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斜陽陌,檐下……
客舍里張秀才造弄著幾聯(lián)文句,想是又誤晚飯。這時京華街上早就已經下燈了,店伙計們忙活著準備打烊。
“掌柜的,灶臺下有火沒得?”
張秀才從房里探出個腦袋。
“喲,秀才爺,給您備著呢?”
“還是老樣子,送房里來吧。”
“好嘞,您稍等。”
這腦袋便縮了回去。
燒灶的老杜和掌勺的劉廚嘟囔著,“這張秀才自上個月從他爹那來咱這之后,就沒邁出過門,你說這邪門不?”
“嗨,人家不是用功溫書嘛,他那房以前可是出過狀元公的,就是如今開闈試的宰輔爺。”
“闈試,那算個什么玩意兒?能舉良材?”
“喲,小聲點吧老劉,還良材,您還是顧著那涼菜吧。只要這張秀才入了闈,成了官兒,還能記得咱就足夠了。”
“得,明日給他整頓好的,后天再看他老子的本事了。”
收拾完書具,張秀才就著桌子用飯。墻上掛著只穗子,還盤著玉,這是月前他從街上撿的,這玩意兒的主人大概是個江湖女,還背著劍,就是從劍上掉下來的。
那日張秀才走道呢,見得一背劍的女子行色匆匆,掉落了這枚穗子,張秀才撿起來,朝那女子哎哎了幾聲,那女子轉過身來,冷了秀才一眼,沒等他把穗子拿出手,便三兩步消失了。
張秀才搖了搖頭,吃完了飯,捧著話本看了起來。張秀才其實還是有點志趣的,至少能寫幾句詩,抒發(fā)一下感情。其實這玩意兒說有用就有用,說沒用呢也沒用,但后天里就靠這個希望能博人一眼,然后撈個官當。但老實說吧,還是他爹供奉的錢有用多了。
第二天,張秀才和往常一樣在房里努力溫書,他也沒別的選擇,因為他爹派了人在外頭守著呢,說是出門就要打斷他的腿。這張老漢是個狠人,小時是某豪門里的豢奴,立功得以恢復自由身,于是糾集一幫潑皮幫人在京都里收租子,后面不知靠了誰怎么的左右算是發(fā)了橫財,替人開個場子賭,自己也發(fā)財。說心愿吧,養(yǎng)了個兒子希望他能從政,混個出身,也倍有面子。他金錢開道,給兒子請西席,從發(fā)蒙到入學都是最好的,更索性替兒子買進了闈試。反正到了這錢洗不白。
這錢沒白花,張秀才說起還是老宰輔三兒子的干兒子,明面了看混個官兒應該是十拿九穩(wěn),但可惜了宰輔爺是個頑固的主兒,選闈全顧他心情。
日沉月升,張秀才將明日入闈的家伙什都備停當,緩緩入眠。但他老漢可就難以入眠,場子里來了幾位豪客,要賭大的。賭什么呢,賭之后那金鑾殿上的最高位留誰坐。
不管怎么說,無論輸贏這回老漢可算把自己兒子當注投下去了,虧很大,得拿命填。
入闈已秋,日頭里雖是晴白,但颯颯的起風。
第一日,答經典。
第二日,賦國策。
第三日,寫詩文。
張秀才把之前背好的東西往上涂完之后,他喝了口水,穩(wěn)了穩(wěn)筆。
獨立倚斜陽,滿目賦朱黃。
南國早歸客,鞍馬墜天狼。
“好!”宰輔爺看到這首詩之后,贊了一聲,“如今的讀書人都只會寫那些慕艾之詞,難得有如此抱負。”
話是這么說,但宰輔爺這艘船多半是翻了,他把想舉的賢良列了個單子遞給了老皇帝時,他發(fā)現(xiàn)殿里的朝臣看他都是顯得很憐憫。老皇帝很生氣,哪怕對著這個伴他多年的老臣。
“朕還沒老!”
老皇帝的矛頭直指太子爺,三言兩語,千言萬語,老宰輔是太子這艘船上的,他明白了,他被人當槍使了。但他也明白以他的地位,沒人能在老皇帝還在世的時候動他,不過太子的座位是坐不大穩(wěn)了。
可這些和張秀才有什么關系呢?他已經下牢里待著了,他想了一宿終于想明白是回什么玩意兒了。自己被人當了棋子,連著他老漢也被擺了一道,有些心灰意冷,想著自己要能學一手好武功,破牢而出把仇報了。
那夜他還做了個夢,夢見了自己那天追上了那個江湖女,將劍穗還了她,接著他問她能否拉他一手,帶他出京城,他道明原委,她表示同意,于是二人一路逃過他父親的追索,到了世外桃源,本欲過著嶄新生活,結果他聽聞父親事敗將被問斬,于是連夜入京搭救,沒成功,最后把自己的小命搭上。
可能是張老漢還可憐這個獨子,帶來了一具尸體,偷天換日,他告訴兒子說:你仕途已滅,不如回老宅,過個余生無憂。他爹還告訴他,把書讀好,把人做好,他做爹的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沒得選。他好像也沒得選,從來都是老漢選好了的。但他是個孝順人,照做了。
越明年,誣太子之事敗露,宰輔復出,查時事,張父自剄得平。后十年,北蹄南踏,皇帝陣死,而京華文風,疲糜矯作。宰輔云,先年有虧一人。左右問,曰不可說。
獨立斜陽陌,檐下影搖窗。
西霞映雪芳,歸來人斷腸。
張秀才收到了父親的死掉的消息,更名改姓,苦讀三年,終登黃榜,在回京后想起這半篇殘句,于是補完這筆。后他為官清正,但得罪了許多權貴,被貶北疆,途中又遇綠林盜,只身逃離,官憑文書俱失,貼身只余一玉,將其當?shù)艉螅埢顜兹沼譄o他謀生之路,死于饑寒。
他當?shù)舻乃胱樱瑫质钦l的悲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