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奶提著一盆純白的蝴蝶蘭穿道而過。
我騎車,一眼盯著那盆蝴蝶蘭,身后車聲吵雜,風(fēng)里花枝顫抖。
再一次被公交車擠到馬路牙子邊邊邊邊……上,我停車,慢慢騎過長方形的下水道蓋。等綠燈,撓臉。這風(fēng)中無處不在的楊絮,從鼻腔到口腔到咽喉,一式兩份的噴嚏打到大概第五個紅綠燈路口,一邊騎車一邊擦淚、揉眼,一邊覺得這風(fēng)像穿了一條紗裙涼涼的,舒服。
從租的房子到單位,全程4.1公里,騎車15分鐘。每天早晨的15分鐘一邊騎車,一邊浮想聯(lián)翩,一邊自我對話,一邊看活色生香。通常這樣的早晨,想的是怎么快速沖過去趕上前面路口的綠燈,怎么在那段下坡路上控制車速不至于和突然沖出巷子的電動車紅臉。偶有兩天,天色湛藍,微風(fēng)縷縷,陽光明晃晃煞是溫柔,這時候車速會不自覺放慢,車和身體在感覺上合一,沉浸在怡人的速度里和心甘情愿的回憶或者想象中,直到終點,又或者直到一盆純白的蝴蝶蘭出現(xiàn)。
今日的清晨,風(fēng)拈起衣角,拂過發(fā)絲,在耳邊輕語出野徑旁甜甜的小喇叭花,一串沁香的洋槐花。于是,忘記了這是上班的路。那一間放著七零八碎的記憶的門打開,斑駁的色彩來不及阻擋滾落出來。雨天滴水的茅草屋檐,雨珠清澈,落在泥土上,潤松了土壤,冒出一眼眼小泉,泉水清澈,小小的泥沙閃著光正合著心意。泥土在世代人的腳下,踏實成路。踩在泥路上去學(xué)校,鞋底黏著深褐色的泥土點綴著嫩綠的草芥,也會黏上荊條淺紫色的花,也會黏上棘枝尖銳的刺。在鄉(xiāng)村里神圣的小學(xué)門口,穿鞋底滿是空方格涼鞋的,如我穿著絨紅底黑白小點手工布鞋的,都在校門口叭叭地摔打掉鞋底上黏的趣味。溫暖的下雨天,是要脫了鞋光著腳進教室的,只記得脫掉鞋子在門口擺放整齊的一刻,忘記了什么時候穿上的鞋子。
那盆純白的蝴蝶蘭還沒出現(xiàn)的時候,我在想著黃河灘。我一直覺得,蘭州的那條黃河大概和老家門前的黃河不是一條。屬于我的黃河流經(jīng)我的整個歲月記憶,清澈見底,灌溉了岸上的一眾桑葚,紫了多年夏季的小舌頭。那些桑葉的背后,有黑色的小卵,伙伴們說那是可愛的小蠶卵,用棉花包起來塞耳朵里可以孵出小蠶,不知道我媽還是我爸說那會孵出來蟲。我膽顫地塞過耳朵里,也因為膽顫什么都沒孵出來。夏季的河灘,泥沙軟綿,光著腳踩呀踩不一會水從泥沙中溢出來。再換一片河灘,挖個坑,脫掉腳后跟磨出洞的布鞋,舀一鞋黃河水前傾,再后傾從鞋底洞高高倒進小沙坑里,不停地重復(fù),為完成的“事業(yè)”幾多心滿意足的興奮。水落之后,一群群石頭堆中間總留下大大小小的水坑,那些小小魚兒就在這些小水坑中傻傻地游著。在沙灘上救過掙扎的小魚,也用手捧過水坑里的小小魚兒。有一次,我捧到一條頭上有個彩色心形的小魚兒,我小心翼翼地一只手捧魚,一只手用鞋舀水,把它倒進鞋里,焦急小心又敬畏地帶回家,放臉盆里養(yǎng)著。我想這一定是條仙魚,有了它我一定會擁有法力,變得跟別人不一樣??删驮谖艺酒饋磙D(zhuǎn)身的一瞬間,我家的一只小公雞,嘣地一聲,啄走了我的仙魚。一聲驚叫,開始從雞嘴里搶魚,小公雞嚇得掉了魚,我撿起來一動不動的魚,傷心欲絕,從此我只能是個普通人了。周末,白天總有光著屁股的臭小子們在河里游泳。夜晚,穿上小背心和短褲,來到河邊,漲了潮以后,白天的河灘,夜里深淺正適合玩鬧。跳進水里,手扒著淺淺的河床漂浮,總以為自己早就學(xué)會了游泳,至今狗刨也不會。
等綠燈,不是那個純白的蝴蝶蘭出現(xiàn)的路口,停下,思緒慢慢就像楊絮一樣洋洋灑灑飄了漫天。三年級以前不知道什么是暑假,我老家叫“麥假”。回老家的第一年,第一次聽到麥假,不覺得好或者壞。背著書包,踩在淡黃色反著光的麥稈上,只覺得鄉(xiāng)間大大小小的街道上這反光的淡黃麥稈真是美麗,是格林童話里沒有的美麗。當然,前提是我不干活。有一天那個來自北京的大娘和奶奶要帶著我去撿麥子,我不要,想不起來的各種好玩的都比撿麥子有意思,但難以抵擋的是奶奶和大娘嘴里的故事。那時候,一本掉了皮的寓言故事是我的珍品,這本寓言故事早已不見,那我媽從每周日一次的會場上一塊錢買來的。那天的畫面在腦子里像一幅梵高的畫,大娘在前,我和奶奶在后,彎著腰面朝麥地,天闊無邊,地方無限,樹木森林,人物渺小,靜態(tài)了一切,唯麥子閃著光亮。收割完麥子,家家戶戶在門口的空地上,在高地河灘的空場上揚麥。揚起的麥子和著風(fēng),麥殼用細碎的聲音唱著歌飄揚、落地、重歸。麥垛總是堆在空場或者自家平房的旁邊,那是母雞下蛋的好地方,也是我們捉迷藏的好掩體。有一天藏到星星夜語也沒人找到我和另一個小姑娘,驕傲地回家了。楊敏家的老平房是一層,她家的麥垛大,緊挨著平房,還和平房齊高,第一次跳麥垛在楊敏家。排著隊,挨個,從平房跳向麥垛,滑下來,麥垛逐漸被滑低,小人兒們越跳越開心,一直到某家某戶媽媽叫飯的聲音開始響起,小人兒們逐漸退場,黑黝黝、汗涔涔,卻整個人發(fā)亮,像熟透的紫茄子。
思緒還沒遇見外在的刺激,繼續(xù)在天空中游蕩。外婆故事里的狼和奶奶故事里的狼總是吃人啊,小時候的腿真短啊,去學(xué)校的山路真遠啊。四五公里的蜿蜒小路到學(xué)校,一群小嘍啰,勾肩搭背,玩鬧扯皮,上學(xué)、放學(xué)、逃課、打架、挨打。哪天沒被老師點名,相安無事到準點放學(xué)就會開心地起飛,野了一般地逃出校門。春暖花開,風(fēng)和日麗時,趴在與校門直線上隔著一道鴻溝的那家門口的石碾子上,拼命比賽寫作業(yè)送回教室,再一路雀躍。余暉掛著斜梢,女孩兒依舊像清晨枝頭的小山雀,銜著紙編的小花籃,搖晃著一支支小野花;男孩兒自然是山野間的猴子,會一溜兒地揚起干土地上的灰塵,會在拐角處突然出現(xiàn)哈哈一笑。
還有兩個十字路口到單位,我看見那盆純白的蝴蝶蘭。真美,我只能想到這兩個字。它在我心中翩躚,思緒散去風(fēng)煙俱凈,我騎車滑過它面前,扭頭看它,就像昨夜的薩摩定定地扭頭聽我手中鈴鐺清脆地響。春風(fēng)生空谷,總有美好就那么出現(xiàn),新的,帶著歲月中風(fēng)化過的美好一道留得清香入素琴。
到了,單位師傅每天早飯現(xiàn)磨的豆?jié){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