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莊子》一書里,有“漁父”篇,借須眉交白、被發(fā)揄袂的漁父批評儒家領(lǐng)袖孔子“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嗚呼,遠(yuǎn)哉其分于道也!”孔子最后伏軾而嘆,心靈受到強烈的震撼。
漁父,他世事洞明,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最后延緣葦間,飄然而去。
漁父,自此成了有道之隱者的象征。
《楚辭》里也有《漁父》一篇,據(jù)傳乃屈原所作。
屈原被放,行吟澤畔。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道:“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勸屈原不要太固執(zhí),而屈原卻以為: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并作《懷沙》以明心志:
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
漁父見屈原那么固執(zhí),于是唱了一首歌,也飄然離開。歌曰: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這一次,漁父的點化并未成功。
莊子筆下的孔子,當(dāng)然不是真孔子;《楚辭》里的屈原,卻是真屈原。
二
屈原和漁父,可以說是兩種人。
屈原是士,代表的是廟堂,有強烈的使命感,九死未悔而決絕;漁父是隱,代表的是江湖,隨波逐流,與世推移。
漁父的精神,體現(xiàn)在那首歌里。
水清,濯吾纓;水濁,濯吾足。而不是相反。
《滄浪歌》亦名《孺子歌》,亦出自《孟子》:
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后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可見按孟子所說的孔子之意,是說人要懂得審時度勢,而結(jié)果之好壞則由自己決定;以水比之,你是清是濁,別人對你的態(tài)度也不一樣。
漁父唱此歌,是勸屈原不要那么死心眼,水清有水清的活法,水濁有水濁的活法。
屈原確實太決絕了,他不能不為世道污濁而悲鳴,不能不為無能為力而憤慨。在《離騷》里,他已經(jīng)反復(fù)表達(dá)自己以死明志的決心:九死而未悔,寧溘死流亡,伏清白以死直,雖體解猶未變。
在后代的文人那里,或許正是因為做屈原太難了,于是紛紛想做漁父。
這些漁父有共同點:鄙棄名利,不求為時所用,不合作;追求自由,心境是淡泊知足的。他們是大智若愚的智者,慣看秋月春風(fēng),在歷史和歲月之外,寵辱不驚,去留無意。
莊子說散木是無用之之木,而散人,則是無用之人,偏成了這些漁父喜歡的名號。(陸龜蒙號江湖散人,羅貫中好湖海散人。)遠(yuǎn)離廟堂,身處江湖,做一個無用之釣徒,或許是最詩意和愜意的事了。
富春江邊的嚴(yán)光,成了最著名的釣徒。范仲淹贊曰: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
三
屈原之后,過了一千多年,唐朝詩人柳宗元,因參與永貞革新而被貶永州,一腔抱負(fù)化為煙云,于是寄情于山水。
他寫了一首《漁翁》: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這首詩中的漁父,怡情山水,樂在其中。
然而古人許多作品,不能當(dāng)真。許多的山水詩意,表達(dá)的不過是政治失意。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這是柳宗元《永州八記》的第一篇的第一句。
僇人,同“戮人”,受過刑辱的人,罪人。這一自稱,可以看出,柳宗元內(nèi)心的幽憤。
于是,就有了千古絕唱《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江雪中獨釣的漁父,以滄海一粟之身,對抗悠悠天地的無邊孤寂,有凜然不可侵的孤絕,仿佛他倒是那個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屈子了。
回到《楚辭》,漁父或許是被屈原拒絕的另一個自己;在柳宗元這里,屈子和漁父合二為一了:既有一種傲殺人間萬戶侯的傲岸,也有一種絕塵遠(yuǎn)世的逍遙。
他是在廟堂,還是在江湖,都不重要了;這只是一次表態(tài):我不會妥協(xié)。他是第二個特立獨行、堅守理想、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屈原,只不過,他是一個垂釣江邊的屈原。
柳宗元完成了漁父形象的終極顛覆。他不再是明哲保身、順勢而為的逍遙江湖客,而是帶著一點愚拙勁的乾坤腐儒。柳宗元承認(rèn):但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愚溪詩序》)
從屈原那里繼承來的“雖九死而猶未悔”的高貴,有了一次最響亮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