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在中國江南的土地上,我所要寫的這樣的老井有很多,隨著新世紀農村建設大潮的涌動,它正在成為一個時代的回憶。每當我蕩開生活的浮沫,從迷失喧囂中去尋求久違的鄉村記憶時,那遙遠而深邃,原始而溫馨的老井意象就會浮上心頭。
老井就在家鄉老屋的窗下不遠,五六米的距離。圓圓的井口,用鵝卵石和水泥澆筑的井沿,井沿周圍是同樣用鵝卵石和水泥澆筑的四方的井臺和流水槽。按照現在一些深諳風水學的人們的說法,這樣的構筑正符合“天圓地方”的道理。可是,那時的連字都識不得幾個的鄉民會懂得什么風水和古代哲理,不過是一種出于淳樸自然的美感的選擇罷了。
現在的老井井水已經干涸,而成為一口枯井,井臺也已經被大石蓋住,周圍長滿野草,亂石成堆。在新建的房屋不斷向村莊外圍擴張的今天,這里已經是一個不為后來人所知曉的遺忘的角落。偶爾,或許還有三兩個孩童走過,懷著稚嫩的好奇,從大石與井沿的縫隙中望一望,順手丟下幾顆石子,豎起耳朵聽石子落入枯井的回響,然后一溜煙跑走。
枯井原來是不枯的,從井底冒出的甘甜的井水,養育了村里的幾代人,至少養育了我們這一代人,因為我并不確切地知道枯井的年齡。井口的周圍,曾經是整個村莊最熱鬧的地方。每天清晨,臨近的婦女們都會用木盆端著大堆衣物聚集在井臺,一邊弓著腰,用系著長繩的小木桶從井中汲水,一邊說說笑笑,談論家長里短。尤其是久雨后的晴天,太陽還沒出來,井沿周圍便一片歡聲笑語。住在老屋窗內的兒時的我,曾經無數次被這樣的歡聲笑語從夢中吵醒,揉揉惺忪的睡眼,依舊賴在床上,聽窗下的笑語聲、木桶撞擊井沿聲、嘩嘩的倒水聲、來來往往的腳步聲。
最為熱鬧的時候要數節日的前夕,人們紛紛將在家里已經宰殺好的雞鴨鵝提到井臺上,一面低頭細細地拔盡開水燙不下的絨毛,然后用剪刀剖開家禽的肚腹,認真地清理內臟,一面依舊是談論各家的說不完的瑣事或者從哪里聽來的鄉村新聞。良久,才會將頭一抬,把洗凈的家禽往盆子里一擱,夾在腋下回各自的灶下。過不多久,便有裊裊的炊煙從各家的房頂上升起。
只有大人外出或下地時,孩子們才會獨自在此聚會。稍大一點的孩子會從家里拿來水桶,學著大人模樣,弓著腰使足勁,提起半桶不滿的水來,要么用來養玩剛從河里抓來的小魚,要么就干脆用來打水仗,直到哪一家的奶奶拿著竹條,邊走邊罵的趕來,小伙伴們才四下逃散。有一年的夏天,一個家伙在彎腰打水時,重心不穩,結果忽然從井口墜落,嚇得大家面如土色,大喊大叫,幸虧鄰居的大人及時從地里趕回,順著一根粗大的繩子爬下去,才將他救起。于是,家家的父母都以此事給自己的孩子做安全警示教育。然而,大人們也有失手的時候,常在打水時將木桶連繩子掉入井里,便向老井附近的人家借了專用打撈、掛滿鉤子的繩子,放到井底,使勁地搖晃半天,將掉下的木桶撈了上來。
直到如今,那樣甘甜的井水,我已經有很久沒有喝到了。每次回到故鄉,我也總會到井沿邊走走看看,在緬懷如煙往事的同時,關注時代給予家鄉的一點一滴的變化,從中找尋一段默讀歷史的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