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山中迎來今冬的第一場雪。一夜之間,冰天雪地,仿佛進入夢鄉,連夢囈也悉索作響,有冰凌的清脆。我披衣臨窗,路燈下紛披飛雪,莽莽蒼蒼,像無數的蝴蝶亂竄,時起時落;像南國的花叢,爛漫飛蛾。飛雪撲打在樹上、屋上、柴垛上、電桿上,甚至過往的行路上,與山風合力,成了夤夜的主宰與盲客。晶瑩的雪粒,負載著久蘊的力量,一齊向我涌來,我打了個寒噤,后退半步。此時的天地,頓時渾然一片,分不清哪兒是路,哪兒是樹,哪兒是山,哪兒是湖。
早晨醒來,雪已停,風已住,莽莽蒼蒼的天地一下子成了冰雪世界,碧玉乾坤。天空出奇的藍,像洗過的良心。路上的游人漸次多了起來,一些五顏六色的冬裝,打破了山中單一的色調,成了流動的色點,整個山村,頓然歡欣雀躍,熱鬧非凡。
每年的冬季,大雪是山中的常景,也是遠近的至景。不少的游人與驢客都喜歡趕上山來,為的是一睹清境。去年幾個朋友為了看雪,特意從遠道趕上山來,車輪扎著鐵鏈,皮鞋再纏上草根,一步一趨,相扶相攜。趕到山上,看到的不是飛雪,而是冰凌奇觀。風是執刀的刻手,一夜之間,滿山的樹木全雕鏤成一座座雕塑,朝一個方向展姿,仿佛熱烈年代時標志性的文藝舞姿。"番然一雪琉璃界,勝卻人間數畫圖。"
我知道你那兒依舊暖冬,一片爛漫陽光,樹葉依然金黃,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浪漫多姿,園中花團錦簇,引來游歷的人笑語盈盈。記得數日前我們一起吃過晚飯,慢步河堤,成排的路燈照著行人,也照著路上的樹姿竹影,街道兩邊的作坊依然燈火輝煌,白天工作的姿態依然擺開,博古架上的擺件依然矜持。我喜歡這條鬧中有靜的小街,由北向南,沿溪而建,充滿著少有的藝術氛圍,對于到處充斥著商業喧囂的今天來說,這種氣息,也只有在這兒能聞到。與周遭的環境,與兩邊的路人,與忙碌的藝人們的身影倒是協洽自然。晚風吹酒醒,天邊月又殘。我們坐下來時,已近子夜。
我們開始像古人那樣的圍爐煮茗、寒冬夜話。你熟練地擺開茶具,攜壺就火,煮的正是我們下午在山里汲來的山泉水。幾泡制特的"金湯"在功道杯中翻滾,注入杯中,一股清氣彌漫整個屋宇。幾杯下肚,塵囂的心漸靜下來。那晚我們聊了很多、很久,仿佛世界只有我們倆。
今晚,我獨自坐在爐火旁,鐵壺煮水,不斷的續炭,看火苗與鐵壺的親吻,鐵壺無語,水在歡騰,發出嗞嗞聲響,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吶喊。寂靜中,閑著無事,我隨手拿起晉人王羲之的傳本法帖來讀:
"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
短短的二十幾個字,古代文人率真灑脫的性情流露筆端,朋友間的友誼,情真意切、生動美好躍然紙上,隔著千年萬里的時空,撲面而來:王羲之拜上:剛才下了一陣雪,現在天又轉晴了,想必你那里一切都好吧!上次那件事情沒能幫上忙,心里糾結至今。世上很多事情就是這么無奈。王羲之再拜,山陰張侯先生親啟。
我的目光留連往返于王羲之的書法線條和清言麗句之間,一種前所未有的心緒同古人一樣,頓然而生,快雪時晴,佳想安善,實在是難得的好情愫、好心境。清少納言說:“自天而降者,以雪為最妙”。我以為,以史而降者,以帖為最妙。
帖者,古人之書信或手札也,是寫給遠道的朋友看的,或許是寫給自己看的,因而,其心至率,其情至真,其書至善,其境至幽。誰料,匆匆幾筆的便簡,卻被百千年后的后人所窺,一讀再讀,一摹再摹,便成經典,奉為法帖。盡管一傳再傳,遺形取貌,幾近失真,但從筆劃騰挪,行文遣句中,多少能管窺出古人優雅的書法與清雅的文法,更多的是他們閑雅的生活情趣與浪漫,因而古人書信手札,最為自然率真,最為妙絕。
今讀羲之此帖,尤合我的心境,有雪若此,其境清遠,有帖若此,其品高格,有友若此,便是春風。
此時的我,大概與羲之先生相仿,做著念你的清夢,"快雪時晴,佳想安善“,伺以"金湯"相對――你的一切可安好?正在此時,一封"山谷回音"逐點而來,報以平安,讓我頷首低眉,不禁內心喜悅。
大概人生的妙境就是在這彼此的隔空遙念之間,古人云:"心有靈犀一點通",朦朧中所思所見皆有妙得。今晚雪滿山中,獨自一人,圍爐靜坐,心中仿佛也升起一團爐火,細檢茶盞,默然無語,深冬才是你我的季節。一個聲音從遙遠的中唐傳來:"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原載《九江日報》2018.2.15第七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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