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爾一夜

文/另維

01.

后來,有一個課間,同學對著我手機上的Kakao[分Kakao Talk和Kakao Story,韓國的微信。]哈哈大笑。

“你大學都快畢業了,還有這種初中生愛好啊?通訊錄里存明星歐巴名字意淫,干點正事啊你!”

我奪手機,爭搶中誤劃了刪除鍵,明星歐巴就這樣不見了。

同學道了歉,上課,小插曲結束。

我默默惆悵了好一小會兒。


02.

我見到他時,他在舊金山機場check in。

手舞足蹈了半天,工作人員回答:“先生對不起,我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您說慢一點好嗎?”

他越慢她們越聽不懂,不知所措。

我排在他后面,看不下去了,張口翻譯。

“他護照忘在酒店了,正在送來的路上,請你們千萬要等他,如果丟下他起飛,他會很傷心。”

他回頭,朝我笑了一下。

他背影高大,臉竟然更好看,細長眼睛,細薄嘴唇,五官精致得像整容模板。劉海碎而雜,隱約露出額頭,穿一身花色阿迪達斯運動套裝,脖子上掛只黑色Beats耳機。配上窗外舊金山下午一點的陽光,我腎上腺素涌了一下。

“你看,我英語很好嘛,是她們聽力有問題!”他對我說。

我誠實回答,“你想多了。”

我交過一個韓國男友,和他的口音屬性相同,雖然英語已經比他流利太多,我還是適應了六個月。

他走到我面前,面色驚訝。

“你是中國人,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但有來頭的人通常都很懂隱藏身份。覺得大家都應該認識他的人,通常只是不知道世界多大而已。”我對自以為是的人向來不客氣。

他收斂了些,鞠了個35度躬。

“說的也是,剛剛謝謝你。”

他說完,走了。

安檢后,我又在星巴克看見他。

他在排隊,沖我招手,我走過去。

“你待會兒說,我要Black Eye,中杯,蒸餾咖啡加雙份意大利經典濃縮的那種。”

“點單的話,直接指給營業員就好了。”

對要求陌生人幫忙,還理所當然的人,我不理解。

“這是隱藏菜單里的,而且萬一他們又聽不懂我的英文,比劃來比劃去傻兮兮的,被拍到怎么辦?”

“關我什么事?”

“你是在幫我誒!心里早笑開花了吧。別裝酷了,歡喜冤家女一號已經過時了。”他答。

“你們韓國人出門都把自己當韓劇男主角嗎?”

他大概感到羞愧,又收斂了。

卻原來只是換了個角度強詞奪理。

“樂于助人、友邦互助是大韓民國的傳統美德。比如,我幫你提一下行李,就不會想為什么。”

他提起我旅行箱上,勒紅了我的手的大紙袋,就那么拎著。

不知道是不是我方才一路掉東西、蹲地撿、不斷換手,被他看到了。

我心里哪里動了一下,然而不忘表情嚴肅地糾正他的錯誤。

“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登機口,空乘又播報一遍晚點通知。

我們鄰座,各占一個電插口,一面刷手機一面閑聊。

他問,“你為什么去韓國?”

“我轉機,只停一天。你呢?”我答。

“我住韓國。突然想看漁人碼頭的日落,昨天飛來的。”

用梁朝偉的鴿子梗掩飾個人信息,我頓時警覺,找理由要回提袋,不再說話。

那里面有六個MK包包,七只Burberry手表,十二條骷髏頭圍巾,是我此次暑假回國,順便人肉代購的全部貨物。18歲離開小城,留學西雅圖,又做作家夢又開淘寶店,還不肯錯過舊金山的暑期實習。四處折騰至今健在,靠的是高度發達的戒備心。

天色暗了。

周邊的法國航空登機口,客人換了一輪又一輪,達美航空的空姐端來披薩、飲料和水果,支起自助餐桌,說發現飛機故障正在維修,請大家享用美食,再等一等。

我身邊的韓國美男子,脾氣和屁股一起坐不住了。

他仗著個子高,身材好,氣場強,惡狠狠俯視兩個空姐。

“我明天要工作!你知道我趕不回去,會給大韓民國帶來多少損失嗎?”

這不就是極具病毒式傳播潛力的,繼“我項鏈兩千多”“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之后,實拍奇葩路人系列之三嗎!

我同情地望向空姐,幸好她們聽不懂他韓國腔過于濃重的英語,只迷茫的盲目安撫他。

“翻譯,你過來!”

啊,要被誤以為和他認識了,好丟臉。我裝作不是我,走向廁所。

“你去哪里?我在叫你!回來!”

他嚷嚷著追上來,毫無韓國人和日本人公共場合不喧嘩的美德。

“不是說好友邦互助嗎?我叫你為什么不過來?”

我正要反問“誰跟你說好了”,機場喇叭忽然蓋住了所有聲音。

“各位旅客,由于飛機故障,原定今天由舊金山飛往韓國仁川機場的達美DL123次航班取消。我們將為旅客朋友安排住宿,新航班將于明日11:30起飛。”

“說的是我們嗎?”他看起來要哭了。

“走吧,大韓民國的經濟命脈歐巴。”

03.

22:00

這一天終于清靜。

機場希爾頓窗外,只有遠處的公路還有弱光。能見度不錯,我租車,收好背包,踏夜進電梯。

這才是立志經濟獨立,不差錢著走遍天下,寫遍天下,攝遍天下的22歲女生該做的事。

幾小時前的鬧劇,實在不應該發生在我身上。

我們到了酒店,排隊Check in,最后只剩我和命脈歐巴。

沒等店員開口,他先大聲喊話。

“我不和她住,我自己出錢住一間!”

店員理解成他非要和我住,耐心解釋。

“這個需要您自己與這位小姐溝通,取得她個人的同意。”

他們語言不通,說起話來,牛頭不對馬嘴。

我站在旁邊,默默看,默默笑。

笑到最后挖苦他。

“你第一次出國嗎,不知道雖然美國歷史短,但和彈丸附屬國還是有本質區別的嗎?房間本來就是一人一間的,除非你特別要求。”

“笑話!哥拍套照片都要去米蘭,兩人間陰影是被你們中國機場嚇出來的!”

他反駁我,但我已經甩他一個背影,走了。

我自責,怎么能恣意諷刺別人的祖國呢。

敲門道歉。

他上鎖,開一條門縫,露出一張面膜臉。

聽完我的來意,他叫我不用為想見他找借口,他懂自己的魅力。

我狂忍五秒才吞回新一輪挖苦。

不過,一個人這么無厘頭和自大,我卻不反感,還跟他一起不正常。長得好看真管用。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要遠離奇葩,尤其是長得好看的奇葩。


22:03

電梯門開了,他在我面前。

夜深人靜,只有邊角旮旯亮著指路燈,光芒微弱,沒有別人。

我看他,他看我,都很驚訝。

“荒郊野嶺,沒有交通,一片漆黑,你背那么大包,是在殺人藏尸嗎?”

我沒理他。

他竟跟了上來,還嚷嚷,“一個女人半夜亂跑像話嗎?”

停車場里有人在等我,我走向他。

命脈歐巴不近不遠地看著。夜黑漆漆,他鬼祟祟。

我簽字,拿車鑰匙,道謝,道別。

命脈歐巴笑了。

“24小時租車服務?你還挺會玩。正好,我餓了,載我去餐廳。”他說。

“一樓有自動販賣機。”我答。

“那些幾塊錢的微波爐意大利面和餅干肉片夾芝士,是人吃的嗎?”

“你回祖國也就吃吃腌白菜腌土豆腌豆芽配豆腐湯嗎。”

我啟動引擎。

“豆腐湯不錯,就豆腐湯了,走吧,帶我去吃豆腐湯。”

他開開心心坐上副駕駛。

“你就這么上陌生人的車?”我問。

“你不覺得自己賺大了嗎?我這么帥。”他答。

我開燈,仔細觀察,他竟然是認真的。

要不是他長得好看,我簡直要報警了。

我擰開音樂,提前屏蔽他的嘮叨,一腳油門。

35分鐘過去。

他終于察覺了異樣,緊張地問我要帶他去哪里。

“我可沒說要去餐廳。”

我停車,開后備箱,取出長槍短炮三腳架,把它們支在太平洋的海灣。

這是一處小型公園,在金門大橋附近。

許多草坪,許多小徑,座椅、商鋪、停車場和雕塑穿插其中,現在入夜太深,都睡著了。周身一片漆黑。

只有金門大橋上有燈,一橋的金黃色光芒扎在橋墩間,橋面上,照亮紅彤彤的橋身。

橋低低的屹立在黑暗里,因為燈光和月光,黑色海水泛出一大片粼粼波光。

從我站的角度側看過去,橋面寬廣,零星駛過車輛。因為總有人跳夜海,人行道天黑前就關了。

我按住快門,想用長曝光把這一幕框成永恒。

夜風很涼。

我加了衣服,他還是那一身單薄運動衫,瑟縮在我身后,我以為他凍啞了,但他有了動作。

他扳下相機,關閉閃光燈,檢查ISO和F設置,打開定時拍攝。

他神色靜默,動作嫻熟,邊按鍵邊說,“去找張黑色卡紙。”

他氣場太強了,我忙不迭執行任務。

長曝光拍攝開始。

他用卡紙遮上半截鏡頭,三秒后拿開。我被那自如氣勢懾住了,乖乖由他撥弄寶貝相機。

一看照片,驚呆了。

原來是大師,前嫌我不計了,由衷贊美。

他不理我,也不理會咕咕叫的肚子,專心愛撫相機,目光溫柔。

“D800真是個尤物。”

我說,“友邦互助,睦鄰友好,你教我兩招,我請你喝豆腐湯。”

月色正好。

我們竟然正常交談了。

他得知我剛結束舊金山的暑期實習,在西雅圖讀書,要從仁川轉機,回祖國休憩,自幼愛寫作,去年開始玩相機,拿不出什么作品,但走哪拍哪,態度可嘉。

我得知他從小愛攝影,大二之前念首爾藝術院校攝影專業,后來別人勸他“長成這樣做幕后是暴殄天物”和“幕前更能賺大錢”,他轉了表演系。再后來,漸漸事業好,時間漸漸少,相機和鏡頭買的多玩的少,但虐我綽綽有余。

他講,“現在橋亮水暗,七、八秒鐘的長曝光,把亮的部分遮三秒,光線會更均勻柔和。”

他講,“這是著名拍攝點,去試著多看看別處,拍下打動自己的角度,攝影不在眼界在心界,在理解。”

我連連點頭。

月光和橋燈把他的輪廓從暗夜里一點點勾勒出來,他離我很近,劉海被風吹歪了,我想說,“額頭這么好看還要劉海,真暴殄天物。”

太花癡了,連忙咬舌忍住。

“你怎么了?”他問。

“冷。”

他脫外套,我說不用,他真的停止動作,嗤一聲,“多少女人的夢想,你竟然拒絕。”

我默默回復,我就客套一下啊,而且你不是走霸道路線的嗎。

風真涼。

以金門大橋為圓心,我們走路去韓國餐廳,夜罕有車,沒有人,靜得只剩風聲。他給我看手機相冊,昨晚的金門大橋和日落時的漁人碼頭、九曲花街,我給他看舊金山和西雅圖街頭,他批評構圖指責光線,還在我搶回相機時聲明,“不要借機吃我豆腐!”

一看臉,又消氣了,連他“飯后要散步30分鐘以保持身材”的娘炮要求,也無法拒絕。

亞裔居住區里的美食街,路燈在冷風里,昏黃、嫻靜。

街面上坡連下坡,坡坡近90度,像極了《盜夢空間》里被夢境扭曲著的城市。

房屋精致,樹影綽綽,海港隨路坡時隱時現,我看一眼命脈歐巴,他輪廓像敷了濾鏡,溫柔得顫悠悠的。

濾鏡特效大概也覆蓋了我。

他竟然說出一句,“靜夜真美,都這么冷了,還是忍不住想走到天亮。”

我“嗯”一聲,突然天邊一聲雷,下雨了。

我們躲進屋檐,雨打風吹,瑟瑟發抖,商討去不去對面的夜店。

“可是我沒化妝,沒高跟鞋,沒小片裙。”

“可是里面暖和。”他說。

音樂一響,酒氣一熏,舞池里的小高臺充滿誘惑。

我自幼是文藝骨干,大學出國才不得不停止舞蹈課,滿腔熱情從此寄托在美國派對文化,聽到音樂就扭。

命脈歐巴當真是來取暖的。

我鼓勵他上臺。

他說,“這種場合怎么配讓我上臺。”

他還說,“不跳,我怕迷住你,被你糾纏。”

就這樣,只肯坐在吧臺上喝小酒。

我不再理他,脫下運動鞋、厚外套、寬腿褲,讓襯衫蓋住臀,放下馬尾辮,讓發梢微掩胸,跳上高臺,忘我地扭動。

“你不賴嘛。”

我挑一挑眼角,很得意。

“那當然。”

我說完,喝一口他的酒,回到高臺繼續跳。

有黑人大哥上臺斗舞,我踩著節拍后退,感到身后有阻擋,原來另一頭也有黑人大哥上臺。

他們身材壯碩,小高臺瞬間擁擠了,大家都在跳舞,我笑著扭動撤退,可每一次都被大哥們封住去路。

正著急,命脈歐巴按照偶像劇一般定律,英雄救美的上臺了。

小高臺上擠四個人,我基本動彈不得,歐巴竟依然扭動自如,他全身上下都能動,一會兒popping一會兒hip-hop,加上長得帥,瞬間贏來贊美和尖叫無數。

我靠近他,像靠近一股安全感。

他手臂張開著,用肌理分明的胸膛迎接我。我亂舞挑釁,怎么出招他都配合完美。

突然,DJ加重了音樂節奏和音量,一豎白光打在我們身上,臺下人紛紛舉手搖節奏。他時而手臂包圍我,時而氣息包裹我,我沒喝酒卻暈眩了。兩個大哥何時消失的,不知道。

他跳下臺,我跳進他轉身張開的懷抱。

酒精、光線使肢體接觸變得自然,我們拉著手腕在人群中躋身穿梭,汗出了一身,趴在吧臺上喘氣。

“把跳舞當享受不當工作的感覺好爽,請你喝酒!”

他說著,胳膊架上我肩膀,他個子高,側頭在我耳邊大聲喊話,我分不清是我臉燙,還是空氣燙。

酒端上來,我連忙擺手,“我開車啊。”

“這酒很貴誒!”他吶喊。

“你自己喝不就好了!”

滿眼光怪陸離。

我喊完話,扭著屁股回到小高臺。


如果故事止在這里,應該是一段值得回憶的小艷遇。

可惜無論人意愿如何,時間會前行,生活會繼續,路遙知馬力,日久現傻逼。


他不勝酒力,沒有酒品,竟然還敢喝。

凌晨三點,我攙著他,東倒西歪離開夜店。

好在雨停了。

忽然,我脖子上的胳膊一緊,他用熱燙的臉頰貼近我,吐了。

吐在我身上。

還當街脫衣服,我連忙挺起一身嘔吐物阻止,他拿外套砸開我,一身酒氣,口齒不清,說英語更難懂了。

我撲捉他,“這么冷天你脫個屁衣服!”

“閉嘴,去換上!”

他剩一件白背心,閉目靠在路燈上,命令。

我鉆回車里,換上他的外套,酒味掩不住衣服上的香氣,我被香水熏暈了,頓時化身軟妹子。

“快回去吧。”

我縮在他的大外套里,扶他上車,系安全帶。

可他居然發起酒瘋。

一會兒要換音樂,一會兒要睡覺,一會兒要開窗透氣,我一手開車一手做換臺、調座椅、開窗保姆,還沒伺候完,他餓了,摸索著撕塑料袋,拿小白碗里封有沒喝完的豆腐湯。

我制止他,“別動那個,會灑。”

他抱著喝一口,嘴角沾滿辣湯,溢出的順著手指、嘴角流上背心、座椅和地毯。

他腫著眼睛,笑成一道彎,憨憨說,“真的灑了誒。”

我手在方向盤上,只能動嘴。

“我天亮就要還車,這個點你讓我去哪里洗車?我反復說不要碰湯,你耳聾還是我英語不好——”

“好吵。”

“嫌吵你下去!”

他關上笑容,一翻手,裝滿豆腐、鮮蝦、扇貝、雞蛋和牛肉的紅色濃湯落在了地毯上。

我不敢相信,他雙目朦朧,一副“活該你違抗本大爺命令”的樣子。

我一腳剎車,把他推了出去。


04.

高速公路上,舊金山的夜景,遼闊又崎嶇,小湖泊和建筑群互相依偎,我滿腦子都是他一件背心,蹲在路邊難受的樣子。

天冷,他說一口沒人聽得懂的英語,不知天高地厚,還隨時發酒瘋。

為防止出人命,我行駛一英里,原路返回。

“你怎么還在?叫輛Uber回酒店呀!”

他蹲在路燈下,光著胳膊和鎖骨,瑟瑟發抖。

我忙不迭上前扶他。

“我知道你會回來找我,我怕你找不到,耽誤明天飛機。”

他神志不清,性情都變了,絮絮叨叨,聲音溫柔得出水,惹得我好內疚。

“我剛剛不是故意的,我不想那么做,但是我控制不住,我太醉了。”

他竟然道歉,我“沒關系,酒后現真性”的挖苦說不出口,碰到他額頭,他發燒了。

我心揪了一下。

他噴嚏打在我臉上,我也憋住氣繼續為他系安全帶,擦鼻涕。可惜他已進入暈死或睡著狀態,看不到我閃閃的圣母光。

沒關系,我身為寫作者,此刻做好事不留名,以后也能用鍵盤昭告天下。

我把他攙回酒店,塞進被窩,找水又喂藥。什么時候趴在床邊睡著了,不知道。

第二天睜眼,我在自己房間的床上。

周身掖著被角,車鑰匙、包、房卡夾在床頭柜上整齊一排,旁邊還有一杯水。

抓起浴巾當抹布,連滾帶爬下樓洗車,卻發現里面潔凈得像從未臟過,還飄著香水味,他的。

暖男啊,還附帶腹黑屬性,加分。

我抬頭看看舊金山上午十點的陽光,覺得它黯然失色。

我想道謝,想不出滿意的表情和臺詞,踱步一番,決定上機場大巴后隨機應變。

大巴里沒有他。

我找來找去,懷疑自己患了精神分裂癥,他是將我拉入深淵的精彩幻覺。

跳下大巴,返回酒店,他房間大門緊閉,我敲不開,去前臺自稱是女朋友,因為吵架分房睡,昨夜入住和凌晨的值班侍應都能證明,終于被帶領著進房。

他是真實的。

我撲上去。

“你竟敢偷吃我豆腐?”

他縮在被窩里,動了兩下,惺忪眼睛,嫌惡臉。看來是病情好轉,穿回了腹黑小馬甲。

“你不是急著回韓國嗎,還有三小時起飛。”我說。

他掙扎了兩下,喝口水又睡了。

“我頭痛,胃翻滾……”

這是在邀請我做穿衣小助手嗎。

我找來外套,掀被子扶人套T恤,怕他著涼,翻出一件風衣。

他一手拐了我的頸,一手捂腹前行,面目扭曲,步伐緩慢,散發著病入膏肓的羸弱。

看到鏡子,活了。

“丑死了,你是不是女人?搭衣服水平這么臭,我這樣能出門嗎?”

他瞪我一眼,打開行李,開始換鞋和衣服。

“我可以丟下你先走嗎?”

我雌性自尊受到刺激,想消失。

“不可以,我是病人。”

他霸道總裁范兒蘇醒,理一理衣領,繼續把我當拐杖使,不一會兒又在電梯里頭痛,枕上我肩膀。

他太高,我為預防他枕出歪脖子病,換了一雙13公分高跟鞋。

他一枕,就枕過了太平洋。

05.

暑假回國和返校,我喜歡繞道韓國、日本、泰國、越南或者新加坡,經停一天。一來因為轉機機票便宜,二來方便我拍照修圖發微博,塑造地球飛人的高端文藝逼形象。

就這樣訂個酒店,蓋章出關,不簽證也能滿韓國亂竄22小時。

就這樣在2014年8月14日10時,攙著一位英俊的歐巴,走出仁川機場。

機場停車場。

他命我上車,我很緊張,美國好歹我熟悉,現在東道主反轉,我語言不通,道路不認,萬一他是器官販子,我就逃跑無路,求助無門了。

他瞟我一眼,很嫌棄。

“我長這么帥,需要靠賣人器官吃飯嗎?”

有道理。

可我東奔西走多年,警覺系統戰勝腎上腺素,繼續猶豫。

“先去我酒店吧,我叫酒店人開車送你回家。”我說。

“這里是韓國,我不能和年輕女性一起出現在酒店。”他皺眉頭。

“那我送你去醫院,然后自己乘輕軌回酒店?”

“我都是公司安排私人醫生到家里來的。”

“那我們就此別過?金風玉露一相逢,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最安全合理的提議,話一出口,我發現自己有點后悔。

我避開他的目光,不想承認自己有點不舍。

氣氛冷卻。

忽然,他捂腹,冒虛汗,站不住了。

發燒也能反彈得如此突然,明明在飛機上就好轉了。

“你是裝的嗎?”我問。

裝得也太像了,我緊張起來,重新變身保姆兼看護,扶他上車,系安全帶,接過手機,按GPS指示上路,無照駕駛也不管了。


06.

脫外套,塞被窩,我為免費五星保姆代言。

這一路,他像一只粘附在我身上的軟體動物,奇怪的是,我感覺不到重量,他還精確避開了所有敏感部位,說他大學主修“肢體接觸,不吃豆腐”,我相信。

醫生留下幾盒藥便走了,我餓,找食材和瓷鍋煲潮汕粥。

公寓不大,但似乎地段很好,窗外是仁川最車水馬龍的表情。

建筑很高,公路只剩細細的一條,首爾的漢江盡收眼底,一并清晰可見的,還有更遠處的群山。天空湛藍。

屋子小,大床在中間,左邊是開放式廚房,右邊是電視沙發茶幾,像客廳,似乎也當餐廳用,有個酒架和小吧臺。

一間房,一目了然五臟俱全,嶄新,整潔,物品精致。到處是他的照片,古裝西裝束發垂發,都很好看。我忙里忙外,像個圍裙太太。

一股奇怪的親近和幸福感在小公寓里升騰,我們明明昨天還是陌生人。

忽然他說渴,我喂水又喂粥。他晶亮著眼睛問什么東西如此鮮美,我已經卸了戒備,放心講起人生經歷。

“我去年在廣州實習,室友里有個潮汕媽媽,煲一手中國第一粥,我得了真傳。”

他道謝,我擺手,不用不用,不小心打到他,急忙瞧傷口。

我竟臉紅了,真丟臉。

他沒笑話。大半身子陷在床墊里,看著我。

燈光亮亮的,房間很安靜。

我收碗出門,寫字條,留在桌上。氣氛這么尷尬,為保處女身,還是走為上策。

“謝謝你這一路上的照顧,很高興遇見你,祝康復。”

回頭,他在身后。

我嚇了一跳。

“你要走?”他問。

“我只能在韓國待到明天下午2:30,現在1/3時間都耗在這間房里了,我想出去看看。”我答。

“我帶你看。”

“你要養病。”

“我好多了,現在需要透氣。”

他扔給我一件外套,“穿上,仁川晚上也很涼。”

方才他拉開窗簾,露出一方簡陋衣櫥。

一排排的衣服、褲子、大衣、墨鏡皮帶袖口領結擠得滿滿,他又取幾件衣物,在壁鏡前左轉右看,戴帽子戴口罩。

“裹這么嚴實干嘛?”

“防你們中國的PM2.5。”他答。

我想問的是,為什么在舊金山他著急工作,回了韓國反而絕口不提,可我怕提醒了他,他就要立即回到真實的生活中去。

奔波,工作,賺錢,付賬單,料理人際關系,考慮每一個前因后果和未來影響。

與我無關。

他手機響了,像舞會的散場鈴,我的心跳提到嗓子眼。

窗外天亮著,但華燈已在漸漸上。

他拒接,關機,扔了電話,開門,對我說,“走。”


07.

我們在仁川街頭,閑走。

居民區附近的街心廣場,很像祖國三線小城的商業街。

建筑不高,陳舊,霓虹燈壞了幾串,花紋和字不齊全了,不見人整修,小餐廳前有大牌檔,老虎機,男女老少走來走去,女性臉上都有妝。街面不如日本那么一塵不染,但也足夠干凈。

“晚餐吃什么?你們美國滿街韓國烤肉、豆腐湯和火鍋餐廳,簡直有辱‘韓餐’這神圣的字眼,走,我帶你見識一下真正的韓國烤肉,會員制外加限購的高級餐廳。”他說。

“你既然不需要我的意見,干嘛問。”

我抱怨,突然眼睛一亮,奔向路邊小白亭。

報刊亭模樣的路邊小站,大叔在里面攪大鍋辣年糕,紅彤彤,刺啦刺啦,我激動地吶喊。

“真正的韓國辣年糕啊!”。

大一時的韓國前男友反復吹噓和承諾的美食,我還沒吃到就分手,至今是想起來就流口水的遺憾。

他拉走我。

“那種程度的辣年糕有什么好吃的。”

他左穿右拐,到達一所中學的背巷。

舊店鋪里干凈,安寧。少男少女們低聲吃飯,低聲說話。

他與老奶奶打招呼,嘰里咕嚕說韓語,順便命令我坐下,端來一碗辣年糕和兩杯豆干鹵湯。鹵湯淡淡香香的,和祖國的很不一樣。

我喝一口,感動得要流淚,太美味了。

“辣年糕配鹵湯,才叫生活。”

他扔我一張餐巾紙,坐在我旁邊。

小店里,小桌小椅上的我們,體積嚴重超標,他蜷縮起來,嘴角沾著橘紅辣醬,像一只英俊的賣萌毛毛蟲。

我控制了一下心跳。

我說,“擦嘴巴。”

他“哦”一聲,拿起餐巾紙放在我嘴上。

我臉著火了。

“我是讓你擦自己嘴巴啊啊!”

他又“哦”一聲,拿回手臂擦自己嘴巴。

小店很小,他進屋要彎身子,狹小空間里只有我們和年糕老大娘,我正不知如何反應,老大娘叫我,遞一碗年糕一杯湯,嘰里咕嚕思密達,笑瞇瞇的,仿佛要免費贈送。

他說韓語,掏錢包,像是要給錢,大娘制止,兩人一陣推搡和狂說,我只聽懂一句“撒浪嘿呦”。

頭頂是電線縱橫的一線天。

吃完辣年糕,我們走在巷子里。

仁川山路多,上坡連下坡,和舊金山有點像。

“那句‘撒浪嘿呦’是不是與我有關?她說的時候在對我擠眼笑。”我問。

“你看錯了,‘撒浪嘿呦’說的是她對我,大娘的生意我從中學捧到現在,她可愛我了。”他答。

“她免費贈送的對象是我不是你。”

他回頭,“你是白癡嗎”地看我一眼。

“這是生意策略,我帶來的每一個女生,她都送。”

一股失落不知從哪里鉆上心頭。

是啊,萍水相逢,這一切是否是他娛樂陌生女性的伎倆,我一無所知。

我默默告訴自己,不要自毀韓國一日游心情指數,切換話題。

“我們去漢江看日落吧,橋下還是橋上好?”

“你都跟我混40多小時了,怎么還這么土?看日落當然要去邊境線。”

“邊境線?那條傳說中的三八線?天都快黑了,我們為看個日落,從首都旁邊去邊境線?”

“有問題嗎?一小時左右的車程,我們現在出發,剛好趕上。”

“好吧。”

我把“邊境線聽起來就很遙遠,可我忘了這是韓國”咽進肚子,乖乖上車。

人生總有一些時刻,像夢。

這時刻發生的時候,時間像被無限拉長了,每一幀畫面都無比鮮活。

他說“看,那就是三八線”的時候,車窗外有一條寬40厘米、高7厘米的混凝土,三座藍房子被這石條一分為二,條兩邊都有士兵,筆直站立,身背機關槍,長相相似穿著不同,各面對一座巨大的水泥石房。

我預想的是遼闊草原,斑駁鐵絲網,夕陽順著雜草頭緩緩下落,野生動物時不時成群走過,和這滿眼丑屋、槍支和士兵的景象大相徑庭。

“這地方,根本文化意義大于風景嘛,哪里是用來看日落的。”

我們半途換了車子,邊防是軍事要地,不能自駕進出,路過的臨津閣,那用來給因為國裂,忽然變成了外國人,無法回鄉祭拜先祖的南韓人集會過中秋和春節的,雖然意義感人,模樣不過是古涼亭一座,中國隨處可見。

又看見韓國版地道戰博物館,招牌是彩色英文字母。

導游說,“中國朋友們,這里曾是抗美援朝前線。”

跋山涉水看地道戰遺址的日落。

“我竟然會期待你懂浪漫,真愚蠢。”我總結。

他一本正經。

“本是同根生,如今國家一分為二,兵刃相見,幾十年24小時守著美國和蘇聯整出來的北緯38°,比守命還重要,這里可笑得連夕陽都蒼涼,不覺得嗎?”

他扳我的身子,和他一起面朝混凝土塊,藍房子,和用紅漆灌出數字38的石碑,余暉灑在它們身上,灑在戰士們莊嚴的表情和冰冷的槍口上,一切都敷上了金橙色,金橙色的素槁。

不同于我見過的所有海上的、山頂的、江邊的夕陽,它肅穆,悲壯,一個國家的哀嚎沉淀在里面,因為不允許拍照,又多出一分珍貴。

我們并肩站了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返回,我們路過江南區。

首爾的江南區,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酒吧街集所有繁華于一身,嬌俏女孩,名車豪宅鱗次櫛比。高樓直入云霄,霓虹閃耀,幾條街區亮如白晝,浮夸的模樣,和《江南Style》如出一轍。

他提議喝一杯,我們下車。

店面們金碧輝煌,臉上無不寫著“我很貴”,我選了一家相對不顯眼的,卻還是被菜價嚇了一跳。

“我突然想喝韓國燒酒,吃美國烤腸,超市里那種。”我說。

“你確定嗎?”

他目光疑惑,我一串點頭。

“那,去我家?”

“……”

08.

地毯上有一塑料袋的燒酒和烤腸。

微波爐叮咚一響,我取腸切肉,他取杯分酒。

不一會兒,我們并肩坐在地毯上,認真吃喝,偶爾不小心碰到對方身體,連忙彈開。

燈光昏黃,一座夜城市的喧嘩被隔在窗外,客廳里靜得只有我們各自動作的聲音。

他回家時開了電視,聊起天后按了靜音,都不知是何時發生的。

氣氛怪怪的。

他的酒杯已經半空,微醉了,手撐半邊臉,歪腦袋提問。

“你會寫這個故事嗎?我和你。”

“我會寫我見過遇過的任何事,不管你認不認為我在消費你。”

我怕他顧忌自己身份特殊,叮囑我不要寫,提前拒絕。我愿意為保護原型,篡改細節,聲明一切與真實無關。但作家是我的夢想,我為寫作而寫作,無意冒犯任何人,也不會為任何人改變。

我說,“不求理解,但求尊重。”

他仿佛沒有聽見,只咕噥著嗓子,不回話,繼續問話。

“我會是一個光芒萬丈的絕世美男嗎?”

“我考慮一下。”

“我剛開始脾氣不好,你幫我美化一下,不能讓觀眾覺得我耍大牌。”

“啊?哦,好。”

我被他目光電了一下,不知所云,只顧著縮身體,他卻靠得更近了。

我后背抵上沙發,沒地方退了,只好低頭。

他的氣息撲面而來,酒氣攙著香水,配上頭頂燈光窗外夜色,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的嘴唇很近。

鼻息里的酒香撲面而來。

我大腦亂作一團,不知作何回應。

“你是要被我吻誒,還不配合?”

怎么能認識才認識第二天,就在男生家里接吻呢。喝酒拌嘴逛街座談還能說是友誼跨越性別,一親性質就變了。

還怎么裝女神。

而且,別說女神,女生出門在外,也是不能輸給性沖動的。我不知道這是哪來的道德枷鎖,但這就是對的。

“我不想這樣。”

我說。

“抱歉。”

他退身。

我忽然失去他的溫度,措手不及,有點后悔。

“餓了嗎?我去煮辛拉面。”他說著,走向廚房。

我問話,小心翼翼,“我是不是該回酒店了?”

“我送你。”

“不用啦。”

“那我幫你叫出租車。”

“謝謝。”我說。


09.

平凡午后遇上驚艷的少年,驚鴻一瞥,以為再無交集了,竟然一起被困,出行,風雨同路,從不能分別到不想分別,短短一天看遍兩國兩城,看得怦然心動,火花四濺。這么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我碰上了。

然后呢?

愛情是可以就這樣開始的嗎。

愛情難道不都是這樣開始的嗎。


22歲,半只腳離開了校園,那些“‘白襯衫回眸一笑,陽光正好’就是一場萬劫不復”,早做了記憶和童話,不清晰,沒意義。生存壓力在頭頂,競爭,前途,成功,夢想各個都是緊箍咒。生活這么忙,面包吃不上,去年的情傷還時常來襲,愛情再也不是奮不顧身了,愛情是少一點期待,就少一點傷。

機場酒店里的夜,暗而靜,我想翻出機票,提醒自己明天下午就要離開,可是太累,睡著了。

8月15日,我身背相機包,清早下樓,嚇了一跳。

他坐在大廳沙發上,口罩和帽子遮住臉,一雙眼睛直勾勾盯住我。

“你怎么在?”

“你不是愛拍照嗎?帶你去一般人不知道的拍照圣地。”

他眼圈黑黑,不知睡了沒有,等了多久。

我有點心疼,他倒精神很好,馬路小巷里穿來走去,只帶路不理人,大步流星。

我背一包鏡頭跟在后面,氣喘吁吁許久了,拍照圣地到底在哪里。

“一路走來都是,你沒看到嗎?好的旅游照,大都不在風景區,而在大街小巷里。在最平凡的生活細節挖出別處沒有的韓國元素,咔擦,框下來。”

他停了步,繼續說。

“例如,韓國的馬路,地面標識又大又多,全是韓語,作為地標和人照在一起,自然又簡單。你走到標識后面,回頭看我。”

我照做,回身,正巧見他放下相機,露出英俊的臉和深邃的眼。

我心口一緊。

再一看,他轉身走遠了。

我忙不迭跟上,跟進一家鞋店,他丟給我一雙鞋,命令,“換上。”

韓國山路多,大街小巷起起伏伏,一走就累,因此運動鞋很流行。

我穿一雙芭蕾鞋,腳都勒紅了,他看著我換鞋,讓我以后出門在外,多學習當地人的穿著搭配。

“這是融入當地風俗最快捷、顯著的途徑,杜絕糟糕旅游照的基礎。”

他說完了,我要付錢,他不翻譯,自己買了單。

“是你昨天煮粥費。”

話音未落,又先走了。

走過建筑工地,走過路邊衣鞋小賣場,走了一遍慶熙大學——韓國版北京電影學院。遇上有意思的建筑,他放慢腳步介紹一番,除此之外始終專心走路,雙手放在上衣口袋里,不說話,保持距離。

我跟不上他的步伐,喊餓,他拐進校外一家韓國火鍋店,點餐,入座,給我一杯水。

“你怎么今天一直別別扭扭的。”我問。

他終于看了我一眼。

“以后對沒有好感的男生,直接拒絕,不要用心照顧,一起出去玩,還跑到人家家里去了,會誤導人。”

我怎么會沒有好感。

我想說“我只是擔心我們發展太快了,不符合矜持這一中華民族傳統美德。”

轉念一想,萬一他讓我留下,而明天是我人生第一個新書發布會(雖然是集體中的渺小一個),我不可能留下。就這樣開始一段只表白不付出的感情,太不負責了,況且一夜情式的偶遇,他十有八九是情緒一來,隨口一說,我這樣糾結和期待天長地久,將來一定會獨自承受悲劇,可笑可悲。

不如輕松來,歡快玩,輕松走,交個朋友,日后各自天涯,偶爾重逢喝杯酒。

我答,“謹遵教誨。”

問起滿墻彩色筆跡里有沒有他的故事,像個好知己。

他指了一行已經淡去,又被新痕覆蓋的字。

“大學時寫給前女友的,希望能一直陪在她身邊。”

我心里梗了一下,但像朋友一樣說話,應該笑著問,“后來呢?”

他看我一眼,意味深長。

火鍋店里熱氣騰騰,香極了。我聽他的愛情,沒了胃口,但還想聽。

“她去日本發展,我想追過去,公司分配我開辟中國市場,她鼓勵我以事業為重,說經濟強大愛情才能幸福。后來異地戀聚少離多,又因為緋聞互相猜忌,分手了,她嫁了富商,現在已經退隱,很少聯絡我,我不知道她在哪。”

“那你后來的女朋友呢?”

“沒有了,我從中學就愛她,之前說我學攝影浪費這張臉的人,就是她。”

“她就這樣一句話改變了你的人生方向?”

“應該說,成為她欣賞的男人就是我那時的人生方向。”


那所中學,那條小巷,他時刻呵護我的背影,下午湛藍的一線天,原來都是前女友舊址尋訪記。

我的喉嚨和太陽穴想結伴爆炸,炸飛面前這個目光幽怨,深陷在回憶里無法自拔的人。

可是女神遇到這種時刻,應該笑。

“你過去常帶她吃大娘的辣年糕吧?”我問。

“嗯,你是分手六年,我唯一帶去的女生,所以大娘很開心,開店幾十年第一次免費送年糕,我當時可驚訝了,她很摳的。”

小餐館很安靜,午餐肉、辣白菜、年糕和拉面在鍋里熱騰騰地冒泡。我的心臟不聽話,一會兒狂怒一會兒狂喜。喜起來,每一個細胞都載歌載舞,吵得耳膜轟隆隆。

我想解釋。

“其實,昨天拒絕那個吻,不是我不愿意,那樣的時刻,我也覺得很迷醉和美好……只是我們才認識兩天,就做那種事,實在很奇怪。”

“所以,你心里其實是想的,是嗎?”

他看著我。


如果我說是,會怎么樣呢?

電視劇里,男女主人公相遇,動心,誤會解除就能在一起,皆大歡喜全劇終。

可是生活里的在一起,只能是一場充滿挑戰的開始。

48小時夢境一結束,他重新開始奔忙于生計,我們異地,語言不通,新鮮感一退,誰還有耐心負擔這個開始。

看多了聚散離合,經歷過刻骨銘心的錯過,明白相處和心動不是一回事。

我沒有理由犯小孩子的錯誤,把一場美麗邂逅,一個聊得來的攝影大師好朋友推波助瀾成熟悉的陌生人,互相折磨,憎恨,永不聯絡,還以學業陪葬。

我又看了看他看著我的眼睛,真好看。

“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覺得我做了正確的選擇。”我說。

“反正不是我虧。”

他給我夾了菜,自己埋頭吃飯。

“的確是我虧慘了,你這么帥。”

“你也知道。”

我正要對他笑,手機響了,是催促check in航班的短信。我們同時看到。

他去開車。

這是我在韓國的最后一段路,我很想坐一遍貫穿全國、橫渡漢江、直達機場的輕軌。

可他搖下車窗沖我招手,眼睛掩在墨鏡后,我忽然悲傷得說不出話。

聰明人善于長遠的思考問題,我做了正確決定,他一定懂。

10.

一天之后,機場停車場還是老樣子。

他停車,問我哪個登機口,我沒有回答。

“就到這里吧,候機廳人太多,你不方便去。”

他很驚訝。

“你知道我是誰?”

“嗯,XXX,演過《XX》和《XXXX》。”

我無意對峙,但既然已漏嘴,只好坦白。

從前流行過匹配明星臉的App,我起疑心后,趁他睡著,照了照片,結果匹配出一張一模一樣的臉。百度,出道經歷長長一片,代言、電影和獎項一堆。我不敢相信,在江南區的酒吧外,沒有進店入座,而是主動站在外面說話,觀察店員反應。店員果然不停看他,十分驚訝,在他轉身后掏出手機偷偷拍照。這才確定。

我說完,自己都覺得漏洞百出。為什么不直接問他,不知道。

他變了臉色。

“你偷拍我睡覺?”

我想解釋,我是拿明星臉App照的,沒有保存,也沒想過保存。就算他是一個普通大學生,我得了信息,出于對奇遇對象的好奇,也會去搜一下Facebook。沒說出口。

他繼續名偵探柯南。

“舊金山機場的星巴克,根本和登機口是反方向,你也不是去買咖啡的。”

我不熟悉舊金山機場,走錯了。

我想解釋,但覺得很可笑。

我說,“如果你已經把我想成這樣的人,我說什么都沒有意義。”

他冷笑一聲。

“你以后窮了,可以拿那些照片勒索我的經紀公司。你不貪心得過分的話,他們會乖乖交錢的。”

車廂里只剩下空調聲,我咽了委屈,不想再頭頂誤機風險,逞口舌之快。

“謝謝你的向導,韓國,我玩得很愉快。”

我說完,卸安全帶,下車。

收場難堪,正好日后不想念。

他忽然搶先提起行李箱,自己走了。

留給我一個背影,高高大大的,邊走邊戴口罩。


11.

安檢隊伍很長。

我要行李,他歸還,我說謝謝,他答不用,沒有多余的話。

終于要說再見了。

我笑得春花燦爛,看起來云淡風輕,轉身,希望他沒注意我正在泛紅的眼睛。

他突然說話,我嚇了一跳,站住腳。

他說,“幾張睡相照太少了,勒索不出好價錢,再留一天,首爾還有許多必須看的地方。”

他說,“沒去過濟州島怎么能算玩過韓國呢,兩天。”

他不愧是演員,眼睛里全是戲,我讀出著急、委屈、不管了、豁出去了,和我不敢相信的認真和深情。

我真想扔了行李撲上去。

可是然后呢?

我錯過爭取、籌備許久的機會。就算這一刻,渾身細胞都映著他的臉,放棄什么都值得,日后早晚后悔。

愛情凝固得了心跳,理智,兩人之間所有的問題,但凝固不了時間和這紛亂的世界。我們最終要為生活的掉隊買單。

“不行的,我人生第一次新書發布會在今天下午,雖然是集體的,但我很珍惜這個機會,我行程已經耽誤兩天,下飛機直奔書展會場才趕得上。”我說。

“所以我最討厭有夢想的女人了,手機給我。”

他一陣亂按。

“這是我的Kakao Talk賬號,我兩天后在上海做宣傳,到時找你,別再冒出這么多理由了。”

皺眉頭的樣子太好看了。

我不管了。

我要扔了行李,撲向他。

我正要動作,一個年輕女孩抓住了他的胳膊。

一大段韓語,我只聽懂了他的名字。他像是被認出來了。

越來越多人停步,扭頭看他,他還我手機,匆匆說一句“快走吧,一路平安”,轉身摘了口罩。

人群圍上來,他溫柔地簽名,握手,有條不紊。

我被越擠越遠。


12.

我忘了一件事。

美國手機在中國打不開,因此我有兩部手機,一模一樣,每次入境前換用。關聯手機號的社交軟件,也都有兩個賬號。

飛機降落后,我從浦東機場直奔靜安區的展覽中心,一邊趕路一邊化妝。

七天的圖書盛會,白天做活動、湊熱鬧,晚上故友聚餐,發微博,忙碌中我等他通過好友申請,可Kakao Talk始終沒有動靜。

果然只是一夜情啊。

他在上海的活動,滿街都是宣傳海報,現場重兵把守,我沒有邀請函,被攔在外面。

游蕩了幾天,活動結束,他走了,我開始治療自己的瘋狂粉絲重度意淫癥狀,讀書,寫作,家庭旅行。

一個月后返校,在飛機上想起手機換用習慣,簡直要跳機自盡。

他的短信在屏幕眉頭翻滾,源源不斷。


8月16日。

“你身為女生,怎么知道喝酒吃肉不知道收撿,你知道我客廳現在多亂嗎?”

一張照片,熟悉的沙發,地毯,香腸和燒酒瓶。

8月18日。

“我到中國了。”

一張自拍,飛機上。

8月19日。

“多少女人做夢都不敢想的邂逅發生在你身上,你竟然不回我。”

8月21日。

“我只是你一夜情之后隨手丟棄的免費導游嗎?”


沒有了。

我連忙解釋,兩周后才收到回復。

他剛從偏遠的片場回家,重獲手機信號。

我說,“我知道事情聽起來牽強,但都是真的。”

他說,“沒關系,都不是重點。”

他說,“我給你訂機票,你現在來仁川。”

我心一下子就化了。

心融化歸融化。

我開學兩周,已經開始期中考試,錯過就是四門課白修,直接損失學費近10萬人民幣,還要延誤畢業。父母不會放過我的,這還只是第一步。我突然消失,會被吊銷I-20[?I-20,留學生居住在美國的合法證明。],強制終止國際學生身份,再拿美國學生簽證也會成為問題。

如果說這些是后話,上萬住宿費、機票也忽略不計,眼前的現實是:我沒有韓國簽證,飛去了也不能離開機場。

我用短信說明這一系列問題,簡直像在寫作文。

好端端一段年輕陌生人的浪漫48小時,染上生活,眨眼變味。

小時候看過一個故事:飛蛾趴在窗戶上凝望燈泡,燈泡讓窗戶別放他進來。燈泡哭著說,我不是他想撲的火,與其讓他發現看錯、離開、兩敗俱傷,不如讓他記住我的美麗光影,繼續前行。

我刪除說明文,打字。

“我開學了啊,明年夏天路過韓國時再找你玩吧,你有時間的話。”

補一句,“你來西雅圖也要提前通知哦,我也要做誠意滿滿的免費導游!”,加笑臉。

一小時后,他回復了。

“你再來韓國,實在需要幫助可以找我,我不會找你。”

“好的,謝謝。”

我答完,再想不出其他臺詞。

他也沒有回。


12.

2015年,課間。

我又翻了一遍,手機里確實沒有了他的痕跡。

做了大半年Kakao好友,毫無交流,沒當回事,突然他不在列表里了,再也聯絡不上了,心頓時糾作一團,遲遲不能解開。回憶他的聲音和一起走過的路,胸口有點疼。

我睡了一覺,上課,寫作業,找工作,等待心跳平復。

錯過的已經錯過了,人還要繼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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