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過許多路,看過許多老電影,聽過許多故事,但從來沒有認真傾聽過媽媽的歲月。
——題記
一、年少喪父
母親說家里的豬要喂,農事要忙,讓我且先在小學再留級一年,好幫家里。我是家里的老幺,那時候,大姐二姐已經嫁人,三姐在偏僻的山區醫院上班,四哥在另一個鎮讀著高中,平日里家中只有我幫母親分擔家務。我喜歡上學,但我的喜歡和留級一年幫家里跟比起來實在太過微不足道。
這一年父親走了,那個讓我懼怕,出手狠辣的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那年我十一歲,他走了,我才明白父親是多么重要。貧窮的家庭失去一個男人,是真的如同失去了頂梁柱。母親在幾個月后嚴重貧血,三姐只好把母親帶去了她工作的醫院醫治照顧母親,我孤苦伶仃一人守在破舊的房子里,飯食都是去隔壁鄰居家吃幾口。我出生的晚,和兄姐沒有共同的童年,但一個人在這所舊房子里,卻讓我常常想起那些短暫的團圓時光,我尤其想念我的母親。
第二年我上初中的學費是幾位姐姐幫忙湊的,第一個星期開學時二姐托學校老師的妹妹雪兒帶了伙食費給我,我打開紙包著的錢,里面是零星的八毛九,我的眼淚刷刷地落下來。父親去世后我沒怎么哭過,但這天看著那零星的錢我卻哭到肺部難受。不是因為錢少,也不是感動還有錢吃飯,而是,我想起了父母。我從不曾想過,有一天父親走了,母親病了,就連哥哥讀著高一也棄學了,而十一歲的我拿著這錢,坐在教室里,躺在骯臟的宿舍里,卻是那么想念家里的溫暖。
初中的宿舍像個課室那么大,擠了幾十個人,到處是咸魚和咸菜的味道,垃圾放成了一堆,晚上睡覺時老鼠竄來竄去,這是我的處境,這是貧窮家庭的孩子,我沒有一絲的害怕。我內心的恐懼來源于家庭忽然的殘缺。周末回到家里,哥哥已經離開了家鄉,跟著大姐夫去了大城市干活,家中空無一人,我徒步一小時多去了二姐家吃飯,二姐去年生了頭胎女兒,此時已經可以下地里干活了。姐夫是木匠,他們家總是一股木板味,我從前不常來,二姐逢年過節會回娘家幾次。站在木屑遍地的院子,我想如若不是血緣親情,世間哪里還有我可以去往的地方。
二、我的努力不夠“資格”
我上初二時,每個周末的錢有時候是二姐給,有時候是三姐給,每次都是幾毛錢,有時是七毛幾,有時是八毛幾。只夠我早上喝碗豆腐,中午打一個青菜吃,下午打一個酸菜吃,然后加上自己帶的咸魚、菜干送飯。坐在飯堂里的我總是努力做到目不斜視,因為看著別人碗里的肉片會難過。那天下午,我準備上晚修,聽到有人在大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我循聲便看到教學樓外面的墻角下探出哥哥半個頭。我有好幾個月不曾見到他,激動地奔跑過去。也許是長時間曝曬,他的皮膚變得很黑,頭發也有些凌亂,再不似從前那個一身干凈的高中生。他從口袋里掏出幾張錢塞到我手里,“收好,這里有四塊三毛,給你做伙食費,你快回去上課吧。”
我第一次拿到那么多錢,嘴巴忽然啞了。不等我說話,他轉身便走了,我看著他的步伐,褲腿沾了許多洗不掉的石灰,依舊穿著去年的舊棉衣。他朝著落日的方向走去,背影凝成一片黑色,有錢的學生騎著自行車慢吞吞來上學,卷起地上的泥土塵,在那天落日余暉里,飛揚飛揚。
第二天我用了幾毛錢買了一張大白紙,剪成小小的方塊,疊好再裝訂做成小本子,來當做筆記本,我把學的英語單詞抄在上面,回家的路上就背誦。那時候讀書給我的感覺不再是僅僅因為喜歡,而是因為我渴望讀書,我渴望擺脫貧苦。我的成績不是最好的,但一直保持在上游。快上初三時,我收到三姐的來信,讓我過去接母親回家,母親身體調養好了。母親生病這段時間,我不時過去看她,但由于船票需要錢,我去的機會不多。想到母親可以回到家中,我歡喜地回了信。
二姐把我送到碼頭,問我,“下船后可還記得怎么走去醫院。”醫院在偏僻的石場后面,那條路有些遠,二姐帶我走過幾次,但我沒留心記住,不敢確定自己識路。二姐幫我買好船票,問了兩三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小伙子,道是同路的便讓我跟著他們一塊走。如今回想,那時候真是民風淳樸,現如今陌生人都是“洪水猛獸”。我順利地來到醫院見到了母親,三姐給我手里塞了兩三塊錢,母親便領著我走了。
從醫院出來去碼頭還有一小時的路,天黑了碼頭也沒有船,我們便找了個旅館住下。那是我第一次住旅館,旅館是水泥做的瓦房,屋頂不像宿舍一樣會漏水,但依然干凈不到哪里去,我端詳著黃燈下的母親,病愈后的母親仿佛蒼老了許多歲。我記起父親去世時,母親也是在家里的黃燈下淚流不止,我不曾想過,再看到這樣的母親,我竟然開始深深地懷念起父親,我懷念他坐在田邊抽煙的場景,懷念他趕牛開犁的場景,還有他吃飯見我夾多一個肉便一腳狠狠踢過來的痛感。我掏出我的小本子,默默復習背誦單詞。
和母親相守的中學歲月三年,高中畢業考時,我拼盡全力想考上師范學校,但當時整個學校幾百人僅有十個名額,我不幸還是落榜了。母親和我說,“嬌啊,你看家里那么窮,你幾個姐姐嫁的也一般,媽還要存點錢給你哥娶媳婦,你就讀到這吧,再沒有錢給你讀了。”我無法反駁,我想過這樣的結果,想過是這樣的情況,但真的聽到沒有書讀了,我依然很難過。我以為努力就足夠改變困境,原來我的努力本身也是夠不到“資格”的。
三、不甘落魄謀生
我十九歲那年便跟著村里的姐姐下廠打工,臨走時我又看了一眼那個舊書包,那是用家里的麻布袋剪剪縫縫做成的書包,陪我走過了三年的初中歲月,它如此蒼老,為何我依舊如此年輕?年輕得讓我不甘走向這沒有目標的未來。
在工廠里,我和許多流水線工人一樣,每日每時每刻都重復做著同樣的事情。把一條彈性褲帶用縫紉機縫好然后接著下一條,一條又一條。那些褲帶輾轉又去了多少個人手里我不知道,但無論多久的重復,無論多么熟稔,我都并不能改變任何事情,我不能使褲帶變得更美,我不能使久坐的腰身更加輕松,我不能改變現狀。只有我的心,一點又一點墮入更深的悲哀與失望。
這樣的工作持續了三個多月,我多方聽到學校有幾個女同學都借著關系去當了代課老師。我心有不甘,她們平日里成績那么差尚且可以教書育人,我為什么還要留在這個工廠。在這個地方我將永遠只是個縫紉女工,永遠擺脫不了貧窮。不久,我在領了薪水后毅然決然回到家中,我推開門扉,沒看到母親,走進里屋喚她,依舊不見她。只聽背后門口有人喊了我句,“嬌啊,你咋回來啦?”母親的聲音和無數次叫我去菜園拿菜的聲音一樣,但那聲呼喚在我心頭里記了很多年,不知為何,深記如此。
我回頭便看到了母親,她的手里抓著把從菜園摘回來的青菜,身影清瘦。我說,“媽,我回來跟你商量個事情。”母親對我想去代課的決定只說了句,“你若確定,便自己謀路吧!媽也幫不了你。”
我找了已經代課并且父親是鎮上領導的同學楊琴,把想法告訴她。她不能決定什么便把我帶到她家見她父親。十九歲的我有些局促地坐在水泥房子的木椅上,楊叔叔聽了我的想法說了幾句場面話,無非是“這件事可以研究研究。”“我和學校領導研究研究。”離開楊家以后,我仔細琢磨著“研究”的幾句話,是有希望還是沒有希望。我想起高中時陪三姐申請調動找領導時的場景,當時三姐是和我帶了兩桶鱸魚去的,我恍然大悟。
我用打工掙來的錢去買了一大桶花生油,便拎著又來到了楊家。也許這樣的事情放在現在會很奇怪,但是在那時候十九歲的人也是個大人了。楊叔叔看著我獨自拎著一大桶花生油到他家,臉上保持著和上次見面一樣和藹的微笑,最后也肯定地答應了幫我尋個代課崗位。我感激地離開了楊家,一路歡喜,夏日晴空萬里,驕陽似火,盡管人生的道路還很長,也許還很苦,但至少我跨過了一個轉折。
四、后記
聽媽媽講起成長的歲月時,仿佛在看一部老電影,但是又沒有具體的意象,只有我腦中可以想象的意境。我想象不出媽媽和外婆的穿著打扮,也無法具體想象出那時的媽媽模樣。媽媽沒有一張年少時的照片,最早的照片也是媽媽二十好幾了。在我無憂無慮讀書的年紀,她過著貧窮又迷茫的歲月,她獨立勇敢遠勝于同年紀的我。
媽媽的故事很長,很苦,很累。小時候也聽她講過去的故事,但從來沒有似這般認真體味其中辛酸,直至今日才明白她給了我多少她從未在成長歲月體會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