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因病在北京總院檢查,我作為陪同干部隨行,老王在北京的姐姐也到了醫院陪他。
CT結果出來時,醫生說情況不樂觀,雙肺縱隔的多發性淋巴結腫大,可能是良性——結節病或者結核;也可能是惡性——就是癌癥。
需要做穿刺活檢才能確診,等結果還要一周多時間。
那天老王很平靜,笑容里藏著一絲勉強的痕跡。
我們仨故作寬慰地笑著閑談,像戰前動員似地表達著對于良性結果的篤定信心。
然而現實也像兵臨城下的泱泱大軍,籠罩在心頭的恐懼焦灼我們仨都心知肚明。
傍晚時分,我和老王把他姐姐送進地鐵口。
一轉身我看見他哭了。
剛才還強撐的輕松氛圍戛然而止。
如同被這寒冷的天氣凍住。
我有些不知所措,兩個人站在人潮涌動的東四十條地鐵口。
行人在凜冽的北風里步履匆匆,遠處灰白的天空里最后一點晚霞也將褪去。
我忽然覺得風是有形的。
它像一支靈巧的矢羽從人群縫隙里穿梭而至,把身邊這個壯實的河北漢子穿透了。
轉身之間,微笑從他臉上剝落,露出原本疲憊而脆弱的愁容。
大概因為陌生,我才能到達離他淚水最近的距離。
老王說他怕死。
我說誰能不怕。
他說如果他還是一個人,他也不至于那么害怕,但他才二十八,孩子不到一歲,他不敢想如果他得了癌癥會怎樣。
我不知道該怎樣接下去,什么也沒說。
無法感同身受的事,勸慰和謊言更像是一種敷衍。
當一個人的黑夜來臨,你無法照亮天空,那就為他減少一些行走黑夜的孤獨。
我能做的,也就止于此了。
我們走在繁華的市中心,緊挨著國家的心臟。
身邊有燈光明亮的高樓,有色彩炫麗的霓虹燈,有妝容精致的長發女人,西裝革履的瀟灑男人。
也有路邊賣烤紅薯的小販,有跪在地上低頭不語的乞丐,還有扛著麻袋滿臉風霜的農民工。
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發動機的轟鳴、不耐煩的喇叭、路邊空調的鼓風機,各種各樣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充斥耳膜…
而這一切與我們又有什么關系呢?
人的生與死,城市的美麗與骯臟,這千千萬萬人此時經歷著不同的故事,在不同的故事里體味著各自的冷暖悲歡。
等待結果的幾天,冗長而沉靜。
與老王同房的有三個病人。
一個是出了車禍的病休干部。陪床的妻子整天面容憂愁,抱怨著人走茶涼,沒了實權就門前冷落,現在住院看病都得四處求人。
另一個是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女兒和女婿在北京租房陪她看病,每天上午推著輪椅送她來打點滴,給她揉風濕的膝蓋。她說太難受想回家。醫生說再堅持三天這個療程就結束了,女兒女婿有這個心為你花這么多錢治,一定得堅持住。女兒在一旁就像哄小孩一樣哄她。
還有一個是做工程的老板。年輕時拼得太狠,飲食極不規律,經常泡面香腸囫圇將就,現在得了食道癌,做化療以后頭發掉光了。他說孩子養大了,也留夠了錢,自己沒什么壓力,遺憾的是還沒怎么享受生活。
如果說是現實讓人麻木,但現實磨礪之下的人心終歸還是善的。
諾大的醫院,不知此時還在上演著多少這樣世態炎涼的故事。
我從窗外俯瞰著無邊的北京城,覺得對生活有些理解了。
結果出來那天,良性,老王的黑眼圈終于消了。
所有人都很高興,這是一件好事。
老王說他在生死之間徘徊過一次,以后的人生會豁達很多。
我肯定沒有那種體會,但或多或少有些長進。
出發的時候還沒結冰。
回來的時候河水都凍上了。
北方的天冷得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