問老白:“那咋辦?報警么?”
“報個屁,咱就是賊,自投羅網???”
“哦,也是,你不說我都忘了?!?/p>
話音剛落,那對男女拽著小男孩離開了超市,臨走前,孩子仿佛有些不舍地向我們望了過來,他泥濘的小臉蛋上,那雙清澈的大眼睛,正巧和我對視了幾秒鐘。老白看我愣在那里一動不動,便湊到身前用臂肘頂了我一下,說:
“干嘛?你可別當傻好人啊,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尸骸,再說,咱們現在也是道上的人了,還想黑吃黑啊?”
我轉念一想,還是辦正事要緊,畢竟自己家里那頭,也等著救人。再次回到車里,發現那伙人并沒走遠,而是站在一個路口張望著。這時那個男人突然沖男孩臉上扇了一巴掌,嘴上念念有詞的辱罵著,似乎在責怪他不要亂跑,隨即又上前踹了一腳,小男孩招架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冰涼的地上,站在一旁的女人也絲毫沒有阻攔的意思。
這下完全可以確定他們是人販子了,我試探性的和老白說:“我有點看不下去了?!闭l知沒等話講完,他就猛的推開車門,向前沖了過去。見此情形,我也趕快跟著跑向那邊,老白掄圓了拳頭,大臂一揮,那男人便不明不白的捂著臉,向后踉蹌了幾步,女人急忙上來拽起了老白的衣服,喊著一口方言,大呼小叫了起來。
老白順手將嬰兒搶到了自己懷里,我趁亂把小男孩扶起,街對面突然開過來一輛黑色面包車,急停到了我們身前,這時男販拿起一根棍子沖著老白的后背敲了下去,為了保護嬰兒,他無暇反抗。我剛要上前幫忙,只見面包車上又下來了兩個人,直奔我們過來,于是我只好拉著小男孩先跑回車里。
再抬頭看向窗外時,老白已不見了蹤影,其他人也似乎憑空消失了,只剩下面包車奮力發動,在地上蹭出了幾條印跡后,轟鳴著離開。正當我要驅車追趕時,警笛呼嘯而來,兩臺警車停在了剛才打斗的位置。我剛想出門,小男孩卻拽了拽我的衣袖,突然意識到,眼下我也是個犯人,便又悄悄的關上車門,倒退離開。
4
事情來得太突然,沒想到第一次行動就遇到這樣的麻煩,以前見到警察沒有絲毫顧忌,現在心臟竟跳得如此猛烈。我手握方向盤,看著越發寬敞空曠的道路,卻不知要駛向何方。
我逐漸意識到,車里還有一個小男孩,便側過臉問他:“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我還有事,先把你送回家吧!”
他盤著一條腿,手里玩弄著電子表,似乎因為離開了人販而變得開心,臉上若隱若現地露出點點笑容,慢慢悠悠地說:“錢程,我家不在這。”
“錢怎么成了?什么錢?”
“我名子叫錢程!”
“噢,那你家在哪???”
“在固南。”
我一腳剎車踩了下去,新玻璃逛蕩了許久才安靜下來,伸手摸了摸男孩的頭發,心想,這回好事壞事全趕一塊了,要不你叫錢成呢,救妹妹的錢還真能成了。然而好景不長,開往省道的一個入口時,我發現了不遠處有警察在攔車詢問,情急之下只好調頭奔向一條山村小路。
這時電話響了起來,接通后聽出來話筒的那頭是老白,他壓低著聲音問我在哪,我說本來要出省的,但是有警察,又開到了一個村里。
他又說:“小心點吧,我在人販子的車廂里,被鎖住了,身邊還有五個孩子,他們在找你,沒準那男孩身上有定位?!?/p>
我看了一眼身旁的錢程,又回道:“那現在該怎么辦,這車還賣么?”
“保命要緊,不行就扔在路邊吧!那孩子么,你就給他放派出所門口!”
“我需要這筆錢?。《疫@男孩的家和咱們要去的固南是一個地方!”
“嘿,這可有意思了,警察追著我們,我們追著你,你要送孩子回家,見機行事吧,我得省著電,先掛了,祝你好運,吳望兄弟!”
說完,電話便掛斷了。我再次停下了車,認真的對小錢程說:“那些壞人在追咱們,這一路太遠了,我又不能報警,萬一追上可就麻煩了,太不安全,我還是把你送到派出所附近吧,叔叔不是不想幫你…”
錢程打斷了我,雙手抓住我的衣服,懇求地說:“別趕我走了,我不想自己去不認識的地方?!?/p>
這種感受讓我很是難過,幾年前自己來到東臨時,又何嘗不是這樣想過呢,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即使每天回到那個狹小的住處,也感覺自己的心還是無處安放。多少個難眠的夜里,都好想立刻回家,家里的床才舒服,家里的人才溫暖。
旁邊大路的車道上,又響起了警笛聲,雖然逐漸遠去,但卻叫我心煩意亂。想著剛才老白說的話,這些人和警察怕是真的早晚要找到我們,即使過程會很漫長,可是身上帶的現金也所剩無幾。這筆生意肯定做不成了,這個時候還是保命要緊,只要人活著,就可以再去賺錢。
小錢程仿佛看出了我的苦衷,稚嫩地看著我說:“警察為什么也會找你?”
“因為這車是我偷的?!?/p>
“要不把這車現在就賣了吧?換成錢,咱們可以坐火車走啊。”
這倒是個好主意,不過一輛豪車又哪是輕而易舉就能賣掉的,去正規的地方,我肯定就暴露了,去不正規的地方,想拿到錢就費勁了。眼下是個村子,望著農民不斷的把麥子割下來,再收攏到一起,我突然有了靈感。
車不好賣,它要不是車了,不就好出手了么。
我行駛到了村邊,把皮制車座套卸了下來,對錢程說:“你拿著這個,去和第一家門口坐著的大媽說,用它換20塊錢,如果不行,換點吃喝也成?!?/p>
小家伙興致勃勃地披著座套,奔著大媽跑過去了,我又向他喊道:“順便叫其他的人也過來,這車上的東西隨便換!”
不一會,村民們便到處游走相告,這臺奔馳S逐漸被人們圍得水泄不通。車里的內飾很快都以超便宜的價格或物品換空了,隨后而來的是幾個帶著工具的壯漢,他們問我,這輪胎能換嗎,我說當然可以,于是四個鄧祿普輪胎換了兩個背包。剛裝上的玻璃,又被拆下,換了一些饅頭,幾個車燈被村里小學校長用一百元收走。
人多果然力量大,一個小時過去,連車架子都被人抬走了,這輛奔馳S只剩下了一臺發動機。也許是因為它太沉,驢子拉著費勁,也許是大家并不知道它到底可以拿來做什么用。雖然很是不舍,但我覺得可以收工了,現在即使警察來到面前,我也是兩手空空,贓物真的消失了。
正要走時,一輛拖拉機緩緩向我們駛來,我便帶著錢程停下了腳步。從上面跳下一個皮膚黝黑的小伙,彎腰圍著發動機轉了兩圈,又直起身來看著我說:“這個我要了,你想換點什么?”
“能換你這拖拉機么?”
他搖了搖頭,接著說:“我在城里呆過,你這發動機換我們一村兒的拖拉機都富裕,但是不行,我還得指著它吃飯呢。”
“那你有什么???”
小伙轉過身,爬到拖拉機后面,取下來一輛老自行車,甩在我們面前,說:“這個給你吧!”
5
告別了村子,我騎上這臺帶著車筐的老鳳凰牌二八車,載著小錢程,繼續踏上了送他回家的旅途。
我們路過翠綠的田地,久違的昆蟲鳴叫聲,一直響徹在耳邊。偶爾有麻雀滑翔在草叢上空,偵查著可口的獵物,每一次降落都會伴隨著幾只蚱蜢四處亂跳。那些會飛的甲蟲,拖著沉重的身子,在我身邊盤旋了幾圈,便安心的趴在車筐里的包裹上,沐浴著柔和的陽光,乘著涼爽的微風,搭上了自己熟悉的順風車。
腳下是一條狹窄的土黃色小路,坑洼的地面使得車子有些顛簸,甲蟲很快就受不了這種不安穩的環境,不一會便不情愿的飛走了。前面的路蜿蜒著伸向郁郁蔥蔥的遠方,望不見它到底會有多長?;仡^看到的是兩條七扭八歪的輪胎印,交織在一起慢慢消失,而小錢程則靠在我的背上睡著了。
聞著混雜的花香,還有些許的牛糞味,我腦中的思緒也跟著剛才那只甲蟲飛回了兒時的記憶。
那時我常偷著騎出媽媽的坤車,帶上妹妹一起去村里的田地游玩,鄉下的路并沒有鎮上那么平坦,當時我的車技還很拙劣,遇到困難模式路段,總會人仰車翻。每次要倒下時,我都去護著妹妹,自己先墊在車子下面,然后奮力的將它托住,換來的是她可愛的歡笑,一邊揮手一邊喊著:
“哈哈,哥,你又掛彩啦!”。
但有時我傷的比較嚴重,走路都很吃力,她便意識到事情的嚴重,又會沒完沒了地哭起來。我只好一邊推著車,一邊回頭安慰坐在后面的妹妹:“沒事啊,我這就是練習一下,等回家了就能演得像一點,媽一看我傷得這么嚴重,就不打我了?!?/p>
然而母親卻從不掩飾她內心的怨恨,看到我這樣,她明明也很心疼,卻還要拿著掃把狠狠打著我身上完好的地方,邊打邊說:“讓你不長記性!讓你出去玩!等走丟了,看你還回不回得來!”
現在來看,我好像真的走丟了。
6
回憶被老白的電話打斷。
“吳望兄弟,到哪了,還有希望么?”
我一只手扶著車把,另一只手握著手機說:“快到國道了,一會搭汽車走?!?/p>
“走哪去???奔馳呢?”
“聽你的話,脫手了,現在就剩下送孩子回家這一個任務了?!?/p>
“真有你的!可我怎么覺著咱倆離著不遠呢?我們就在國道上?!?/p>
“他們怎么找到的?我倆現在騎的是自行車??!”
“不知道,有點不對勁,我看你還是別管那孩子了,我先掛了,省電?!?/p>
聽到電話發出嘟嘟的盲音后,我下了車子,打算仔細的檢查一下小錢程的衣服,他害怕地背著雙手,向后退撤,我說沒事的,就是看看壞人在你身邊裝沒裝什么東西,那玩意對你有害處。
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也沒發現什么定位儀器,心想或許是巧合,便再次上路。沒過多久,我們終于來到了大路邊,我兩腿僵的發硬,把自行車扔在了一旁。看著手機上的日期,我從老家出來已經第二天了,今晚若能順利地把錢程送到家,明天就得趕快返回東臨,繼續想個幾天內能掙十萬塊錢的活。
臨近日落,我們等來了一輛去固南的長途大巴,期間并沒有看到老白所在的那輛面包車,找到座位后便踏實了許多,看著身旁的小錢程望著窗外歸心似箭,便和他聊了起來。
“你是怎么被人販子抓到的?”
他低著頭,手里擺弄著電子表,想了一小會,沒有看著我,回道:“爸媽對我不好,我就自己出去玩,然后就…”
“是這樣啊,難過就不要說了,唉?這電子表是哪來的?”
這時他突然露出了得意的笑臉,仰起頭看著我說:“爸爸給的!”
“嘿,還說他們對你不好,這不也給你買東西么,他們現在肯定惦記著你呢?!?/p>
小錢程又開心地低下頭,繼續看著電子表,咧著嘴,嗓子里發出情不自禁的笑聲。隨后又猛地側臉抬頭對我說:“叔叔也好!”
看著他這雙稚嫩的大眼睛,明亮中寫滿了希望,我多想回到這個年齡重新再來一次,那該有多好。車窗外天色逐漸暗了下來,黑色的烏云奔騰在上空,像潑灑在水中的濃墨,肆意的擴散著,遠方即將消失的霞光,顯得異常鮮紅。
轉日凌晨,我們在目的地下了車,望著霓虹燈閃爍出固南的兩個大字,我心想第一次行動的終點到了,可是車卻沒了。掏出手機,已然沒有了電,一整晚也沒再等到老白的聲音,幾次想發訊息給會里的文哥,但卻不知該如何向他訴說現在的情況。
我拉著小錢程的手,問道:“現在能找到你的家么?”
他疲倦地點了點頭,又看了看手腕上的電子表,便拽著我走出車站,來到了路邊。我以為他是要叫輛出租車,可就在這時,一個似曾相識的車影,極速奔著我們駛來。也許是困意讓我降低了警覺性,直到那輛黑色的面包車離我近在咫尺時,才反映過神,于是趕緊抓著錢程逃跑。
然而錢程卻掙脫開了我的手,傻傻的站在那一動不動。
“錢程!干嘛呢?趕緊跟我跑啊!他們又來抓你了!”我大步走過去又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胳膊,向前望去,見對面從車上竄出來三個人,離我們越來越近。
錢程轉身抬頭說:“叔叔,你走吧!”
沒等說完話,我便不管不顧的抱起他開始跑,“走什么走?好不容易把你快送到家了,你這孩子犯什么傻?”
沒跑上幾步,又一輛面包車從后面繞過來擋住了我們的去路,伴隨著刺耳的剎車聲,從里面下來了兩個拿著棍棒的人。不遠處,居然還有一輛車也同時向這里襲來。環顧四周,空曠的街道上,只有一個乞丐在角落里熟睡著,殘年的路燈,一閃一閃得愈發昏暗,而黎明卻仍舊遙遠。
我的腦子瞬間嗡嗡作響,四肢止不住地顫抖,兩手時而發麻,時而無力,心想這回是插翅難飛了,一下子斗志全無。意識里,僅存著妹妹躺在病床上的模樣,還有小錢程那雙清澈的眼睛。我活著似乎并沒有多大意義,可是他們呢,我想要去保護的人該怎么辦才好?
沒等我稀奇古怪的想法在腦中回蕩完,一根木棒狠狠的砸中了我的肩膀,錢程從我的手臂中脫落,我下意識的提前倒下,將他托住,就像以前我托住那輛載著妹妹的自行車一樣。站起身來的小錢程,向前跑去,攔住了人販,我想開口叫住他,不要過去,但幾只腳卻同時踢到了我的頭,再也喊不出聲音來。
“爸爸!不要打叔叔,他是好人!”
爸爸?幾滴血飛濺到了我的眼中,視線變得很是模糊,望著人販拽著錢程的手,漸漸遠去,我竟咬著牙,咧開嘴笑了起來。
7
再睜眼時,發現老白和我被關在了一個地下室,鼻子里盡是腥味。老白見我醒了過來,便開始絮叨上:“哼,我就說吧,這年頭,當好人就是這下場。這下好了,行動沒完成,錢泡湯了,人也回不去,是死是活都不一定!嘿,可憐我老婆孩子還等著我回去過日子呢!還過個狗屁了,呸!”
“你手機還有電么?有的話趕緊讓文哥救咱們來吧?!蔽夷[著臉,忍痛說著。
“有個屁電!給你打完第二個電話就被發現了,手機早讓他們給扔了。”
“沒想到那孩子真是他們的孩子,怪我一直沒注意到他的電子表?!?/p>
“說這些還有啥用?憑天由命吧!”老白一腳把凳子踹倒,以泄憤怒。
樓上似乎聽到了動靜,不一會便走下來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錢程的爸爸,另一個像是他們的老大。
透著生銹的鐵門,那個老大先開了口:“你們是從東臨來的?聽說是文哥的手下,我的車呢?”
這句話問得我倆有些發懵,抬頭又仔細瞧了瞧他們,回問道:“是你訂的那輛奔馳S級?”
“廢話,固南這么大點地方,能從你們那要貨,也就是我了!”
“大哥,你放了我們,我們回去立馬再給你弄一輛,立馬的!”老白乞求的說。
“放了你們?我的人在東臨還沒收工,就讓你們給攪亂了!”他又轉向一旁的男人,問了起來:“這錢程腦子抽什么風,怎么把他領這來了?你怎么教育的?”
沒等他回答,樓上傳來了聲音,雖然聽不懂方言說的是什么,但隱約聽到了東臨兩個字。隨后那個老大便叫別人把門鎖打開,帶著我和老白走了上去,來到了屋外。
這里是個破舊的別墅,院子相當寬敞,也許是在地下呆的時間太久,出來后陽光格外刺眼。我用手遮著雙目,向大門方向望去,見到三臺東臨的車停在那里,幾個穿黑衣服的人站在車前一動不動。
這時,一只細長的手從車里把門推開,走出來的是一個身穿淡粉色襯衫的男人,看起來很瘦,但卻隱約見得到肌肉的雛形。頭發不長,少許劉海隨風晃動在一幅金色眼鏡上,四四方方的鏡框被陽光反射出耀眼的光亮,晃得人難以直視。
這個人,就是文哥,是會里的二把手,平日的瑣事都是由他出面。他兩手叉腰,袖口露出青色的紋身,站在那里絲毫沒有要走過來的意思。人販們只好緩慢地向他靠近,那個老大來到他對面后,質疑的問:“你就是文哥?看著不像?。 ?/p>
“出來混,就都得是五大三粗?”文哥說著話便張開右手伸了過去,兩人用力握住對方,幾秒后,人販老大忍不住疼痛先松開了。為了緩解氣氛,提高了嗓門又說:
“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們小弟昨天干的這事太不守規矩了!”
“我們的人,我們處罰,你的損失,肯定賠給你?!闭f罷,文哥招手把我叫了過去,小聲的問道:“偷來的車呢?”
“車,沒了…”我歉意的說。
文哥側著臉,我只能看見他一只略顯驚詫的眼睛,他追問:“讓同行又給偷了?”
“不是,一言難盡?!?/p>
他點了點頭,回身叫人遞給他個口袋,又對人販老大說:“車沒了,過后再給你弄一輛,這十萬塊錢算是賠償你那邊的買賣,今天讓這倆人,跟我回去。”
我盯著裝有十萬塊錢的口袋,心里一下躊躇了起來,這些錢對于他們來講也許微不足道,可這小小的一包紙,卻能成為妹妹的救命稻草。
對面老大不屑地開口講:“十萬塊錢就想帶走人?你小弟害得我這幫兄弟從東臨又半路折騰回來,自己孩子差點見不著了,這點錢算個屁??!”說完,院子的大門被人鎖上。
老白見機不妙,便插了嘴:“你們孩子我哥們可照看得可好著吶!”
話音剛落,文哥沖著他臉上狠狠的抽了一巴掌,指桑罵槐的說:“有你說話的份么?你們能不能他媽的專業點?偷車的把車丟了,偷孩子的把孩子丟了!”
“你說話給我注意點!這是我們的地盤!”錢程爸有些掛不住面子,用手指著文哥嚷了起來。
兩邊的火藥味越來越濃,東臨這邊的人紛紛上前壯勢,院子里其他人販子也逐漸聚了過來,雙方指指點點地飆起了臟話,文哥轉過身把那裝著錢的口袋遞給了我,自己點了根煙。我向口袋里看去,里面果然是一打打嶄新的鈔票,一時之間難掩激動的情緒,大口大口地呼吸,兩眼直勾勾地望向文哥。
他把打火機收起后,嘴里叼著煙,詫異地看著我,問:“干嘛?這錢又不是給你的?!?/p>
還沒等我說話,文哥的眼神便從我身上挪開,疑惑地看向了別處。我跟著他望去的方向回頭,只見錢程帶著幾個更小的孩子從另一個屋里跑了出來。
“都他媽別吵了!這又是誰的孩子?”文哥不耐煩地問到。
所有人停止了辱罵,把目光都投向了孩子們,錢程小跑著來到他爸爸那里,大聲喊道:“讓這些人把他們帶回東臨去吧!”
“胡鬧!你個小兔崽子在這添什么亂?”錢程爸邊說邊抬起手,朝著他的臉準備扇過去,老白再次出手把他攔住,“孫子!有你這樣當爹的嗎?”兩人身體一接觸,便再次點燃了其他人的火苗,離著近的人互相推搡著,后面的人開始翻出了長短不一的刀槍棍棒。
這時只聽見錢程兩手緊握著拳頭,閉著眼睛,更大聲的奮力喊道:“他們也想家??!”
文哥伸出手指,轉著圈點到每一個人,說:“你們他媽的想干什么?把家伙都給我收起來,還想在孩子面前砍人???”
混亂又被莫名的平息,錢程爸彎下身子,看著他,問:“兒子你說啥?誰想家?”
“他們想家,我也想家,我不是成心要騙叔叔的,我就是想回家了!我也想好好的上學,我也想有個正常的家!”說著說著,小錢程回過頭望著我,嚎啕大哭了起來。
“錢程!”我下意識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然而發現腦子里竟一片空白,于是只好停頓了一下,拼命的組織了些語言,繼續說:“我沒有責怪你,不管你騙不騙我,我都把你送回家了!我這輩子沒做過什么真正有意義的事,希望你以后不要學叔叔,也不要學你爸爸!”
老白激動地看著我,又環顧四周,問:“那該學誰?”
“警察!”
大家伙互相疑惑的看著彼此,小聲的嘀咕道:“學警察?”
“老大!有兄弟來電話說警察到路口了!”從后院跑出來一個人聲嘶力竭地喊道。
一時間所有人慌張了起來,唯獨錢程爸低著頭,一聲不吭地陷入了沉思。人販老大撇著眼睛,滿臉厭煩地又嚷著:“都他媽良心發現了還是怎么著?有良心別干這行啊,他們是孩子嗎?他們就是錢!別愣著了,趕緊抱著錢從后門溜!”
我手里仍然緊緊地攥著價值十萬的口袋,聽到警察兩個字后心臟又猛烈地開始上下跳躥,晃著腦袋來回查看四周。文哥從人群中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喊了聲:“錢!”
“文哥,這錢?”我的希望一下子被澆滅,本以為他會趁亂忘了這件事。
“你拿著,這個也給你,先跑!”文哥從兜里掏出一把鑰匙,塞到了我的手上,隨后轉身從另一輛車里翻出了手槍,對著天,扣動了扳機。
伴隨著巨響,人販子們停下了腳步。
“你們把我兄弟打成這樣就想夾著尾巴走?現在警察來了,我跑不了,誰也別想跑!”說完,文哥筆挺的站在那里,沒人再敢上前盤問。
聽到不遠處警笛聲呼嘯著靠近,我跳進車里開啟了發動機,透過車窗,最后一次回頭遙望錢程的雙眼,他竟拉著爸爸的衣袖,正開心的向我揮手告別。我想起家中的妹妹,淚水一下子涌上了雙眼,奔著緊鎖的護欄,右腳猛的踩下油門,駛向歸家的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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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充上電后,便不斷的有短信進來,都是媽媽發過來的文字。
“你到底在干什么?電話也不接,還真去干那傷天害理的事去了?”
“快回來吧,你妹妹要提前做手術了!錢不用你管!”
“怎么還不接電話?都這么大了還讓媽媽替你操心!趕緊回家!”
“是媽媽錯了,不該責怪你,媽知道你一個人在外面也不容易,回來吧,真的不用錢了,媽借到了!”
看著一條條的短信,我的淚水又模糊了視線。眼前這條孤寂的大道,兩旁盡是寫滿回憶的路牌,指引著我走向歸家的旅途。
趕回醫院后,妹妹已經做完了手術,正安靜的躺在病床上。她看到我站在門口,放心地笑了笑,仿佛之前命懸一線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哥,我就說吧,你是好人?!?/p>
我默許的微笑,還是沒有說出半個字來,不一會便又轉身離開了。
我帶著那個十萬塊錢的口袋,開車來到了派出所。為了以后不再擔心聽到警笛聲,自首,也許是最正確的一個選擇。不曾想,文哥竟安逸地坐在里面,看到我詫異目光,他便對我說:
“我當了八年警察,有六年都在做臥底,東臨是丟孩子最多的一個城市,可能這個數量以后還得增多,不過至少我們沒讓那個男孩走上這條道?!?/p>
“文哥,這錢...我沒花?!?/p>
“沒花就對了,拿去當你的保釋金吧?!?/p>
“文哥,你說,我是回家,還是繼續留在東臨?”
“去哪不重要,開車不迷路就好?!?/p>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