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家的院子還是不可避免地敗落了---
母親在電話里說,現在偌大的院子,只剩我們家和前門口的大伯家在守護著,院子里從早到晚都很靜,死寂是院子現在唯一的主題。
?這個院子有些歷史了,聽老一輩人講,民國時期同姓的幾個本家兄弟聚集在這里,打地基建門樓,樹起幾間土瓦房,扛著日子的風風雨雨,一代一代地延續到了今天。
說是院子,其實也不太貼切,這里遠沒有北京四合院那么規整有序、四四方方,只是幾間屋子肩靠肩緊挨著,中間一條小道穿針引線,把幾戶人家串聯起來,自然地形成了一個類似院子的聚落。
村里人習慣把我們這一片稱作“北場”,也是默認了這是個院子的。
02
院里一共有五戶人家,最把頭的是大伯和嬢嬢一家,他們是整個院子的門戶。
沿著青磚鋪成的蜿蜒小道往里深入,左右兩間土坯房映入眼簾,這兩戶分別是三叔和小叔家,他們門庭相對,拱衛著院子的左右兩翼,中間的一片空地構成了整個院子的主體。
再往前,一棵碗口粗細的桂花樹直挺挺地矗在一座二層小樓的正門前,這是二叔家的宅子。小路在二叔家的正門打了個折彎,一直延伸到二叔房后,那里便是我家了。
俗話說遠親近鄰,人是一種感性動物,在一起住的近了,相互間關心扶持,感情可能比同血緣的親戚還要近些,更別說我們五家還是同姓的親戚了,雖然幾個叔伯們不全是親兄弟,但從我記事起,明顯能夠感覺到院子里的這幾戶比別的本家親戚走得近,相互之間的感情也要深厚許多。
記得那時候到了飯點,最幸福的要數我們這群孩子們。自己家做的飯菜不合胃口,就開始哭鬧,逼得父母到其他叔伯家尋飯吃,一家不成,再問其他家,選擇多了,總能吃到心滿意足的食物。
印象中嬢嬢蒸的原麥大饅頭柔軟香甜,咬一口麥芽香沁滿心頭,三嬸烙的蔥油餅外焦里嫩,連吃幾塊唇齒留香,還有小嬸拿手的燴菜湯,多種常見菜品在她的調煮下煥發出征服味蕾的迷人滋味。
我常常跟母親打趣說,我不是她養大的,我是吃院子里的百家飯長大的,母親總會欣然表示贊同。
農忙時節,大人們忙著到地里割麥、打捆,然后運到村子里的廣場上用機器脫粒,工作量很大,一忙起來就是十幾天的光景,家里的孩子無人照看,村里很多人家就干脆帶著孩子在身邊跟著自己一起遭罪。
我和院子里的兄弟姐妹們是幸運的,從來沒有遭過無人看管的苦,幾家人長久以來早就達成了默契,誰家忙就把孩子托給閑著的人家先照料著,管吃管喝管玩,過了這個時段,再把孩子“完璧歸趙”。所以我在三嬸家尿濕過大大的一片床、晚上蹬腿把大伯家的床單蹬出個小洞、和小叔家的堂妹爭食撓破過臉---這些“英雄事跡”現在回想起來依然令人忍俊不禁。
03
整個院子里,要數嬢嬢最勤勞肯干了。她個頭不高,臉上刻滿了歲月的風霜,嬢嬢身世很苦,小時候家里窮沒上過學,到現在依然寫不出幾個大字,但這絲毫不影響她把日子過好。
嫁給大伯后,她能吃苦,不懼累,含辛茹苦將一對兒女養大,這其中的艱辛常人難以體會。
記憶中的嬢嬢似乎沒有得閑的時候,鋤地、種菜、洗衣做飯、農閑又去打零工,她就像一臺機器不知疲倦的轉動著。那時候我們早上四點多就要起來上學,整個院子只有大伯家亮著燈,有時碰巧遇到嬢嬢開門掃地,和她幾句寒暄后,嬢嬢會在后面用手電筒給我們照出暖心的光亮,直到我們走遠她才轉身回去。
三嬸最愛干凈,門前的一片地被她拾掇得利利索索,找不出一片多余的東西。她愛養花,密密麻麻地幾十盆擺在門口,到了夏季,整個小院便成了花的海洋。牡丹、月季、繡球花、野蘭花、玻璃翠---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花種,順次開放,爭相斗妍,紅的嬌艷、粉的柔軟、黃的熱情、紫的奪目,完全就是一場視覺的盛宴。
伴著若有若無、時濃時淡的花香,三叔有時會在院子里拿出木匠的家伙什兒忙活起來。他是村子里有名的匠人,會制作各種小物什兒。每次三叔大秀技藝的時候,總會吸引我們幾個小屁孩駐足觀看,墨斗,刨子,小鋼鋸,在三叔的手里像變魔法一般,總能把一塊塊不規整的木板做成小桌、小椅等物件,院子里的人家基本上都收到過一兩件三叔做的成品。
我那時候最崇拜的就是三叔,覺得他什么都會,內心暗暗發誓將來也要像三叔一樣厲害~
04
記憶中的院子里還有幽默風趣的小叔,流著鼻涕、抱著布娃娃在院子亂竄的小堂妹,木訥樸實的二叔——老院子見證著所有人的青春成長,也目睹著生活的辛酸不易。
先是二叔家,二嬸突然跟著外鄉的一個陌生人跑了,留下二叔一人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農村人不出去打工就沒有收入,那段時間二叔被困在家里急的團團轉,一個月的時間頭發便白滿了頭。
最后我父親實在看不下去,頂著母親巨大的壓力,硬是把堂妹和堂弟接到自己家照看。我家出主力,其他幾個叔伯們也時不時幫襯一下,這一照顧就是五六年,直到兩個孩子初中畢業能夠獨立住校。
二叔這個風雨飄搖的家是保住了,不管多難,家還在,就會有希望。隨后的日子里二叔長年在外打工,只是過年才回來呆半個多月,堂弟堂妹在外上學也不?;丶?,宅子終究還是空了下來。
小叔家也不平靜。他平時喜歡玩牌,每逢年關或者農閑的時候,總要和村里人玩幾回合,通宵達旦也是常事。為此,小嬸沒少和他吵鬧,長久積累的怒氣終于在一天爆發出來,兩人大打出手,小叔性子急,一氣之下竟然用一塊碎玻璃割了手腕上的動脈,當時濃稠的鮮血止不住地淌出來,混著地上的黃土,瘆人的黑紅色洇了一地。
院里人聽到呼喊聲都沖了過來,大伯幾個人立馬抬起小叔送到鄉衛生院,母親和幾個嬸嬸留下來安撫驚嚇中的小嬸。一番折騰后,所幸小叔平安無事,簡單包扎一番便出院了。
那段時間,院子里所有人都格外關注小叔家的動靜,擔心他想不開再做傻事,最終無事發生大家才都松了口氣。
過了兩年,小叔家要擴建房子,老宅面積不夠,村里就在村子另一頭給小叔家劃了片地,不到一年的時間新房建好了,小叔一家也就搬了出去,原來的舊屋子徹底空了起來。、
小院就像被人撕開了一個裂口,一下子涌進了許多冷清。
前兩年,三嬸的女兒在縣城工作孩子無人看管。三嬸夫妻倆心疼女兒,為了讓女兒安心工作,便鎖了家門去縣城幫堂姐看孩子——?
宅子一個一個就這樣空了下來,院子里冷清到了極點。
05
母親說,每次路過三叔和小叔家的門口,看到銹跡斑斑的門鎖和門前厚厚的一層青苔,她心里都會莫名堵得慌。我又何嘗不是呢,雖然遠在外地,單是聽母親的幾句描述,心里就早已五味乏陳,潸然淚下。
老家的院子就像一個遲暮的老人,不斷地加速衰敗著。我不知道哪天這個院子會徹底消失,但我知道那里生長著我們的童年,那里生長著父輩們的青春,那里生長著我們永遠割舍不掉的根。任由著院子的衰落,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把這隱秘的愛戀藏在文字里,藏在夢鄉中,在最思念、最無助的時候獨自進行精神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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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文不看權重,優秀應被看見,你我理應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