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始于初見
01
正月初九，外公在子孫們的陪伴下去世了。
從2017年正月份，外公被州中心醫院檢查出癌癥，到2018年正月，外公去世，整整一年的光景。
在這一年里，最難過的是外婆。
外公和外婆是媒人介紹的。外婆告訴我，在他們那個年代，遵從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公和外婆的第一次見面就是新婚之夜。
那個時候，女孩子以矜持為主。所以，即使外公上門提親，外婆也只能在閨房里坐著，所以兩人根本見不了面。他們的婚姻大事，全是雙方父母一手操辦的。
雖然是包辦婚姻，但兩人也生活的很美滿和諧。外公讀過書，計算能力好，在村里當會計。而外婆受“女子無才便是德”思想的影響，大字不識一個，可是，就是這么看起來兩個不相配的人，卻一起走過了人生中六十多年的光景。
外公外婆一生中，育有兒女七個。六個女孩，一個男孩。在那個物質貧瘠的年代，他們老兩口為了一家人的溫飽問題，每天想方設法的到處找糧食。他們一起種過藥草，也養過牛羊；一起喂過雞鴨，也種過莊稼，他們干著最苦最累的活，盡自己最大能力將子女扶養成人。
02
聽外公說，外婆坐過牢。
那是一年春天，外公和外婆他們和自己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幺外公由于山田分布不均問題大打出手，最后外婆失手用鋤頭將幺外公打死，然后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
在那個困苦的年代，外婆坐牢，使得外公一下子成為一家子人的主心骨，他就那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勞動著，為了一大家子的生計，想盡各種辦法生活著。
與此同時，外公在每個夜晚會給外婆寫信。主要說的是家里的情況，每次寫信，都會用“永春親啟”開頭，永春便是我外婆的名。他寫家庭一切安好，寫最近兒女的狀態，寫收入情況。然后每天早晨早早起來，將這封飽含思念的信托郵差帶給外婆。
外婆不識字。但是她會找識字的人幫忙解讀外公信中的含義，然后托識字的人再幫忙寫一封回信寄給外公。她說自己的監獄生活，說自己新認識的朋友，說誰誰誰又因為什么錯進入了監獄，說飯菜如何。
總之，兩個彼此相愛的人就靠著這一封封書信互相交流，互相安慰，互相寄托。
后來，外婆由于表現良好。在服刑五年后被釋放歸家。
據外婆回憶說，那天，外公命令家中的幾個已經懂事的女兒在家中做好飯菜，然后自己穿上一身干凈的中山裝，早早的等在村口。當看著外婆的身影越來越近時，他們兩人沒有擁抱，沒有牽手，只是像個很久沒見的朋友一樣，偶爾談談家里對情況，然后一前一后消失在路中央。
03
后來，日子就那么平平淡淡過。外婆性子急，外公有啥事做的讓外婆不滿意的，外婆總會噼里啪啦說外公一頓。外公也不惱，就那么安靜的聽著外婆抱怨著，然后等外婆抱怨完，再安安靜靜的做著自己的事。
再后來，子女成人，都相繼結婚。我媽她們六姊妹，都嫁給了鄰村或很遠的地方，只有舅舅一個人在家養老。
其實說養老是不恰當的，外公和舅舅處于分家狀態。
時光的年輪就那么一圈圈旋轉著，外公外婆也在相伴中走過自己的青春年華，走過自己的中年，然后，走到了老年。
從我記事起，印象最深的就是，每次和爸媽去看外公外婆時，他們都在田間勞作，那本來挺直的脊背也由于日復一日的勞作而變得彎曲。
外公外婆在農村勞作了一輩子，也操勞了一輩子。他們每天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和幾只牛羊，在遠離城市喧囂中將生活過成了詩。
每天早上，外公都會牽著自己的牛羊，去草料豐盛的地方將牛羊綁在木樁上，然后繼續著一天的勞作。傍晚時分，外公又會去那里把自己的牛羊牽回來，當外公牽著牛羊回家的時候，外婆這時已經把晚飯做好了。于是每個傍晚，在農村的一隅，總會上演著外婆在屋外面等候叫著外公回家吃飯，然后看著外公慢慢的牽著牛羊從遠方歸來的畫面。時光給予他們的，是歲月靜好一片安然的局面。
可是，當外公被檢查出癌癥后，所有的美好都被時光消逝在風里了。
04
2017年正月份，外公他們終于經受不住子女們的熱情，收拾東西離開家鄉，來到了城里生活。之所以這樣，是子女們知道，城里的醫療條件和衛生條件都比農村好，所以外公治愈的機會能大很多。
外公進城之后，在醫院住了幾天院。那時候我媽他們幾個每天輪流去醫院照顧外公，給他帶好多好吃的，什么雞湯，魚湯，排骨湯等，每天變著法做。可是外公還是吃不了多少。
那時候，外婆就守在外公身邊。看著來來往往的子女們來了一批又一批，等出去上廁所的空隙，就紅了眼。
后來，外公出院。幾經輾轉到了我們家。因為我們家較為特殊，我在外地上學，常年不回家，爸爸媽媽也在外面工作，很少回來，所以外公他們住我們家的房子，是最好的選擇。
那個時候，由于外公只能依靠吃流食艱難度日，所以外婆每天早上都會早早起來，用電磁爐給外公燉好各種湯，然后步履蹣跚的端給外公吃。
老兩口有時一整天都待在家里，我家住二樓，為了省電，他們就在沙發上做著，黑暗的屋子里是他們兩個人相依為伴的影子。外婆偶爾會在沙發上打個盹，這時外公也會慢慢拿一個毯子蓋在外婆身上，然后一個人坐在黑暗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對外婆來說，日常的服侍勞累都不算什么。外婆最怕的就是，外公將所有吃下去的東西都一咕嚕的吐個干凈。每當外公每次將所有吃進肚子里的東西都吐出來時，外婆一邊幫他準備盆子和漱口水，一邊幫他順背，然后一邊一個人偷偷的哭。
外公吐完之后看見外婆紅著的雙眼，用虛弱的聲音跟外婆說：“我沒事。”這句話，更讓外婆難受不已。
05
我每個寒暑假放假回家，都會和外公他們住在一起。那時候，外公已經到了連流食都只能吃一小半杯塑料杯那么點了。看著外公瘦骨嶙峋的身體，我也覺得很難過。
有一段時間，我沉迷減肥無法自拔，于是在網上購買了一個體重秤，當體重秤到家時，外公他比我還高興，他就那么一遍遍稱著自己的體重，看著體重器上提醒的34kg黯然失色。
我的外公，在沒得這病時，可是有120多斤體重的人啊。沒想到短短一年光景，他身上的肉就一直掉一直掉，減掉了五十多斤。
那時已是冬天，外公自嘲的笑笑說：這68斤還是穿了這么多棉衣的。我的真實體重應該在這基礎上再減五斤吧，聽到這，我的心里五味雜陳，而外婆也只能在一旁悄悄的落淚。
第二天早上，在我半夢半醒間，我明顯感覺到外婆早起去客廳拿了那個體重秤進了他們自己的房間，中午時分，外婆才告訴我，早上外公沒穿衣服又稱了一次，但他只有59斤。
59斤，一個成年人，這是什么概念？我有點難過，以至于眼角泛紅，外婆看著我濕潤的雙眼，遏制自己內心的難過。反過來安慰我：“桂菊別哭別哭啊，這就是命啊，誰叫他染了這病呢”我哭的更難過了，外婆一邊拍打著我的背，一邊默默的掉著眼淚。
日子來來往往，周而復始。外公和外婆在彼此陪伴中睡去，醒來。他們不知道在一起的時間還有多長，但是每一天，他們都拼盡全力去生活。
06
爸媽和各個姨媽們每天下午四五點左右都會結伴著來看外公他們，那時候就算外公正在午睡，只要聽到自己子女的聲音，外公也要顫顫巍巍的起來，穿好衣服褲子，坐在和門相對的地方，等著他們的到來。
每次，各個姨媽都給外公他們帶了好多能夠熬湯的原材料。不管是豬大骨還是魚，不管是雞腿肉還是合渣（恩施特產），他們都會帶點過來。
這時，外公一個人坐在中間，聽著周圍子女交談聲，說話聲，以及偶爾的詢問聲，即使一言不發，也很享受那段時光。
有時候，姨媽幾個會在我家吃飯，都是家常便飯，簡單吃吃。但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是和外婆聊個半小時或一小時的天，然后往自己的家里趕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
姨媽要走時，外婆會起身送他們下樓梯，并囑咐著什么事，然后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返回客廳，收拾桌子洗碗。這時，外公也會顫顫巍巍的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07
外公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他開始整夜整夜的嘔吐。每個深夜，我在房間這邊，都能聽到房間那邊的嘔吐聲。
我在家人群里發消息，
“外公又在嘔吐，整夜整夜的嘔吐，怎么辦？”
不一會兒，我就收到了幺姨的回信。
“我一會兒就來。”
那時候已經快凌晨一點了，冬天的恩施晚上有點冷，幺姨穿著一件單薄的睡衣，然后騎著一輛電動車，風塵仆仆的趕過來了。
她在外邊敲門，我躡手躡腳的去給她開門，看著她凍的通紅的臉，還有趕路時留下的風霜。她去外公他們房間，問“爹，沒事吧”
外公抽出嘔吐的間隙，回答她“沒事，一會兒就好，你去坐。”
幺姨從他們房間里出來，一個人坐著，一言不發，不一會兒淚水就掛滿了整張臉。我一邊給她遞衛生紙，一邊像外婆安慰我一樣安慰她：“不哭不哭，這就是命啊。”在這時，我知道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
幺姨偏不信命。她再次進入外公房間。說：
“爹，您這樣下去不行啊，這樣吧，我明天帶您去外邊打一針，看會不會好點。”
外公揮揮手表示不用。但他已經吐得說不出話了。
幺姨心意已決，是任何人都更改不了的，于是外公他們只能應允。
我送幺姨出門，囑咐她注意安全，看著她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內心有一股別樣的涌流流出，卻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
第二天，幺姨早早的過來，真的帶外公他們去醫院打了一針，那針，雖然可以舒緩外公嘔吐的頻率，但是過幾天，外公又開始嘔吐起來了。外公的病情，已經到了藥物無法控制的地步了。
08
某天早上，我起床去上廁所，看見外婆一個人坐在廚房的角落里，哭的像個孩子。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過去安慰她。后來才知道，那天早上，外婆像往常一樣清理外公的嘔吐物，卻在外公經常嘔吐的盆子里，看見了像肉粒一樣的東西。外婆挑出來后怕吵到我，一個人在那里悶聲哭。
外婆一邊指著那個肉粒一邊告訴我：“你看，這是你外公身上掉下來的肉啊。”然后眼淚決堤而下。
我感覺，外公的生命變得越來越弱。我知道，不光是我，我的爸媽，我的親戚，甚至連外公自己，都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有一次，只有我和外公外婆三人在家時，我幫他們拍了一張照片，然后發了朋友圈。
我在朋友圈里說：
如果這就是愛 直到永恒好不好
沒有生離死別 沒有痛哭流涕
只有簡簡單單 平平淡淡的幸福
有你在 白粥也是甜的
所以 堅持下去 外公
和外婆一起細數流年
在人世繁華處 共享天倫之樂
我以為，我的祈禱會有用的。但是流逝的時間，總以它不可磨合的痕跡告訴我，人在病魔面前，原來什么都不是。我們無法改變世界，我們也不能，留住我們最愛的人。
09
2017年的農歷臘月29就是過年，那天到處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象，但是外公的病情，還是沒有好轉。
那天，外公一直吐一直吐，不亞于前面的好多次嘔吐。這一年，是外公外婆和我們一起過的第一年，也是外公和我們在一起的最后一年。
我們一起吃了團年飯，一起迎接2018年的到來。
正月初一，各位姨媽和各位哥哥姐姐們來我家給外公他們拜年，在我們家玩了一天，那天晚上，他們正在打牌，外公也顫顫巍巍的從房里出來，坐在我們牌桌子中間，用微弱的聲音叫外婆給我們幾個孫子發“打發錢”，不知是誰提議，帶上外公一起打牌，然后所有人都附和。
我們所有人在玩樂中逗外公開心，讓他和外婆贏了好多錢，我們用自己特殊的方法，盡了自己的孝心，現在想想，還是百感交集。
后來，外公玩累了。進房休息去了。
可是當所有人離去，我在房間這頭，還是能夠聽見房間那頭，外公傾盡全力嘔吐的聲音。
初二，外婆急急忙忙的叫我起床，要我找我舅舅家哥哥的電話，說外公要回老家。我問為什么，外婆說，外公自己算了自己的命的，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是初三就是初六或者初九見閻王，所以，他希望能活著回到自己的家鄉。
我急忙撥通了哥哥的電話，并在親人群說：“外公說今天要回建始，你們快來。”眼淚卻不爭氣的就出來了。
我去外公房間，看見虛弱的外公，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然后就是浩浩蕩蕩的搬家，我們家所有關于外公的東西，都被那輛載著外公回家的客車，一起運回了外公的家。
10
初四，礙于人情世故，我媽要我回老家吃酒。我也踏上了回家的路。回家第二天，我媽又火急火燎的給我打電話，說外公身體越來越虛弱，要我去建始看看。
我找我二伯他們幫我上帳，然后急匆匆的去了外公家。
我和外公只有兩天沒有見面，但這時候的他，已經瘦的不成人樣了。外婆說，外公現在什么東西都吃不下了，連水都喝不了。我看著外公蜷縮的顴骨，感覺好心疼。
初六，媽媽他們回來，初七，其余親人也回來了，我們都守在外公身旁，看著他虛弱的身體，內心悲傷的無可名狀。
初九那天，日色好像比以往黑的早一點，中午十二點，我們圍成一排，守在外公身邊，讓他混濁的眼睛能夠看清我們每一個人。我們不斷提醒：“爹，我是永珍啊”，“爹，我是永明”，“外公，我是謝夢。”，“外公，我是桂桂兒”。每個人臉上都掛滿淚水。外公用混濁的眼睛一一掃過我們，然后嘴角露出了笑容。
下午三點多，我們正在吃飯，五姨哭著跑過來，說：“爹走了”。
我們急得甩掉自己手里的筷碗，一蜂擁的像外公睡得房間跑去，然后，每個人都哭了。
只有外婆，外婆強忍著淚水沒哭。
外婆知道，外公受了太多罪了。外公生命垂危的后幾天，肚子痛的他只能蜷縮成一團，我們每個人輪流給他揉肚子，卻還是改善不了他的痛意。
有一次，外婆終于忍不住了，她一邊用手摸著外公嘴巴，一邊哭著說：你去吧，去吧，放心呢。這有我呢。
那是，外婆第一次說這樣的狠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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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終究是走了，處理完外公的后事后，子女們都相繼回到了城里，只有外婆，守在他們一輩子的地方。一遍遍的回憶著過往。
有一次，我偶然看見一本書里有一句詩：老年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我想到了我的外公和外婆，于是寫下這個回憶錄，希望能讓更多人知道，在世界的一隅，曾有像我外公外婆那樣的人，相濡以沫一輩子，一生一世一雙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