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兒毛”——本地方言,意為:怪脾氣。
“狗屁”——俗語,指毫無可取的話或文章。
大約二三十年前,記不得了,總之是我還沒出生、外婆還沒從供銷社退休、供銷社還沒退出歷史舞臺的時候,我們家里養著一只貓。一到下午四點,它就會邁著天鵝絨般親昵的步伐,沿著流著魚的血水和爛菜葉汁水的街道走到供銷社,隨便跳到某一個藤椅上等著下班時間,再跟著外婆一起回家。
冬天很冷,家里卻里里外外都充滿了喜悅的氣氛,因為快要過年了。那時候沒有電暖爐,更沒有空調,一家人都圍在“地火兒”旁邊取暖,火坑里燒著熱熱的焦炭。老貓趴在火苗旁邊,瞇著眼睛,圈著手臂,像個小老太太似的一邊打盹兒一邊點著頭。想親她一口。
小姨十九歲,大姨從師范畢業進了小學教書,終于有錢給買個生日蛋糕。從前的蛋糕都做得很簡單,裸蛋糕切成圓塊兒,抹一層白奶油,用紅奶油做花兒。蛋糕師傅有時候失了水準,裸蛋糕烤得干焦焦的,奶油厚得膩人,但還是好吃。家里每人分一塊,老貓也分一塊,才吃過奶油,就膩得悶在一旁,喉嚨里咕嚕咕嚕的,像在怒喝:“總有刁民想害朕!”
過年了,家家都要準備招待客人用的茶點。我們家的傳統是:芝麻糖、花生糖、米花糖、白糖糕……這些也少不了老貓的份。花生糖是硬的,她先把它咬成小塊兒,再一塊一塊地慢慢吃,糖和花生在她的嘴里混著,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一嚼就嚼到了正月十五。老貓真是可愛極了。
以前,鎮上還是個讀書人的地方。
有一個不知道教什么的老師,平時的愛好是寫七言絕句打油詩,寫了不少之后,就在鎮上的文印店里裝印成A5開本的小冊子,全鎮每戶人家分發一本。
我們家自然也分到一本。我還記得封面很素,只畫了一片秋風中飄落的葉子——后來上了微機課,發現那片葉子是word軟件里的自帶圖形——旁邊寫著“XXX著”。翻開封面,就可以賞玩那些沒什么嚼頭的詩句,大多記的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印象最深的是某一首詩開頭這樣寫:小貓小狗性相近。
那時我家養貓,就把貓拴在天井的東北角上;養狗,就把狗拴在天井的西南角上。他們性相近不相近,我看不出來,因為隔得遠了,互相連叫也不叫一聲,就各自在各自的角落里消磨歲月。
七八歲的我,修煉出一個新的技能:隨時隨地和東北角的小貓或者西南角的小狗交換視角。有時我是貓,就看見我媽從廚房里給我端出熬了豬肝的白米飯,聞到身邊潲水桶里的惡臭,看到樓頂養的鴿子飛過天井的剪影;有時我又是狗,就看見肌肉緊實的農夫走進來借碗茶喝,聽見方圓鄰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或者看見“我”,站在天井里汲水刷牙。
我覺得很好玩,只是一直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我和貓、狗之間的這種聯系。直到看到某老師的大作,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小貓不光和小狗性相近,和小人兒也性相近啊!
我和小貓小狗一樣,站在自己的角落里長大了。
和貓貓狗狗有關的記憶,也不全是美好的。
家里養的第一只白毛狗,叫“乖乖”。“乖乖”過世的時候,我在外面玩得正開心,回來以后連它的遺體也沒有見到,大哭。
相比較之下,我小時候對貓似乎沒有那么深的感情。狗可以叫“乖乖”“丑丑”,貓就只叫“貓”。大概是因為我們家從來沒斷過養貓,所以也就覺得不稀奇,養貓是為了除鼠,貓是工具,狗才是寵物。
長大以后,情況卻掉了個頭,我越來越喜歡貓,也越來越像一只貓了:走路沒聲音、喉嚨里發出貓叫、喜歡獨來獨往。作為貓的同類,我完全知道該如何叫住路過的一只貓。不,不是學它們的叫聲,你學得再像,也始終不是真的。你要咬緊牙關,舌頭往后收,努力發出“滋滋”的聲音,貓就會駐足,回頭,甚至走你身邊來。
這是一種同頻的呼喚。你用蘋果打動不了一個人,那么換成橘子,一樣也不行,因為你們不在一個頻道上。如果有一個人發出這樣的聲音,我想我也會走到那里去的吧。
他叫旺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