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文學/問我歸何處
最后的最后,是我父親最后的語言,最后的情懷,這最后是在楓葉紅了,落葉飄了的時候,那個悲涼的季節,父親帶著他最后的不絕如縷的情懷,帶著他最后的割舍不下的牽掛,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我總會想起爸爸,如今爸爸已經故去十年了,可在我的日子里,卻是昨天的昨天。我的生活里時常有爸爸的影子,總是想起他在301醫院手術后,最后二十九天中說過的話,總是希望他能回來,哪怕是在夢中相見也好。
爸爸去世后,我總是夢見他,每個夢境都是如此的真實,很奇怪的是每當我的工作中或生活中遇到糾結的事情,多數都是會夢見爸爸的,有時候夢里的內容還真是和我的事情有關聯;有時夢里也知道爸爸不在了,便希望夢境能長一些,特希望和爸爸在一起的時間能長些,再長些......
一“不要告訴你媽媽......”
2008年9月15日,過完中秋節的第二天,那是個黑暗的日子,爸爸被當地醫院診斷出胃癌。那天,我和爸爸在醫院檢查,他告訴我自己摸到了腹部的腫瘤,還拉著我的手去摸他的胃部,囑咐我:“現在誰都不知道,不要告訴你媽媽,看你媽媽擔心。”記得我當時的手在抖,心亂的在爸爸的胃部摸著,仿佛是有一塊兒硬硬的地方,也不知道是摸到了骨頭還是摸到了那個奪命的腫瘤。
CT的報告出來了,只記得在醫院長長的走廊里,在我模糊的眼睛里,只是有爸爸的身影在我的前面,他一邊走一邊看報告,我也想看,爸爸不讓,把報告單對折著,我什么也沒看見。爸爸說:“閨女,沒事兒,手術可以切掉,一點事兒都沒有。別告訴你媽媽,看她擔心。”我傻傻地聽著爸爸說話,也沒有流淚。
爸爸就是我生命的山,我依靠了幾十年,這次依然愿意相信爸爸說的話。
爸爸的情懷,自己的命自己扛著,到這時他也不愿意讓我媽媽擔心,也不愿意讓我害怕,爸爸的肩膀永遠都挑著我們這個家,幾十年了,即使是命運的災難已經降臨,他也要悄悄地藏著那份牽掛......
二“早晨盼你來,晚上怕你走......”?
“早晨盼你早點來,晚上怕你走。”2018年9月26日,爸爸接受了手術。這句話是爸爸手術后的一個下午對我說的,父親當時是怎樣的想法,便是現在我也只是知道大概的表層意思,不能破譯這句話的內涵,而且是永遠都不能有破譯的密碼了。很后悔當時為什么沒有問爸爸,只是那時還沒有想到爸爸會真的就離開我們。
每天早晨我來醫院一般是給弟弟帶來早餐,然后一起給爸爸洗漱,一個白天我們都陪著爸爸,弟弟、妹妹忙著和醫生溝通,我這個姐姐就主內,為爸爸做些生活瑣事。每天晚上臨走前我都是給爸爸洗漱好,弟弟晚上來換班,我收拾停當再回賓館。妹妹們在賓館等著我,都是默默的時候多,生怕哪句話就惹出眼淚來。
后來想起,爸爸跟我說這句話時,大約是在我請了一周的假連著十一的長假快結束時,那時爸爸跟我念叨:“假期快結束了,你快上班了。”我問爸爸:“是讓我上班那,還是希望我繼續留下?”爸爸說:“希望你留下,又怕你耽誤學生的課。”我說:“那我就留下。”其實我心里明白爸爸知道我該上班了,也許是擔心我離開北京,才這樣委婉地跟我這樣說。----其實在爸爸跟我說這句話之前,我已經續假了。爸爸盼我早來,也許是我能從外面帶來早晨新鮮的空氣,我來了他的早晨就來了;也許就是想讓我在他的身邊多呆一會;也許還會有更多的我不知道的也許吧......
三“多虧爸爸把你們養大......”
? 北京十月的天依然是暑氣未盡,悶熱的濁氣在醫院里伴著藥水的味道,彌漫著,沒有放過每一個角落。病房里更是灼熱濃重得很。
因為爸爸在術中發現癌細胞的擴散轉移,因此手術并未切除腫瘤,醫生做的幾套方案都垮塌,我們一家人的心被撕得粉碎,最后一絲希望被醫生的一句“通知家屬”埋進了萬丈深谷,淚水淹沒了一切......
術中也只能是利用打開的腹腔在小腸造瘺,期望能維持正常代謝,能繼續生存。
手術后,爸爸一直期待刀口愈合,能吃東西能下床。可是這一天,卻成為爸爸生命中永遠的奢望了。
術后爸爸的身體一直很虛弱,每天都會出很多汗,我們每天就不斷地給爸爸換床單,擦洗全身,以保證他能相對的舒服些,每次折騰完我們都會滿臉流汗。爸爸看著我們也很心疼。
一天下午爸爸對我說:“多虧爸爸把你們都養大,要不然今天誰在醫院陪著爸爸。你小時候,夜里睡覺總是哭,必須要用手拍著才能睡覺,只要我的手一停下來你就醒,躺著拍你抬著的胳膊一會就酸了,我就用掃床的笤帚拍著你,你覺得身上有東西在拍,你就睡得挺好的。”爸爸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心特別酸,不敢流淚,盼著爸爸也能睡一會,我好去衛生間哭一頓,然后再洗好臉,生怕爸爸發現我哭過。也不知道爸爸那時是否發現我的秘密,只是他從來都沒有提起我的眼淚......
四“爸爸忘了你血壓高......”
術后爸爸一直不能進食,后來進食就吐,身體越來越虛弱了,對于我們也越來越依賴了,恨不能把五個孩子都留在身邊看著才好。但爸爸還是安排二妹、三妹回老家照顧媽媽,把我和弟弟、小妹留在身邊,那時弟弟和小妹都在北京工作,相對方便些。
一天晚上,我要交班了,弟弟習慣性問爸爸今天晚上留誰陪護。爸爸說:“讓你姐姐在這吧。”我們都沒有說話,因為之前一直都是我晚上回賓館休息,弟弟晚上陪著爸爸。爸爸這樣說我便留下了,但弟弟也留下了,我知道弟弟是想晚上讓我多休息。可是301醫院管理特別嚴格,不準兩人陪護,沒辦法弟弟便離開了。病房里有一張沙發,我晚上可以休息。
爸爸睡了,我也睡了,夜里爸爸叫我他要去洗手間,我問爸爸叫了我幾聲?爸爸說叫了我好幾聲。我覺得對不起爸爸,就說我怎么能睡著了呢。爸爸這時突然說:“閨女,爸爸忘了你血壓高,晚上還把你留在醫院,休息不好,血壓會更加不好的。”“爸,沒事兒,有藥呢。”可是眼淚跟這句話一起落下了,病房里的燈是昏黃的,希望爸沒有看見我的眼淚。
那時爸爸病著,安排家里的事情也是有條不紊的,弟弟和小妹兒忙和爸爸相關的外面的事情,照顧人這些細活我比較有經驗---因為那時我的公公、婆婆已經不在了,住院期間我都在陪護。所以爸爸特別愿意留我在身邊。
那天夜里爸爸沒有一次叫醒我,他也很意外,因為白天爸爸睡前總是告訴我他要睡覺了,讓我看好那些管子,我哪,也是從來沒有睡過,保證每次爸睜開眼睛看時,我是睜著眼睛清醒的,平時的白天我都是這樣的。所以爸爸那天夜里很意外,才會想起我的血壓高來,才會帶著病弱的身體說出這樣含著愧疚的話來。
爸爸就是爸爸,永遠都會想著自己的孩子,那根牽掛的絲線即使再細,也不會扯斷,而是約拉越長......
五“閨女,你爺爺當年多難受.......”
一天上午,爸爸那天的狀況還不錯,因為神經科和疼痛科會診后為爸爸制定了新的鎮痛方案,調整了嗎啡的服藥計量,爸爸沒有那么疼痛難忍了。
爸爸能平靜地躺著了,不用在床上反復翻身了。當時爸爸看著窗外對我說:“閨女,爸爸現在能理解你爺爺當年的心情了,自己病得那么重,心里明白肯定不能回家了,那心里要多難受,真是撕心裂肺的絕望。爸爸比你爺爺強,你們都在我身邊。”
我當時知道爸爸在想什么,刀口愈合了,可是他還不能進食,進食就吐,疼痛還在加劇,并且已經出現了大量的腹水。有一次爸爸問我:“手術這么長時間了,里面為什么還疼。”我蒙了,急忙尋找答案,我告訴爸爸,腫瘤切除以后,里面也有傷口,而且是濕環境,不容易愈合。我不知道爸爸是否相信,只是從那以后,爸爸再也沒問過我相關的問題。我猜他一定是又摸到了自己的腫瘤,已經很清楚自己的病情,可是爸爸從此一句都沒有和我再提起這件事。
躺在病床上的爸爸,把這些痛都埋在了日日都在衰竭的心里......
六“扶爸爸起來走走......”
爸爸的刀口愈合以后,和爸爸一起入院的病友手術恢復好以后來看爸爸,爸爸看著別人恢復得如此好,也一直想下床走動,可每次扶他起來,還沒有下床,他就說沒力氣便又躺下啦。那天爸爸還是這樣說的,正好丈夫在這里,有力氣,就對爸爸說:“我去推輪椅,抱你坐在輪椅上,你不用費力氣。”爸爸同意了。
丈夫推著爸爸走出病房,那是爸爸術后第一次走出病房,圍著護士站轉了幾圈,便回了病房。爸爸叫著丈夫的名字,讓丈夫扶他站起來,看看自己能不能走。丈夫扶著爸爸在病房里走著,爸爸整個身體都靠在丈夫身上,每走一步都是全身的力氣。就這樣還是一邊走一邊數著步數,那天爸爸一共走了96步----那是爸爸人生最后的96步。從此,再也沒有要求站起來,再也沒有這樣走過......
七“春天來了,小鳥......”
一天早晨,我去接弟弟的班,弟弟告訴我,昨晚上我爸爸把他嚇壞了,夜里,爸爸大喊著:“我總算抓住了,沒有摔下去......”我告訴弟弟,可能是做噩夢吧。可就從那天開始,爸爸持續出現短暫性的神志不清,我去問醫生,醫生對我說:“短暫性昏迷,說明臟器在衰竭。老家是東北的吧?可以考慮回家了......”我知道醫生話里的意思,但就是不愿意相信。
一天下午,爸爸用手掀開被子,嘴里卻清楚地說:“春天來了,小鳥都從南方飛回來了,你們看它們落在樹上歌唱,作文材料不就有了嗎......”后面就是含糊不清的句子了。
爸爸退休后,一直懷揣師者情懷,始終堅持給學生上閱讀課和寫作課,這些話是說給他的學生們聽的。記得那時爸爸為了讓孩子的寫作減緩坡度,降低難度,每天都在搜集寫作素材,聽新聞,看電視,騎著自行車去遼河邊、遼河入海口......遇到可寫的材料馬上記錄下來,就等著雙休日時講給他那些永遠都割舍不下的學生們。
八“你姐姐呢......”
爸爸連續的持續性短暫昏迷了幾天后,狀態是每況日下,二妹和三妹帶著媽媽再次返京,那天傍晚,全家人都在。爸爸腹脹厲害,醫生剛剛做完吸取腹水不久,他還是覺得脹痛,沒辦法,爸爸主動請求醫生為他灌腸,他覺得這樣會舒服一些,其實我們都明白,腹脹源于不斷累積的腹水,與腸道可能沒有關系。
在灌腸的時候,我和弟弟幫爸爸翻身,一別勁兒,我的腰扭了,當時就直不起來了,弟弟看出來了,知道我的要脫犯了,悄悄告訴我今天早點回去休息。那天爸爸說今天晚上給三閨女、二閨女一次陪護機會,可爸爸說完又加了一句:“你姐姐也留下,她了解情況......”這就是我的爸爸,無論何時,都要護著幾個孩子,又要做得事事周全。
因為爸爸現在的病情是非常時期,護士長也沒有趕我們離開。弟弟從護士那里給我拿來了被子,鋪在地磚上,告訴我平躺著,養好自己的腰最要緊。
夜里,二妹和三妹一直盯著爸爸,為爸爸蓋上不斷被爸爸扯下來的被子,我告訴妹妹不要硬拉著被子蓋,順著他的勁兒蓋,爸爸就不會醒。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聽見爸爸問三妹:“你姐呢......”
我睜開眼睛看著爸爸,但是腰不敢動起不來,就搖著手對爸爸說:“爸,我沒走,在這呢。”爸爸看見我的手,不知道看沒看見我的臉,就又閉上了眼睛睡了。
九“兒子,咱回家......”
2018年10月23日,是爸爸術后的第28天,最近兩天,爸爸陸續出現了呼吸困難現象,23日早晨主治醫生查房,爸爸告訴醫生他呼吸困難,醫生說沒有什么特別好的辦法,只能是慢慢緩解。當時我看到爸爸閉上了眼睛。這時弟弟進來了,爸爸很果斷地對弟弟說:“兒子,咱回家......”同樣的,我們的眼淚又一次和爸爸的話音一起落下......
我懂爸爸,他是不想像我爺爺那樣,把自己最后的命放在異鄉。
弟弟雇好的救護車已經在醫院等候三天了,一周前老姨和小妹妹已經為爸爸備好了終老的衣服,說這樣沖沖晦氣,也許病情會好轉,可是都沒用,任何力量都無法回天了......
我們離開病房,主治醫生、護士長和一些了解我們的護士們都到電梯口送父親,他們都知道這是送父親最后一程,父親也知道這是人生的最后訣別。爸爸不住地對他們說感謝的話,不住地向他們揮手,電梯門關上了,里面和外面留下的都是最后一次揮手......
十“表達感情的話不說了......”
我和丈夫、弟弟帶著爸爸坐著救護車一路奔家,爸爸只是睜了幾次眼睛,我們三個人盯著爸爸,一直都在流眼淚,記得在回家的路上,是爸爸第二次尿床,第一次是在醫院的夜里。爸爸是個極其愛干凈的人,那時我給爸爸洗白襯衫的時候,總是叮囑我好好搓洗領口、袖口,便是住院期間,只要能起來都是堅持著讓我們扶他去洗手間的。
那天到家已經是暮色蒼茫了,小妹換我去吃飯,我的飯還沒有吃完,小妹喊我說爸爸要去洗手間,我丈夫和妹夫扶著爸爸往洗手間走,爸爸說:“老閨女,拿剪子來,這些管子都沒用了,把它們都剪斷吧。”我深知爸爸自己已經知道病情了,此時他已經是很絕望了。小妹膽子最小,看著我意思是在問我怎么辦。我和小妹一邊答應著,一邊扶著爸爸。那次是爸爸最后一次去洗手間。
從洗手間出來,爸爸沒有進臥室,而是直接去了廳里的沙發上坐下,找來我弟弟,對我們全家人說:“這個病真厲害,表達感情的話就不說了......”然后躺在沙發上睡了,從此再也沒有睜開那雙眼睛。那是爸爸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次閉眼,他是帶著對病情的絕望,帶著對這個世界的無限依戀,也帶著對生命的深刻眷戀和對親人無窮不舍,最終很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這是父親對我們說的最后一句話,也是老人家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話。爸爸不說的話里,究竟有多少感情在,我想世上所有的文字加起來也表達不盡,只是父親再也沒有力氣把它們說出來罷了......
2018年10月24日凌晨3點多,小妹喊醒我,告訴我爸爸的藥沒有了,我一看從301拿回來的藥都用完了,也許醫生們早就知道父親的生命到底有多久了,那藥只用24小時。丈夫去醫院買回藥,再量血壓,那時爸爸的血壓已經量不到了,只有呼吸還在。早晨6點多,我們看到父親的最后一次呼吸,那年父親67歲。
弟弟拔掉父親腹部的管子,腹水就從小孔里不住地往外流,弟弟抓了一把米,用力捂住那個小孔,不讓腹水繼續往外流;我拿著一盒紙抽里的紙,捂住爸爸的嘴,那時爸爸的嘴里在往外流血水。弄好了這些,我和弟弟又最后一次為爸爸擦干凈身體,然后給爸爸穿上了終老的衣服。
爸爸去了,留下的最后十句話,是爸爸的生命句號,也是我的生命懷念。如今爸爸已經走了十年整,可我一直都沒有勇氣把這一切寫出來,每次想起都是肝腸寸斷,便是今天寫著,也是淚流不止,鍵盤的淚滴不知被我擦了幾回。中飯也沒吃,就是怕放下,就再也沒有勇氣拾起......
寫在清明前,寄托哀思。獻給永遠愛我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