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 生為何?死為何?滾滾紅塵,處處你我。如山,如水,如酒,如歌。
母親的葬禮由大哥操持主辦,禮節是傳統的,有些儀式卻是現代的。
文雍回去的那天晚上,安排了母親的追悼會和遺體告別入殮,她是老黨員,村里的老干部,村上和鎮里的黨政領導和原來的老同事幾乎都來了,村支書還作了一篇符合事實又頗具文采的祭文,他聲情并茂地致辭,引得在場的所有鄉親抹淚凝噎,追思母親的生平。
在文雍的心里,母親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行事干凈爽快、似刀砍斧切、但又有理有節進退有度;她不畏強權堅持原則可以和區縣領導拍桌砸凳;不懼暴徒惡人,可以用鋤犁為劍殺伐講理任你挑選、她都奉陪到底;她同情弱小慈悲善良常為乞丐盲流送食添衣。
她識不得幾個字卻秉持信仰堅守初心終身如一,她相夫教子持家把業溫良慈惠。她是鄉親們眼里的能干人,是孩子們眼里的英雄母親,由于父親以前一直在外工作,她更是這個家庭的保護傘。她的一生對得起鄉親四鄰,對得起親人,對得起良心。
生無愧天地、堂堂正正為兒為女為家庭桑梓、皆據實講理。
死不懼小鬼、清清白白去早去晚去閻羅地府、又何必分說。
她活著不拖泥帶水,離開也干脆利落。她沒有很長的壽命,也沒有半句遺言。
她一生很多次進醫院,都是為了守護別人,而她自己留給醫院的時間還不到一天。也許她是在想,有如毫無尊嚴地活著給親人增加麻煩,還不如選擇勇敢離去、不說再見。
或許上蒼對于勇者會更加慈悲,不用經年累月地痛苦掙扎,不用死到七天七夜。
生的渴望不在幻想之上,死的絕望當在理性之中。蒼天準我們做人,就賦予了我們選擇生死的權利。可以幸福快樂的生,亦可安然痛快的死。怕死只是因為我們太過癡愚不懂上蒼的旨意。天堂那么好,它又何必費盡心思再為我們準備一座地獄。生必有原因,死沒有對錯,我們能選擇的只在人間。
那一夜,母親入殮停在堂屋,文雍一家就在老屋過夜,為母親守靈。
小時候聽人說人去世了是很可怕的,其實不然。他們在母親的靈前沒有害怕只有依依不舍,他們燒的紙錢也許她能看得見,他們的話語心愿或許她能聽得見。生死的距離可能沒有想象的那么遙遠。在母親的靈前,文雍和馨雅十指緊扣肩靠著肩,他們知道母親在看。
文雍的母親是土葬的,柳家灣多的是綠水青山,在這里,大多數人依然奉行入土為安。你若熱烈可以去火葬場浴火重生,你若靜好可以落塵如花化作春泥。
而不用象熱鬧的都市人,在生之時已經是擁擠不堪,死了之后更是要重重疊疊,在人間身體沒有隱私,在冥城靈魂不能安息。
山里人自有去處,又何必羨慕人多。吃豆腐都嫌貴,你又何必花費半輩子的血汗去買一塊墓碑,兒孫們忙到清明節都沒有時間來看你,閻王爺都不知道那塊碑是誰的。
還有,擠到城市去,只怕是到頭來想死都死不起的。
老天爺給你唯一的出路就只有多勞動、好好鍛煉好身體,盡最大可能地多活些時日來靜觀世界,看那些死得起的人是怎么死的。
他們不用夠那么多的錢,不享受到那么多的新鮮機器,不換夠那么多的器官零件,不苦痛掙扎個一年半載,到了地府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個死得起的鬼,又如何能成全那些還要繼續活著的紅光滿面的人呢?
順便一說,器官移植是一項令人悲傷甚至絕望的技術,菩薩心腸的捐獻者如何能承載那么重又那么多的無恥和貪欲。
一個只有技術而沒有良知的醫者,實際上就是一個手腳麻利技術過硬的無良屠夫,他們殺害一種生命去滿足另一種生命,他們只在乎每一次的屠殺和滿足能掙多少錢。那些號稱能治愈癌的大多數死于癌,何耶?
你可以不理會人間的怨言,卻無法逃脫神靈的詛咒,這就是天理。自己都是一個玩偶又何必要去打開那個魔盒。
我們在發明創造的同時也需要反省一下自己是一種什么樣的物種。想通了再去為我們自己找一個歸宿。
在文雍母親下葬的那天晚上,鄉親們和遠房親戚都已散去了。只有至親和本家親族長輩們還留在老屋。待晚上的宴席結束后,便聚在堂屋里的兩個回風爐周圍,除了追思母親之外,還有一個議題,就是討論確定在母親去世后家里大致安排也包括在細小瑣事方面一些打算,聆聽親戚長輩們的看法和建議,這個在老家稱之為“家庭會議”。
它是一個傳統,每逢婚喪嫁娶等重大的家庭事件,都會這樣舉行。它是一次接受長者的集體見證,也是一次集體智慧的融合與吸取。
母親在世時,父親母親和奶奶三個老人在一起過日子,現在母親走了,父親和奶奶如何安排?奶奶八十多歲了,日常生活還能自理,這已是晚輩們的最大幸運。
父親也是六十幾歲的人了,一輩子的飲食起居都是母親和奶奶操心的,他又如何能照顧奶奶呢?
住在老屋的幺弟柳文和及弟媳他們距離老人最近,但他們剛剛成家,年輕又沒有什么照顧老人的經驗,自己齊家都還尚待時日。柳文厚自幼隨佳郁姑姑長大,老家的傳統是養育之恩大過生育之恩,所以他們也不合適。文雍馨雅他們連一個家都散在天南地北了更是不讓人放心。
最后,根據家里的具體情況,在長輩們的建議下,做了個決定。奶奶日常生活由老屋旁邊的佳曦姑姑照顧,父親主要負責贍養費,孫子輩兒們的各憑心意盡孝道。
父親屬于國家退休公職人員,有退休工資的,就跟大哥大嫂在茶山一起生活。平日里兄弟姊妹根據自己的家境盡一分孝心;若遇兩個老人有比較大的三病兩痛的時候,由大哥大嫂召集兄弟姐妹分配任務,各盡本分。
這大約就是老柳家在這方面的傳統,尊老愛幼不用天枰稱量,兄弟姐妹各有命運不同,能力也有大小,盡孝道以盡心盡力為本,擔當就是榮耀,盡心也是光榮。
而不用學某些精明講理的人那樣,這個月三十天而上個月三十一天,為了弄明白長輩們在上一個月多的這一天該由誰家負責的問題,兄弟兩人還要上個法庭斷個是非對錯。也不知普法教育到了這種程度,是我們的進步還是悲哀。
家里能解決的問題絕不交給國家,人情能理順的事情絕不訴諸法律,能夠退讓的絕不逞強計較,退無可退的絕不回避妥協。
這些看起來有些古老有些土氣道理在一代一代柳家人的立身處世之中貫穿奉行,從未改變。
雖然歲月長河里有興衰更迭,家族成員里也會有不肖子孫,但他們卻幸運地走過了世事變遷的滄海桑田,世世代代長盛不衰。
在這方圓百里地,原本有四個大的姓氏,個個都是名門望族,現在,有的已經煙消云散,有的搖搖欲墜破敗不堪,成了弱小族群。唯獨柳家人丁興旺,生機勃勃屹立不倒。這與他們的家族性格和家風傳承無不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