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立夏這天早上,晨光透過窗簾,打在窗臺的花盆上,時間和光線一樣流淌得很慢很慢。響河躺在床上,并沒有馬上起床。她閉著眼笑,她覺得,這個早晨實在是太美好了。
受縣政府的委托,顧恒、顧銘、何峪風和岳響河四人打算去建州西郊的建岙做個前期考察。顧銘老早把車開到創(chuàng)意園區(qū)門口等他們?nèi)齻€,腦子里又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響河走近,二話不說想去開副駕駛室的車門,沒想到落在最后面的顧恒叫住她,讓她坐到后面。等車子駛上大路,響河才明白顧恒的一番苦心。
顧銘原也是深夜飆車黨一枚,若不是葉董斷了他的經(jīng)濟來源壓制著他,怕是這會兒也不會老老實實地開著輛SUV上路的。仗著自己水平高,他總是快速提速,又急踩剎車,在馬路上竄來竄去,不一會兒就超越了十幾輛車子。看著車里其他兩個男人淡定的模樣,響河料定他那德性就剩自個兒不知道了。
前面十字路口正好是紅燈,顧銘的車排在第二個,他說停就停,都快追到人家車屁股了才踩剎車。待到綠燈亮起,所有車子都動起來,顧銘當然不例外。響河轉(zhuǎn)頭看向窗外,胸腔里一陣一陣地噎著慌。突然一個急剎車,只聽見“嘭”的一聲,顧恒出手護在響河的胸前,手指穿過她的頭發(fā),把她往前沖的勁壓回到椅背上。
“臥槽!”顧銘氣憤地叫道。
為了躲避左側突然沖出來的電瓶車,顧銘剛才向右打了方向盤來了個急剎,誰想到剛好撞上旁邊車道打算左轉(zhuǎn)的一輛汽車。下車一看,車頭有一塊凹了進去,再看看對方的車,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真是晦氣!”顧銘四下尋找,發(fā)現(xiàn)始作俑者——那個騎電瓶車的人早就跑沒影了。
“人沒事就好了,以后開車悠著點。”何峪風確認對方車里的人都安然無事后勸道。
“不是,他要左轉(zhuǎn)那干嘛走直行道”顧銘走過去,和對方車主理論起來。
響河看看兩輛車子,再瞧見對方車主那張焦頭爛額的臉,忽然就笑了。顧恒看著她,也揚起嘴角。
碰上顧銘,才叫晦氣呢,響河心想。從這條路上的防護欄就可以看出這里是事故高發(fā)地段,但因為這里地方偏僻,平日除了早晚高峰時段都不會有交警出現(xiàn)。對方車主在直行道上左轉(zhuǎn)已是違反了交通規(guī)則,又偏偏不巧撞上了顧銘。而且最要命的是,他撞上的還是一輛貨真價實的豪車,待會保險公司一到,精打細算一番,就知道誰更倒霉了。
顧銘要留下來等事故處理完了再去建岙,剩下的三個人只能先走一步。若回去取車肯定來不及,叫小平師傅來開車也著實不方便,響河認識這條路,穿過馬路就是50路公交車站了,要到建岙的話,大約還有1/3的路程。看著站在陽光下的兩個男人,他們一個溫和清俊,一個沉穩(wěn)自持,響河想,要讓他們和一群大叔大媽去擠公交車,又該是怎樣一番景象呢。
在響河的忽悠下,何峪風與顧恒提著公文包上了公交車。
剛過兩站,車上便上來四五個蓬頭垢面的男人,這些人肩上搭著烏不溜秋的毛巾,手里拎著沾滿茶垢的水壺,頭上都戴著橙黃色的安全帽。響河猜想他們是在附近工地施工的建筑工人。
車里已是摩肩接踵,他們幾個一上來,響河就被人群擠到了下車門前的位置。這個位置實在是尷尬,既沒有柱子又沒有吊環(huán),響河踩著一雙不常穿的高跟鞋,心里連連叫苦。好在顧恒也被擠了過來,一手拉著頭上的吊環(huán),一手拎著公文包,就直挺挺地面朝著響河。這個時候不能逞強當英雄,響河二話不說就抓住了顧恒的衣袖,與他面對面站著,距離近得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
公交車里既有如他們?nèi)税阄餮b革履,一塵不染的,也有如那幾個工人衣衫襤褸,邋遢不堪的,一眼望去,與這個車里的大多數(shù)人格格不入,好像他們根本就不該上這輛車來。
響河到?jīng)]什么不習慣,畢竟今早她就是穿著這一身上的車,只不過那時還是平底鞋,輕松自在的多,如今得抓著顧恒才能站穩(wěn),身邊又緊挨著陌生人,這壓抑而安靜的車廂不免叫響河有些煩躁。她伸長了脖子,左顧右盼,把心思重新遍布車廂的每個角落。
突然,她眼前一亮,有什么東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不自覺地又向前靠了靠。顧恒的眼睛直視著突然靠近的鎖骨,有些不自在地別過頭。
駕駛室后面的座位邊上靠著一個與眾不同的建筑工人,他高高瘦瘦,養(yǎng)著一頭直到肩線的長發(fā),劉海已長至下眼瞼,被他用帽子隨便一扣分掛在面頰兩側。他面色蠟黃,只是在陽光下才反射出一些健康的光澤。他的顴骨比一般人稍大一些,向下又向外突出,硬是把他長長的臉拉成了一個菱形,響河想到用“菱形”這個幾何圖形去形容他的臉時,自己不由得輕輕笑出聲來。
還未來得及收起嘴角的笑容,響河再看他,不料正和他的目光撞到一起。他的眼睛大而無光,直勾勾地盯著響河,叫響河不好意思再看他。車里本就悶熱,那幾個建筑工人帶著一身臭汗和灰塵上來,叫許多乘客唯恐避之不及。響河想到那些環(huán)衛(wèi)工人或是建筑工人因為身上臟而不敢坐在座位上的新聞,不禁對眼前這個人產(chǎn)生了一絲憐憫與無奈之情。再看向他時,他已經(jīng)低頭在玩手機,耳朵里塞著耳塞,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樣。
響河心想,他這樣留著長發(fā),換做別人一定覺得是小流氓呢,但響河倒覺得他有一份不同于常人的獨特之處。不再看他,響河的視線又漫無目的地游蕩著,但看起來又像是那么聚精會神,一刻都不得閑,仿佛要記下每張臉每個表情。
車里滿是老弱病殘,就連愛心專座也是換了好幾撥,最終都讓給了那些看起來連站都站不穩(wěn)的老人。那個男人身邊站著一位年輕媽媽,她右肩背著包,右手抱著她的兒子,左手握著柱子,背對著響河,站得也是辛苦。
司機輕輕一個點剎,響河兩只手都扶在了顧恒腰上,拉扯著衣擺,何峪風就站在下車門的右邊看著一切,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
響河突然上前一小步,膝蓋觸到顧恒的小腿,下一刻整張臉都貼在了顧恒耳側。
“岳響河,你……”
“噓,好像有小偷。”
“什么?!”
“我看不清楚,你先借我靠一下。”顧恒的左耳被響河說話的熱氣吹得一陣一陣直癢,他扭頭朝右,發(fā)現(xiàn)響河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已扶到他肩頭。他的呼吸噴灑在響河手背上,汗毛如同蒲公英輕輕飄搖著。他的視線自她的手臂延伸,便撞上了何峪風幽暗沉靜的目光。
此時的響河哪里知道兩個男人對視的目光里藏著多少含義,只是一個勁地想著該用什么辦法提醒那個被偷錢包的年輕媽媽。一個急剎,整車人向前倒去,顧恒也不例外,他向后弓成一個弧形,只有腳和頭還在原地,但穿著高跟鞋的響河可就沒那么幸運了,好在顧恒反應夠快,他借著吊環(huán)的力向前挺直身體,右手摟住響河的腰,生生將她裝進自己懷里。
“小朋友,你的棒棒糖掉進媽媽的包里啦!”響河高聲一喊,大家都朝那個年輕媽媽望去。年輕媽媽知道是在說自己,連忙反手朝自己的包摸索著,摸到一半才意識到兒子的棒棒糖一直在他嘴里,再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錢包掉在地上。
“我的錢包好好地放在包里怎么會掉呢!”年輕媽媽小聲咕噥,而站在她周圍的人此時又是東張西望又是翻包摸褲袋,大家似乎都意識到身邊的某個人就是小偷。
然而之后的事是響河怎么也沒有想到的。沒有人抓到真正的小偷,就連響河自己都不敢站出來再多說一句,可是大家卻本能地朝那個長發(fā)的建筑工人投去鄙夷的目光。車里寂靜得可怖,雖沒人再多說什么,可大家都紛紛往后擠,與那人保持著不越雷池的一步。
這一站下車的人有很多,那幾個建筑工人也下了車。長發(fā)男人經(jīng)過時,響河就站在門邊上望著他看向自己的眼睛,那大而無光的瞳孔里此時卻裝著太多無法言喻的情緒。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響河愣愣地盯著地面,失魂落魄。車門快關上時,何峪風一個箭步向前,將響河圍在自己身前,回頭看著最后那個人下車才放心轉(zhuǎn)過頭。
“你膽子太大了。”何峪風的嘴唇觸著響河發(fā)絲,聲音低沉內(nèi)斂。
“嗯。”響河微微側過臉,露出了悲傷的神色。
“你認出那個小偷了嗎?”他追問。
“沒有,就看到了側面,而且沒怎么看清楚。”她眼瞼低垂,看著有些喪氣。
“事情過去就算了。”顧恒向后退了一步,看著何峪風說道。
可是那個小偷卻認出了響河。
何峪風想到小偷下車前望著響河那狠厲的眼神,心里久久不能平靜。
響河轉(zhuǎn)身想去后面的位置坐著,剛邁開步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兩個男人圍在中間,姿勢好不曖昧。不過,想起剛才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響河便無心再顧及其他。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