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故鄉的炸饃。
故鄉的炸饃,已經封存在記憶里,成了找不回的年味,拂不去的鄉愁。
小時候覺得炸饃很神秘,一年吃不上三兩次。
能在平常日子里炸炸饃的人家,大概率是兒子找了對象,需要炸一籃子炸饃,再配上禮吊子(一大塊十斤以上的豬肋排肉,哈哈)、糖酒等禮物去女方家下柬(即訂婚)。婚后第一年回娘家拜年,也需要送炸饃籃。所以女孩子長大后,經常被調侃:都真大了,啥時候能吃上你婆子家送的炸饃籃?
其實,這送丈母娘家的炸饃,嚴格來說是油條。炸饃和油條,還是有些小小的區別。油條里會添加明礬,體積更輕泡,講究的是:大小、長短、粗細、造形、顏色等盡量一致,它是一種時尚,一種禮儀,也是婆家人的面子,婆家人的水平高低,窺油條而知其一二。所以很多鄰家哥哥們下柬之時,基本上都是尋找村里手最巧的嬸嬸娘娘們來幫忙下鍋。也有鄉鄰,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方法,用洗衣粉替代明礬,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而炸饃形狀隨意發揮,多數像豬骨頭,但口感更軟更香。
簡而言之,油條注重形象,炸饃注重口感。
如果誰要抬杠,說平常也有人家吃炸饃,我只能說,那是有錢人,或者家里要來貴客,炸炸饃是最高等級的待客方式。
老家有個傳說,有孕婦的人家,過年下油鍋時燒芝麻桿,來年就能生個雙眼皮的孩子。
我們家的孩子,都是雙眼皮,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年炸炸饃時燒了芝麻桿,哈哈。
還有個驚悚的說法,有親人去世未滿三年的人家,炸炸饃一定得提前,最遲不超過二十八,,因為炸得遲了,會炸住來自陰間的親人的“鬼腿”,使他們沒法返回陰間。
所以我總覺得,故鄉的炸饃,是最有靈氣的美味,無論是制作,還是食用,都有滿滿的儀式感,即神秘又神圣。
每年秋天,芝麻收獲后,芝麻桿像寶一樣收起來,或者放豬圈頂棚,或者放屋檐下的梁上,總之它們享受著柴禾界最尊貴的待遇,不必像麥秸棉桿苞谷桿一樣堆于露天被風摧雨淋之。
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饃簍。父母總是嚴格按照老俗語的約定俗成來準備年貨吃食。
四壁透風的廚房里滴水成冰,這樣低的氣溫里,想把面發酵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時候可沒有安琪梅山。母親和其他人家一樣,每次蒸饃之時,留一坨面劑子,扔面袋里,下一次發面時,用溫水泡開,做酵頭用。
發面工程一般在臘月二十八下午正式啟動。
母親翻出家里最大的鐵盆,面劑子泡開之后,舀一瓢面粉進去,攪拌成半盆稀稀的面糊,鍋里燒點溫水,面盆坐進去。(水溫不能超過40度以上,否則酵母菌會被燙死,面就發不起來了)
順利的話,臘月二十九早上,面糊能醒發滿盆。母親用筷子攪幾下放放氣,再舀幾大瓢面摻進去,揉一揉分成兩盆,一盆用來蒸饅頭包子,一盆炸炸饃用。
面劑子發酵很不穩定,不順利的時候,一天一夜也毫無動靜,急得母親去找鄰居借面劑,重新發面。有一次,整整推遲到年三十才出成品。
等待醒發的過程中,母親準備各種餡料,什么芝麻白糖餡,酸菜粉條餡,蘿卜肉餡,南瓜餡等等。
先蒸包子饅頭。幾大鍋蒸好,母親終于開始準備炸炸饃
炸炸饃的面要比蒸饅頭的軟,而且,面不是揉,而是用“提”的手法。先準備一碗溫鹽水,一手扶著盆邊,另一手蘸點鹽水,抓住盆邊的面輕輕往起提拉,拉起的面往中間疊放,不按不揉。然后繼續蘸鹽水,持續這個動作按順序提拉,直到面團看起來光滑輕泡,能很輕松地提拉很長并且不粘手為止。如果喜歡,可以加點蔥花進去。
這時候,基本上已經是二十九的晚上了。
早早吃過晚飯收拾好鍋碗,面團已經再次醒發,最神圣的炸炸饃隆重開演。
炸饃工程從來是只屬于父母的專利。父親負責燒火。他從豬圈或梁上取幾捆芝麻桿,母親就把廚房門反扣不讓我們進去。
隔著門縫,能看見母親倒了一碗水,放門旮旯地上(或者放鍋臺上面不礙事的地方),碗上放雙筷子(母親說是敬爺,請聞香而來的鬼神們多喝點水,少喝點油,給我們節省)。
母親掂起油壺,黏稠的棉籽油(那時候的菜籽油是奢侈品,多數時候吃的都是棉籽油)不情愿地被倒進鍋里。父親用麥秸引火,先填塞棉花桿燒大火,油熱后改芝麻桿燒小火。廚房里煙氣氤氳,灶火映紅了父親的臉。父親取一根芝麻桿,折成幾段,往灶膛里左邊塞幾根,過會兒右邊塞幾根,保持火候均勻適當,以免炸出來皮焦里生。
母親倒一小碗油,案板上抹一些,手蘸一下,揪一坨面放上,拉長,壓扁,切塊,捏住面塊兩頭輕輕拉長。然后放進油鍋里,拿筷子輕輕撥動。油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小小的面團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變長,散發出棉籽油特有的香味。
最先出鍋的炸饃,是屬于神仙的。母親裝在盤里,恭恭敬敬地供在灶王爺像前,并放三支筷子當供香。
我們腆著塞滿各種包子的肚子,扒著門縫流口水,但不敢吱聲。小時候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不讓進去,不讓說話,想當然地認為,母親很可能是擔心我們這些饞貓如果跑進跑出,被熱油燙傷可不是鬧著玩的,在油鍋邊咋咋唬唬,唾沫星子也可能會濺進油鍋,油點子濺出來會燙傷人。
直到最近窩得無聊,跟母親閑聊問起,才知道另有原因:亂說話會踩住油神,導致浪費油,另外,防備我們木勁嘴,說不吉利的兆頭不好的話,比如:吃完了,沒有了……等等,這也會導致費油……哈哈
中途父親會塞幾根出來,我們迫不及待地塞嘴里,咬一口,輕微的“咔嚓”聲引爆味蕾,剛出鍋的炸饃,黃黃的皮脆脆的,白白的瓤又軟又香,簡直是:“此味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嘗”……
如今,沒有了柴火灶,沒有了芝麻桿,沒有了棉籽油,沒有了面劑子,沒有了貧寒和饑餓,沒有了神秘和儀式,即便條件再好,無論如何努力模仿,炸饃仿佛沒了靈魂,再也吃不出記憶中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