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經過了一天一夜的車程,穆林終于在午后抵達了西寧。在那里,她住了一家距離車站很近的青年旅社。因為休息一個晚上之后,還要繼續趕路。
老板和老板娘是一對年輕的夫婦,他們熱情地接過了穆林的行李,幫她搬到了房間。
穆林打量了一下這個設在居民樓里面溫馨的小旅館,雖然自己所在的是四人間,但看看整潔的鋪面就知道,現在入住的只有自己。走出房間,對面的屋子里也擺著幾張床鋪,左手邊就是客廳。
“只有這兩個房間嗎?”穆林房間看著坐在沙發上的老板問道。
“三個,這邊還有一個六人間是男生,你那邊的兩個是女生。”老板笑著說。
“呵呵,我還是第一次住這種在小區里的青旅,以前都是獨立院子的。”穆林向著客廳走去。
“嗯,這是我們自己改的,因為離車站近,比較方便。”老板指了一下茶幾旁邊的椅子,示意穆林坐下,“你要在西寧玩幾天嗎?”
“不,我明天走,去青海湖。”
“對啊,住我這里的基本上都是中轉,所以也只是設了一些床鋪,沒有太多的裝飾。因為那樣的話,空間也不夠。”老板在為自己“條件的簡陋”感到些許的歉意。
“我覺得挺好,安靜,簡單。”穆林一邊四面張望,一邊輕輕的說著。
這時一個大概三四歲的小女孩從一個玻璃隔成的屋子里跑了過來,撲到了老板的腿上,老板娘也端著一個小碗緊隨其后跟了上來。女孩可愛的小臉不停地蹭著老板的膝蓋,看著穆林“咯咯”的笑。
“你們的孩子嗎?”穆林問。
“是的。”老板娘回答。
“好可愛。”穆林也被感染的滿臉笑意。
“她身體不好,媽媽一個人照顧不了,所以我們才租下這個房子,改成了旅社。這樣方便去醫院,又能賺點錢。”老板愛憐的抱著女兒,勉強撐起了一絲笑意。
對于這樣的話題,穆林向來不愿意深聊。她覺得除了讓人家重復一次難過以外,再沒有任何意義。所以她便轉向了小女孩,“嗯,這樣就可以跟爸爸媽媽在一起了,對吧?”
小女孩害羞的躲進了老板的懷里。
“你等一會兒要出去嗎?”老板也轉移了話題。
“嗯,出去吃晚飯,順便溜達一圈。推薦一下,去哪里?”
“東關清真大寺吧,西寧最著名的地方了。今天還是禮拜五,主麻日,會很熱鬧的。”
“主麻日,什么意思?”
“穆斯林去做禮拜的日子。”
“那你也去嗎?”
“不,我是藏族,不是回族。”
“哦,抱歉,沒看出來。而且你的普通話很好啊。”
“呵呵,離開家久了。我們是海南的,那邊多是藏族,西寧這里多是回族。”
“哦,只知道青海這兩個民族的人居多,分布還真是不太清楚。”
“沒關系啊,信仰不同而已。”
接著老板又講了很多藏族的習俗,關于飲食,關于宗教,甚至喪葬。穆林聽著,也問著。對于這個陌生的民族,她滿心敬畏。
又是一個話題的結束,穆林看了一下時間,說道:“那我先吃點東西,然后去清真寺看看。”
“行,是東關街的,別走錯了。”
“好,謝謝。”
穆林出了小區,在一家臨街的小店里,吃了一碗面。問過店員后,就向清真大寺走去。
還未走進東關街,那鼎沸的人聲就把來人的目光引向了前方高高的塔尖。兩個彎彎的月亮被穆斯林虔誠的信仰奉到圣潔的天空之中,仿佛新月一般掛在傍晚深邃的蒼穹。它們默默的守著這片土地,護佑著這里的人們。與此時大地的熱鬧相比,天空是那么寧靜而悠遠。
走到街口,放眼望去,都是“懸浮”的小白帽。每個人手里都拿著糕點、大棗,還有很多十幾歲的男孩子,手里舉著齊肩的籃筐,在人群中穿梭著。
正當穆林好奇時,一個男孩把籃筐舉到了自己的面前。對于男孩的這一舉動,不懂習俗的穆林顯得有些慌張,“我可以拿嗎?”
“當然了,給你的,用右手。”小男孩露出了比穆林還要詫異的表情。
穆林沒有碰裝在盤子里的糕點,只是拿了兩顆散落在一旁的大棗,然后微微點頭,道了一聲,“謝謝。”
小男孩笑了一下后,轉身擠進了人群里。
穆林向后退到了商店門前的臺階上,旁邊站著一位中年男人,也在向街上張望著。大叔看到穆林的穿著,便知道了她是一個游客。轉身對著滿是好奇的女孩說:“那邊有西瓜,你可以去拿。這里的東西都可以吃的,但要等,不是現在。”
“等什么?”穆林并不急于吃,她急于知道答案。
“呃,等到別人都吃了,你就可以了。”大叔一臉憨厚的笑著。
“哦。”沒有得到自己的想要的答案,可又不好繼續追問,穆林顯得有些失落。
穆林繼續看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直到她發現人群開始向清真寺院內移動,她也隨著人流走了進去。當她站到一個無人而又在高處的臺階上時,才看到不知何時,大家已經開始吃起了手中的食物。穆林盯著自己手里的兩個大棗,一陣糾結,她的腦子里蹦出的全是“斷腸草”的圖片。回想著那嚼在嘴里久久不能下咽的畫面,穆林只能偷偷地將它們揣在了兜里。
接著,人群中又是一陣騷動,有的人快速地把手中未吃完的食物塞到了嘴里,有的人向旁邊的垃圾桶扔著果核或果皮,然后站成整齊的排面,朝向寺門的一方。
此時穆林的目光不再拘于眼前,而是看向了更寬更遠的地方。大殿、院子、街上,在瞬間停止了移動和吵嚷,全部整齊的站在了精美毛毯的后方。隨著廣播里一陣經文的聲音響起,所有人的動作整齊劃一。穆林看著他們跪地、匍匐、站起,如果不是心中那圣潔的信仰,怎會在沒有任何的指揮下,讓這數萬人都是一個模樣。或者說此刻在穆林的眼中,他們就是一個人吧。一個人,一顆心,向著一個方向。
穆林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是啊,除了震撼,還能用什么來形容呢。世界三大宗教,她一直以為自己都知道,現在才發現,自己從來都不知道。信仰、虔誠、力量,這些詞語重新出現在了她的心中,更準確的說,是真正展現在了她的心中。
二十分鐘的禮拜結束了,人們緩緩的走出了剛剛自己祭拜過的地方。穆林沒有隨他們一同離去,而是靜靜的看著那莊嚴的清真寺。廣播里經文的誦讀還沒有停止,它在維護著空蕩的大殿的肅穆,它在提醒離去的信徒,真主不會走遠。
青色的天空中,一輪新月慢慢升了上來。
穆林起床時,看到房間里多了幾個人,她的心中很是欣慰。不知是因為昨夜晚到的人沒有打擾自己,還是因為那已住滿了的床位。在和老板告別之后,她再次趕往車站。
因為考慮到自己身體的實際情況,穆林并沒有打算騎行全程,所以她直接乘車趕往了早已計劃好的地方——黑馬河,聽說那里的日出非常美。
經過四個多小時的車程,穆林在中午趕到了黑馬河。她找了一家同時提供租車和住宿的地方,約定租車費不算今天,只交兩日的錢,但今晚要住宿。全部辦理好后,老板駕車送穆林去住地。
“不在這里嗎?”看著車子開出了小鎮,穆林問到。
“不在這,在湖邊,是帳篷。”年輕的老板答道。
“哦,還沒住過呢,有點兒興奮。”穆林難掩喜悅。
“為什么這個季節來啊?”
“呃,突然間想來,沒做計劃。”
“呵呵,現在還有點冷,人少。七八月份是旺季,油菜花也開了,那個時候最美。”
“我覺得這就挺美的。”
“呵呵,第一次看草原嗎?”
“第一次看高海拔的草原。之前去過呼倫貝爾,我家離那里很近。”
“哦,也是很美的地方。你是哪里人?”
“黑龍江。”
“好遠啊。”
“嗯,是挺遠的。”
幾分鐘的路程,在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中,就到了終點。老板下車,拿出了背箱里的自行車和行李。然后指著湖邊數十頂的帳篷說道:“就是這了,只有第一排住了人,其余的都可以隨便選。”
“那就這個吧。”穆林指了一下距離他們最近的一頂。
一個中年婦女走了過來,老板說道:“這是我的媽媽,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她說。我就先回鎮子去了。”
“好的。”穆林說著,又面向了穿著藏袍的媽媽,“阿姨,您好。”
“你好,你好。”老板媽媽答應著,并接過了行李,帶著穆林走向了帳篷。
走近后穆林才發現,整個帳篷的外邊像是被一層棉被包裹著,除了一扇門外,再沒有其他的通光處。穆林緊隨著老板媽媽脫鞋走了進去。開了燈后,穆林先看到了腳下的紅色地毯,帳篷內擺設很簡單,一張床,一個桌子,一把椅子。
“阿姨,為什么沒有窗啊?”
“有的,但是這個時候晚上很冷,所以都封起來了。”
“哦,我還奇怪呢。”
“床上有電熱毯,還是冷的話,我再給你拿一個棉被來。”
“沒關系,我家也很冷。”
“好好,那你先休息。衛生間和浴室,在剛剛下車的地方,熱水一直都有。”
“好,吃飯去鎮子里嗎?”
“嗯,是的。我們剛剛吃過,所以你只能去那邊了。”
“謝謝,沒事的,我正好去逛逛。”
看著老板媽媽走了出去,穆林在房間里原地轉了一個圈后,就沖出門去,奔向湖邊。可是沒跑幾步,她就停了下來,心想著,“我一定會在那里坐很久,可是肚子早就‘咕咕’的抗議了,還是先去填飽它吧。”于是穆林折返回來,騎車奔向鎮子里。
剛剛來的時候,自己一直看著青海湖的一邊,都不曾看過另一個方向。而現在那向著遠方無限延伸的草原,就在眼前。剛好騎到坡頂的穆林,停了下來,她不想再繼續走下去。即使身體多次發出饑餓的信號,即使她知道,吃過飯后就可以再回來。但此刻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待在這。
下了車的穆林,坐在了馬路邊,靜靜地看著還是一片枯黃的草地。她是喜歡綠色的,那象征著新生,可是為什么眼前這樣一番景象會讓自己如此不能自拔。她努力的想要得出答案,但是卻不知大腦已被什么無名之識占去。此刻,似乎思想都是多余的,都是一種浪費。漸漸地自己也被融進了這方天地,融進草窠,融進風里。穆林享受著此刻的自己,但更覺此刻已沒有自己。她同那些連綿不斷的平緩山丘一樣,沐浴春風,靜待生命綻放。
在一陣從未有過的輕松過后,穆林感覺不知從哪里重返了人間。她再次騎上車子,來到了鎮上。
穆林在一家面館里,要了一碗炒面片。等候間,她聽到外邊一陣喧嘩。接著進來了十幾個人,瞬間把小小的面館塞滿。他們各自點好了餐后,坐了下來。幾乎每張桌子上,都坐了他們的人。
“這有人么?”一個中年大叔問穆林。
“哦,沒有。”穆林說。
“那我坐這了。你是來旅游的吧?”
“是。”
“看你就像。”
“你們是環湖的嗎?”
“是,你呢?”
“我也想,但要明天出發。”
“你自己?”
“嗯。”
“膽子真大。但是這個季節路上人少啊,而且有狼。”
聽到這句話,另一張桌上的一個跟大叔年紀相仿的中年人喊了一句:“老福,別嚇人家小姑娘。”
穆林聽到后,也是尷尬一笑。
“嚇她,當時你不是也在么。你沒看到嗎?”福叔說。
“真的有,就是前些天,我們在鳥島那邊看見的。”那個中年叔叔回答。
穆林愣神間,面片端了上來。正好是她和福叔的兩碗。
“那我可以和你們一起走嗎?”
“你不是要在這住一晚嗎?”
“我怕明天碰不到伴兒。”
“可以啊,但是我們吃完飯就走。”
“那倒沒關系,不過我看你們很專業,我是第一次騎,怕跟不上,耽誤你們行程啊。”
“沒事兒,我們也不快。”
“行,您得等我回去收拾東西。”
“那咱倆快吃,我幫你弄。”
福叔跟大家交待好了以后,就和穆林一起去了住宿地。穆林整理好行李,福叔裝車完畢。跟老板媽媽說明情況后,她跟著已經趕到的騎行隊伍一起出發了。
吃過飯后的穆林,體力充足,加上第一次騎行的興奮,沿途風景的壯美,讓她一路下來興致不減。不但沒有被大家落下,還一直哼著小曲,沖鋒在前。
兩個小時后,一個長長的上坡,終于把穆林體力耗盡。自己成了隊伍中的最后一個,一個轉彎后,再看不見隊友的身影。她艱難的向上爬行,可是腳踏板好像用著比自己還大的力氣,與她抗衡。
在山頂等了足有十分鐘扔不見來人后,福叔終于焦急地沖了下來。這時的穆林,已經改成了推車。她覺得自己再坐在車上,就會滑向坡底。
“抱歉,我實在騎不動了。”穆林不好意思的說到。
“很正常,這是我們今天最大的一個坡,它不僅長和陡,而且這里的海拔有3500米,你能騎過大半,很不錯了。”福叔說。
“哦,我說呼吸有點困難。”
“上來,過了這個埡口就好了。”
沒辦法的穆林,再次上了車。可她用盡全身力氣,那腳踏板也只是蝸牛一樣緩慢前行。騎在前邊的福叔繞回來,看著穆林的自行車,驚叫道:“傻孩子,換擋啊,最大輪能蹬動么!”
“啊?我不知道啊。”
“你真厲害,怎么騎的這么遠。來,我告訴你。”
說著二人下了車。福叔指著車把上的兩個變速器說道:“左邊的‘1、2、3’是中軸齒輪,右邊的1到9是后軸齒輪,數字越大,齒輪越大,騎著就越費力。然后換擋是這樣的。”福叔一邊說一邊上車,給穆林演示了一遍,又交待道:“換擋一定要在騎行中,不然容易掉鏈子,換不上。”
“明白。”穆林接過了已經調整好的車,跟著福叔向山頂騎去。
而這時,山上的人們正齊齊的向下張望。這讓趕到的穆林,更加愧疚。
“真的抱歉,讓大家等這么長時間。”
“沒事兒,這個坡確實難騎。”一個男生說。大家也都附和著。
“她用‘3帶7’,能不難騎么。”福叔說。
“啊,巾幗英雄啊!”男生玩笑道。
“別埋汰英雄,她們可沒傻子。”穆林不好意思的說。
大家說笑了一陣后,繼續趕路。經過近四個小時的騎行,在傍晚六點的時候,一行人終于到達了今天的終點站——石乃亥鎮。他們并沒有住進鎮子里,而是福叔常住的一個湖邊家庭旅館。那是一個五口的藏族家庭。哥哥姐姐都已經成家,只有一個弟弟今年參加高考。
“老哥,我們這次有13個人,還有個小姑娘,能住下嗎?”福叔問藏族的阿爸。
“可以的,可以的,她住二樓的單間,我們家人住到帳篷這邊來。”阿爸熱情地說道。
“單間多少錢?”福叔問。
“一樣的,一個人20塊,不多收。”阿爸憨厚的笑著。
阿爸帶著大家在房里安頓好后,一起去了湖邊的帳篷。穆林迅速被門前的兩匹馬吸引了過去,唯一跟她年紀相仿的男生也跟了上來。
“你騎過馬嗎?”穆林問到。
“沒有,不會騎。”男生搖著頭。
這時阿爸跟幾位大叔一起走了過來,“要騎嗎?”阿爸問道。
“想。”穆林笑著說。
“我去拿馬鞍。”阿爸說著轉身回了帳篷。
“你先,我還有點怕。”穆林對著男生說。
“好。”男生堅定地點了下頭。
阿爸把馬鞍裝好后,男生踩著馬鐙一躍而上。阿爸坐在了他的身后,拍了一下馬屁股,他們就向著湖邊跑去。
看著奔跑起來的駿馬,穆林眼前出現了一幅似乎夢想很久的畫面。一會兒自己也能向他們一樣肆意馳騁了,可以把所有的疑惑與失意,統統甩開,擁抱自己的只有那無限寬容的自然世界。想到這里,笑容不自覺得爬上了臉頰。
繞了一大圈的二人回來后,穆林迫不及待的靠近了馬鐙。這時她才發現,馬鐙的高度超出了自己的認知。當她抬起腿時,根本不能“踩”在上面,而是“踹”。
眾人看到這一幕,也都笑了起來。
“拿個凳子來啊。”穆林只得沖著男生喊道。
“我抱你上去。”阿爸往前湊了湊。
“謝謝,不用了,他去拿凳子了。”穆林很是尷尬。
“沒關系的,我可以抱起一只大公羊。”
“呃,我比公羊聰明一點兒,可以踩凳子。”
凳子拿來,穆林終于爬了上去。阿爸牽起馬,二人緩緩向著湖邊進發。
這樣的高度看著連綿的草原,一望無際的湖泊,又是一番別樣的體驗。穆林沒有板正身體,而是隨著馬身自由的晃動著,像隨風輕搖的小草,像隨波漂流的浪花。
眼看阿爸已經折返,可是他依舊沒有上馬的意思。穆林只好開口問道:“阿爸,我們跑兩步唄?”
“很顛啊。”
“沒事兒,也不是很遠,想體驗一下。”
“行,踩好馬鐙。”阿爸說著,翻身上馬,“駕!”
隨著一聲吆喝,聽到指令的大馬迅速起步,威風的跑了起來。可穆林卻遭了秧,她根本沒有踩到馬鐙,兩只腳正在其中懸空。穆林隨著奔跑的馬兒劇烈顛簸著,一下離開馬背,一下又重重的跌落下來。而腳踝也一直被馬鐙上方的鐵環不停地摩擦著。她死死的抓著韁繩,終于挨到了帳篷前。艱難的下馬后,她扭曲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怎么了?”福叔有些擔心的問道。
“叫醫生,”穆林伸出右手,左手捂著腹部,緩緩吐出幾個字,“我感覺,里面都亂套了!”
一陣笑聲后,阿爸阿媽張羅晚飯。其他人一起走進帳篷,聊起了家常。
“他叫寬太加,是這家的小兒子,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也就五六歲,今年都要參加高考了。”福叔對眾人說。
“你也高考,我也是。”男生說道。
“沒幾天了,你還跑出來玩?”寬太加說。
“對啊,放松么。”男生說。
“嗯,好孩子,真有正事。”穆林說道。
大家笑了一下后,男生又問道:“這些帳篷都是你家的?”
“是。”
“牛羊呢?”
“也是。但那是我哥哥的,不是我的。”
“那你有什么啊?”福叔開始逗他。
“我有青海湖邊三千畝地。”
“哇。”眾人一陣感嘆。
“那還考什么大學啊,在家數錢就好了。”
“對啊,土豪在民間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不停地說著。穆林看著一直皺著眉頭的男孩兒,她猜不出那表情里到底是怎樣的情緒。
終于寬太加忍不住了,他打斷大家嘈雜的話語,說道:“你們為什么不論聊天還是玩笑,都離不開錢呢?我們有自己的信仰,錢不是最重要的東西。”
不知是他的分貝蓋過了大家,還是那擲地有聲的話語,從紛雜的噪音里凸顯了出來。穆林相信,所有人都聽到了。大家收起了扯開的嘴角,停止了無聊的玩笑。不論心中對于這一說法有著怎樣的理解,卻都知道,此刻,能做的只是安靜。沒有信仰,更要尊重信仰。
“那你要報考什么大學呢?”一直將自己至于旁觀者位置的穆林問道。
“醫學院,我早就想好了。”
“哦,為什么?”穆林輕輕地應了一聲,又追問了下去。她不甘心這個多數人會做出的選擇背后,擁有著和多數人一樣的原因。
“國家給我們縣醫院配了很多先進的儀器,但是都沒有人會用。這就錯過了很多最佳治療的時間,我甚至認識因此而死的人。所以從那時起,我就決定要學醫。”寬太加的話語和他的目光一樣堅定。
穆林也加入了沉默的隊伍。直到炒菜的聲音響起,才把話題成功地轉移到了晚飯上。大家在歡聲笑語中,很快結束了這一餐,回到住宿地。
穆林站在洗手間的門口,看著自己褲子上剛剛撒的酥油茶,一陣嘆氣,心想著:不然只把臟的地方洗了吧,騎行褲的坐墊是海綿的,一定不會干。對,就這樣。
這個讓自己少干活又有充分理由的想法,讓穆林很開心的換下了褲子,仍在了洗手盆里。可就在她扯起褲腿對著燈光看是否洗干凈的時候,整條褲子都浸在了水里。
“哎呀…”穆林懊惱的喊了一聲,可是看到已經全部浸濕的褲子,無奈也只能一起洗了。
陽臺上,無辜的孩子正看著自己還在滴水的褲子發呆。福叔走了過來,“看什么呢?”
“原本是星星,現在總是不由自主的看向它。”穆林盯著褲子的眼珠一直沒有轉動。
隨著穆林的視線,福叔也看到了濕噠噠的褲子,驚訝的問道:“你洗了?全洗了?”
“我不是故意的。能干嗎?”穆林滿臉委屈。
“現在晚上只有幾度,你說能干嗎?”福叔反問道。
“那這有賣的嗎?”穆林繼續問。
福叔沒有回答,只是轉過頭,看向了一眼便盡收眼底的小鎮。
“哎……睡覺吧,心情不好。”穆林說完,低下頭慢慢走回了房間。
福叔輕輕一笑,點燃了一支煙。
天剛蒙蒙亮,穆林便起了床。不知是不適應這樣的氣候,還是騎行的疲累,讓她晚上并沒有睡好,現在又是重復的頭痛。她不想再繼續躺下去了,起身洗漱后,一個人走向了湖邊。
初春的清晨,依然很冷,這里的空氣相比平原,也略顯稀薄。這讓本就休息不好的穆林走起路來更加吃力。爬過了門前一個小小的上坡后,她更覺得氧氣嚴重不足,便在路旁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此時,整個小鎮還很安靜,只有零星的幾戶人家升起了炊煙,偶爾聽到幾聲鳥叫。稍作休息后,她起身繼續向前走去。
終于,在加快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的伴隨下,穆林走到了湖邊。而太陽也似乎算好了時間,與來人同時抵達,剛好露出湖面。
沐浴著朝陽的湖水閃著粼光,照亮了萬物的太陽也越發的努力向上。旁邊只有一塊因隆起的高地而被分離開的湖水,與穆林一樣,靜靜地旁觀這清晨的景象。
“無風也沒船,你為什么還是不能安靜呢?竟還不如旁邊被你拋棄那一池死水。”穆林看著撞到岸邊的小小浪花,心里默默地想著。
她再次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一切問題都沒有答案!人生理不清,自然搞不懂,到底活著是為了什么!她毫無頭緒的把所有問題纏在一起,擰成一個死結,塞進了自己的大腦。終于,打破了她承受的極限。
穆林大哭了起來,她發泄著長久以來積攢的情緒。也許在生病之前,也許在爸媽離婚之前,也許在大學夢碎之前,甚至可能在她的記憶之前…
淚水、湖面、天邊已成一線,痛苦、陽光、未來混作一團。何從下手,何從解脫?死,這個自己剛剛逃出來的漩渦,再次出現在眼前。可她似乎只有從那個黑洞洞的未知中,才能感到一點光亮。
穆林強行制止自己繼續遙望下去,她知道,再向前踏一步,那巨大的引力,會把她迅速拖入,那將是自己再也無能為力的局面。
穆林努力的調整了呼吸,狠狠地砸了一下已長出嫩芽的草地,“越簡單,越強大。”說完之后,起身向旅館走去。那被她砸倒的小草,很快便乘著微風,迎著朝陽站立了起來。
看著陽臺上孤零零的褲子,還有地上那一大灘蒸發后的水跡,穆林滿懷希望的摸向了那塊海綿,又濕又涼。
“徹底沒戲。”穆林說著把它拿回了房間。
穆林心想著:昨天晚上,福叔說過,想要挑戰一下,今天騎到終點。如果不穿騎行褲,以自己的體重,接下來可能要“橫著”回家了,所以必須得想個辦法。
眼前這一難題,倒是讓穆林把湖邊的事情拋在了腦后,現在她只想讓自己免受皮肉之苦。
她打開了行李包,把自己的褲子都翻了出來。心想著:全都穿上?不行,那還不累死;綁在車座上?有繩子,會硌得慌;墊褲子里?那還不如墊尿不濕呢!對啊,可是一大包我還要馱著它,而且帶回去也沒人用啊。有了…
想到這,穆林迅速的沖到了鎮子里的小超市,買回了一包衛生巾。鬼鬼祟祟的跑進房間后,將它們全部貼在了褲子上。拍著厚厚的褲子,穆林滿意的笑了,悠閑地把騎行褲裝進了袋子里。
穆林和高考男生最快吃完早餐,先一步出發了,兩個沒有騎行經驗的人,怕給隊伍拖后腿。
“你就穿著自己的褲子騎啊?”男生看著穆林掛在車把上的騎行褲問道。
“那能怎么辦?”穆林心虛的說。
“別裝在袋子里了,打開放行李架上馱著吧,干了你能換上啊。”熱心的男生說道。
“也是。”穆林沒有拒絕的理由。
說著兩個人都下了車。穆林把褲子拿出來,放在了馱包上,但是卻不知道怎么放才合適。
“不行啊,疊著就沒必要了,打開容易卷進車輪里啊。”穆林說。
“嗯,確實。”男生也被難住了。他突然眼睛一亮,說道:“系在你脖子上啊!”
“那多大阻力啊,也勒得慌啊。”穆林心里一百個拒絕。
“有風才干得快么,系頭盔上也行。”男生一臉認真。
“不要,難看死了。”穆林極力的找著各種理由解決。
“這路上又沒人,有一兩個小時就能干了。”男生繼續堅持著。
“好吧,系肩膀上吧。”穆林不再掙扎。
一番復雜的操作之后,兩個人再次出發。寬闊的草原公路上,多了一個拿褲衩當斗篷的“女超人”。
經過一個長長的上坡后,體力不支的二人決定停下休息。穆林解開“斗篷”,直接坐在了地上。
“墊個什么東西啊,多涼啊。”男生說。
“不涼。”穆林的話語快而堅定。
“是嗎?”男生一邊問一邊坐了下來。
“啊,你不一定。”穆林撓了撓頭,輕聲說。
“什么?”男生沒有聽清那含糊地回答。
“沒事兒,”穆林故意繞開了話題,然后掀起了褲腳,看著腳踝處被血浸透的襪子,吐了一下舌頭,“好疼。”
“哦,怎么弄的?”男生很是驚訝。
“昨天騎馬啊,在馬鐙上磕的。”穆林一邊用水沾濕一邊說。
“你怎么沒說啊?”男生問。
“有什么可說的?難道還要顯擺一下,你看,因為我腿兒短,把腳卡成這樣。”穆林故意伸直了腿。
“哈哈,大姐,這個時候適合開玩笑嗎?”雖然這樣說,男生還是大笑著。
“我以為開個玩笑會好一些。”
“那現在好些了嗎?”
“也許吧,幾點了?”
“九點半,我們騎了將近兩個小時。不知福叔他們到哪了。”男生看過表后說。
“不至于立刻就追上吧,在他們前邊,我才踏實。”穆林說著就看向了剛剛來時的路。
回頭間,穆林產生了剎那的懷疑,這真是自己騎過的路嗎?半坡處的房子,坡底的小橋,竟沒有任何的印象。
原來那走過的路,必須等一等、停一停,轉過身才能看得到。而行進的過程中,無論艷陽與風雨,坦途或陡坡,都被湮沒于匆忙的奔波。肆意的徜徉在鄉間小路時,圍繞在身邊的鳥語花香;無畏的翻越過群山大海后,激蕩在胸間的壯志豪情,只能在平靜時慢慢回想。
路,還在那里;走過的路,在心中。
回望中看到了追趕上來的人群,二人抖抖身上的灰塵繼續出發了。一天的騎行中,只有中午吃飯時,兩個新手跟大家一起,其他時間一直保持在隊伍的前面。直到一個四公里的上坡過后,二人再也沒有力氣脫離隊伍了。
“這個坡又陡又長,實在騎不動了…”推車的穆林跟陪著自己的福叔說道。
“這里人送外號‘索命坡’,我第一次騎的時候,心里也是臟話連篇啊。”福叔略顯輕松地答道。
“這么響亮的外號,我可以稍微原諒一下自己了。如果是剛出發,我還可以挑戰一下,現在絕對不行了,體力已透支。”穆林艱難的說著。
“你已經很不錯了,超過我的預期了。我以為你會在中途停下。”
“哎…死要面子活受罪唄。”
“哈哈…騎到終點,你會特別驕傲。最重要的是,你會覺得,也還好,沒想象的那么難。”
“但愿吧。”
“加油,接下來就是連續的下坡路,然后我們就休息了。”
穆林以及陪伴她的人終于爬到了坡頂,然后隨著大家一起出發,直到沖過一塊“海晏縣”的界標,才停了下來。
稍作休息之后,福叔發表了作為領隊的“預祝騎行圓滿成功”的演講,“現在是北京時間19:19分,預計還有一個半小時黑天。我們距離西海鎮大約還有15公里,就算是“散步式”騎車,也能在天黑前趕到。這次環湖只用三天,沒人掉隊,沒車爆胎,完美!尤其是這兩個娃娃,你們回去可以大膽的吹牛:‘我人生第一次騎行就騎了13個小時,178公里。’讓他們羨慕去吧!”
在大家的笑聲中,一個大叔說:“老福,這么開心的時刻,你是不是得高歌一曲啊?”
“好,給大家唱一首屬于這里的歌,也是我的保留曲目。”福叔說著,就激動的站了起來,唱道:“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福叔唱的深情,眾人聽得陶醉。穆林入迷之時,也滿是疑問。
一曲唱罷,焦急的穆林立即開口問道:“這首歌是唱這里的?”
“對啊,青海省海晏縣,傳說就是在我們的終點站,西海鎮呢。”福叔回答到,然后又問:“你知道誰寫的嗎?”
“王洛賓啊。”穆林的回答很肯定。
“知道誰寫的,不知道寫的是哪?”福叔說。
“我只知道他活躍在西北,所以一直以為跟《達板城的姑娘》一個產地呢。”穆林嘿嘿一笑。
“不過,福叔唱的挺專業啊。”高考男生說。
“那不敢,可能是對這個地方有感情吧。”福叔笑說。
“你這么說,證明你很專業啊。”穆林說。
“我是學音樂的。”男生說。
“好,那就讓專業的再給我們來一首,也預祝他金榜題名。”福叔擺出了十足的領隊架勢。
“唱什么?”男生問。
“可以點歌啊,《橄欖樹》行嗎?”穆林問。
“有難度哦。”男生說道。
“好,攝影里面有‘黃金一小時’,現在我們應該就在這一小時的包圍圈里。讓我們乘著歌聲在美景里面流浪一下,然后出發,沖向終點。”福叔說。
“哇,這段陳詞可以寫進歌里。”男生說道,然后輕輕地唱了起來,“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流浪……”
歌聲乘著氣流在天空回蕩,干枯的草地沐浴著落日余暉呈現一片金黃。柵欄外邊的羊群已經占領了遠處的山崗,牧羊人卻饒有興致的向熱鬧處張望。
十幾雙眼睛看著不同的方向,十幾顆心念著不同的地方。此刻,連夕陽都在流浪,流浪在他向往的遠方。
在最后一段路上,穆林始終跟在后面。她不想再往前趕了,她無比留戀此時的美景,此時的心情,還有背后即將落下的希望。而早一秒到達終點,就要早一秒開始她的無助與迷茫。
數日后,躺在沙發上的穆林,耳邊依然回響著草原的歌聲。可現在這愈發難以控制的情緒,卻讓這一切,都變成了撲朔迷離的夢。
雖然陳平跟著她一起回了家,但并沒有跟她住在一起。因為穆林不想自己身邊時時刻刻都有另一個人存在,而她也只會選擇心情好一些的時候,去看媽媽。
一個下午,情緒稍有好轉的穆林,說要騎車帶著媽媽去兜風,陳平很是高興。娘倆一路說說笑笑,好像從來都不曾有過什么煩惱。騎到一所學校的門口,看到搭起的臨時帳篷,和在里面乘涼的家長,穆林突然想了起來,“今天高考啊。”
“對啊,兩年前我也這么等你的。”陳平說。
“考數學那天你給我買了兩瓶紅牛。”
“你說自己喝完,睡得像個豬一樣。”
“哈哈,數學,它的能量超出了我的想象!”
笑過之后,穆林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媽,我覺得我好不了了,無論怎么調整,無論想誰,想什么事情,都不能讓自己開心。”
“為什么呢?”
“我不知道…就覺得活著太沒意思了。”
“出去走這一趟也沒任何改變嗎?”
“沒有,更難過了。那只是一次旅行,不是我的生活。”
陳平沒再說話,穆林把車停在一棵樹旁,坐在了地上。
“那你想怎么辦?”
“我不知道。”
“去醫院,行嗎?”
“不去,我不想跟他們說話。”
“那你想怎樣?”
“我不知道。”
陳平嘆了一口氣,低頭看著女兒,一種熟悉的無助感涌上心頭。聽著媽媽嘆氣,穆林又不受控制的流下了眼淚。
“你又怎么了,剛才不還好好的嗎?”陳平無奈的問。
“我怎么知道,就是這樣,我現在煩死了自己,恨死了自己。”穆林終于忍不住發起了脾氣。
幾分鐘后,陳平說道,“我們先回家吧?”
“你自己回吧,我想一個人。”穆林輕聲說。
聽到回答后的陳平,仍然站在那里未動。
感覺面前的人并沒有離開,穆林心中又是一股煩躁。她沖著媽媽喊道:“走啊,我能找著家,你離我遠一點行嗎?”
倔強的陳平依然只是站在那里,不說話,也不動。
穆林徹底被激怒了,起身便騎車離開了。因為心中的怒氣,穆林越騎越快,一會兒的功夫,被她拋下的人就不見了蹤影。隨著這一股子力氣的用盡,速度慢下來的穆林,腦子里突然闖進了一個畫面,在哈爾濱那家旅館里,她拋下媽媽的畫面。豆大的淚珠瞬間滑出眼眶,她立刻調轉車子,騎了回去。
果然,陳平還像當初一樣守在原地,不一樣的是,這次,她等來了回頭的女兒。
看著媽媽,穆林笑了一下,“你贏了,回家。”
把媽媽送回姥爺家里后,穆林獨自往回走。如果說當初對于自己不受控制的情緒,而傷害到家人,她還會懊悔的話,現在她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因為此時她已無暇顧及他人,而是深陷于自己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她想給一切都找到價值,但是當她最先否定了活著的意義時,又怎能從其他事物上找到存在的理由。
穆林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失了方向,也沒有力量。
無計可施的陳平撥通了穆桐民的電話,讓他回來一趟。穆桐民答應當晚就出發,他知道要強的前妻主動給自己打電話,那事情一定很麻煩。
又是一個晚上痛苦的掙扎,只睡了兩三個小時的穆林,在清晨五點多又準時醒了。她倚在床上深鎖眉頭,仿佛這樣可以阻止頭痛的炸裂。感覺稍有緩解,她便迷迷糊糊的走出了房間。看到依然整裝窩在沙發上的父親,淚水一顆一顆滴落下來。她慢慢走過去,躺在了穆桐民的懷里,哽咽著說道:“爸爸,抱抱我……”
“嗯,怎么了?”還沒清醒的穆桐民本能的抱住了女兒。
“不知道,我害怕。”穆林低聲啜泣著。
“沒事兒,老爸在呢。做夢了?”穆桐民抓住了女兒的手。
“沒……”穆林只回答了一個字,不知是說不出,還是不愿說。
穆桐民只是緊緊的抱住了女兒,他不知道女兒在怕什么,卻好像也在怕著她的怕。
“爸,我第一次知道,心會疼,真的很疼。”穆林離開爸爸的懷抱,抓著胸口的衣服,仰臥在沙發上。那臂彎雖然安全,可是卻透不過氣。
穆桐民不知如何回答,他只能坐起來,靜靜地看著女兒。情況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眼前的一幕打翻了他路上所有的計劃。因為面對這樣的女兒,那些嬉笑的話語,愉快的出行,他都不能實施下去。
父女二人安靜了不知多久,穆林才緩緩的起身。問道:“幾點到家的?”
“11點多。”
“哦,我沒睡啊,怎么不知道?”
“徐陽回來你知道嗎?”
“呵呵……”
“想吃什么?老爸去買,或者做也行。”
“不餓。你去把那個叫起來,問她吧。”
“讓她自己去吃吧,咱們回你爺家啊?”
“行吧。”
叫醒徐陽后,父女倆回了爺爺家。早晨六點多的農家小院,已經忙碌了起來。穆桐伯在院子里曬著濕柴,穆大娘在菜園子里切著喂豬的青草,穆林的爺爺依舊是背著手來回巡視著。
看到來人后,他們立刻停下了手里的活計,詢問著,怎么突然就回來了。穆桐民只是說現在工地不忙,回來休息兩天。而穆林則是一聲不吭的坐在了窗臺下。
“吃飯了嗎?”穆爺爺看著孫女問道。
“沒有。”穆林低著頭擺弄手指。
“想吃啥,爺爺給你做。”老人一副精神百倍的樣子。
“不吃,不餓。”穆林伸手撐住了不停下垂的頭。
“咋能不餓呢,爺爺給你煎兩個雞蛋吧。”老人說完,也沒等穆林回答,就走進了房間。
這時,聽到弟弟和侄女還沒有吃飯,向來不愛表達的穆桐伯也回屋做起了早餐。院子里只剩下穆桐民和嫂子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還有在墻根下,極力掩飾痛苦的穆林。
看著女兒在那里坐了許久,不動也不說話,穆桐民只得故意找著話題,從那堆豬草中拿出一顆,問道:“姑娘,你認識這種草嗎?”
“不認識,我只知道婆婆丁。”穆林回答著,但她并沒有抬頭。
“我都好多年沒見過了,小時候西面溝塘上都是,開好幾種顏色的花,可好看了。”穆桐民努力的想勾起女兒的興趣。
穆林并沒有做聲,慢慢看向老爸,她的眼睛已是通紅,嘴唇也因為隱忍而不停的顫抖著,“爸,我太難受了。”
“到底是怎么了啊,姑娘?”穆桐民也慌了起來。
“我不知道,我就覺得活著沒意思。爸爸,幫幫我。”穆林緊咬著牙,不敢放松。
看著女兒絕望而又乞求的眼神,穆桐民的心理防線也被擊潰了。他怔怔的看著女兒,不語。
“來,林林,趁熱乎吃。”穆爺爺煎好雞蛋端了出來,他還不清楚這里發生了什么。
“我不想吃。”穆林雖然接過了盤子,可她怎么吃得下。
“怎么呢?爺爺放很少的油和鹽,不會像上次那樣了。”老人急忙解釋道。早已眼花的他,根本沒有看出孫女異樣的表情。
聽到爺爺的話,穆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淚不停地砸到了雞蛋上。迎著陽光,竟分不清那一滴是油珠,那一顆是淚花。
“爺,對不起。”穆林終于放聲大哭了起來,她知道這并不能讓她的痛苦減輕分毫,但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老人被這突來的一幕驚住了,穆桐伯夫婦聽到哭聲也圍了過來,穆桐民眼含淚花的看著遠處的大地。而穆林除了自己的哭聲,什么也聽不到,這樣的她,倒是感覺少許的輕松。
緩過神來的穆爺爺,不停地問著孫女,“你這是咋了?”但所有的話語都被穆林的哭聲淹沒。
“你到底想怎樣?!”無計可施的穆桐民,也發起了火。他不懂,不明白,更不知道該怎么辦。
被爸爸一語喊醒的穆林,透過模糊的淚眼,看到爺爺的淚珠正順著深深的皺紋艱難滑落。他仍然用手撐著終年疼痛的雙腿,看著自己,“林林,你到底咋滴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穆林絕望的回答。
“別說你不知道,說你想要干啥!”穆桐民再次吼了一聲。
“讓我去死吧,好嗎?求求你們了。”穆林哽咽的哀求著。
聽到這樣的回答,穆桐民轉身面向了大哥,“進屋吃飯。”說完,便將哥嫂全部拖走了。
穆林依然哭聲不止,她覺得她這輩子的眼淚,都要在這里流干了。悲傷不已的老人慢慢坐在了孫女身邊,默默地陪著她。
回到房間的穆桐民看著哥嫂端上來的飯菜發呆,一直沒有動筷。幾分鐘后,走出門去,看著穆林說:“姑娘,你大爺燉的魚,昨天剛打的,你來嘗嘗?”
“不吃,我累了。”穆林終于抬起了頭。
這時已在旁邊站了好久的鄰居奶奶走了過來,她牽起穆林的手,說道:“累了,來吳奶這睡覺,咱們不聽他喊了。”
“嗯。”穆林答應著,站起身來。
吳奶奶一只手拄著拐杖,一只手給穆林擦著眼淚,“好孩子,不哭了,吳奶看著心疼。”
穆林抽噎著,任由吳奶奶牽著手走向她的家,而穆爺爺則步履蹣跚的跟在后面。穆林想要逃離,不再面對身后的親人,那樣會讓她少一些愧疚,也許還可以少一些痛苦。
而穆桐民只能看著三個緩慢移動的背影,默默嘆氣。
兩個小時后,穆林是被爸爸叫醒的。她真的累了,躺下沒多久就睡著了,休息過后,她的精神倒是好了很多。
“姑娘,你大爺又去打漁了,去看看嗎?”穆桐民輕聲說。
“嗯,好。”穆林迷迷糊糊的應道。
把穆林扶起來后,穆桐民拉著女兒的手,向西面溝塘走去。
“精神了沒?”走過一段路后,穆桐民問道。
“嗯,睡一覺,好多了。”????“你能告訴老爸,為什么會想到死嗎?”
“不知道,就覺得活著沒意思。你沒想到過嗎?”
“沒有,跟你媽離婚那會兒想到過出家。可是轉念一想,我老爹和女兒怎么辦啊,所以就算了。”
“你放下的倒是挺容易。”
“你不是更容易,直接奔死去了。”
“也不是一直想死,心情好的時候就覺得活著挺好的。所以情緒失控的時候才會那么痛苦,因為想活著,可又不知道為什么活著。你想過嗎,為什么活著?”
“按照你的定義,應該是沒想過吧。但也沒想過死,所以自然就活著了。”
“動力呢?因為我?我爺?”
“不全是吧,自己也覺得挺有意思的。雖然,具體說不上來是啥。”
“能有什么。三千年讀史,不外功名利祿;九萬里悟道,終歸詩酒田園。功名利祿,壓根不想追,也追不著。詩酒田園,到頭來,也就那么回事兒。”
“老爸記得,你跟我講過一個叫王陽明的人,‘知行合一’是吧?功名利祿,詩酒田園,據我所知這兩種生活,你可都沒過過。既然沒‘行’,你怎么就敢說‘知’呢?還批評老爸,總是妄下斷言!你好意思不?”
“呵呵,可以啊,第二次讓我刮目相看了。”
“啊,第一次是什么時候?”
“你背小學課文的時候。‘星星是在動,可不是在亂動。’”
“只要看得見,就能數的清”父女倆一起笑著說道。
“這爺倆,嘮啥呢?這么高興。”一個女聲從田地里飄了過來,原來是同村的一個親戚。
“閑聊,你干啥呢?大姑。”穆林說。
“干活,補種苞米。”親戚說著按下手里的機器。
“哎,這是什么?”穆林對她手里像是拐杖一樣的東西產生了好奇。
“補種器么,”穆桐民拿過來說道,“先把種子放在上邊這個漏斗里,再把它插進土里,然后一按,種子就下去了,拔出來,土埋好,完活。”
“哦,跟水龍頭一個原理?”
“差不多。”
“有意思,勞動人民的智慧啊。這樣省好多事兒啊,不用一個一個挖坑了。”
“嗯,好多年不種地了,我也是第一次見。”
“啊,那你就知道怎么用?”
“這種東西,老爸瞄一眼,就知道它是咋回事兒。”
“哎呦呦,收斂一點,不要太囂張。”
“嘿嘿,這爺倆。”
說笑間,一個揮著鞭子的男人,向這邊大喊了一聲:“小黑子,把羊給我攔過來!”
聽到聲音后的穆桐民立刻迎向了沖到地里的羊群,吼道:“都是廢物,好幾個人看不住這幾只羊。”
穆林也緊隨其后,幫助老爸,合力將羊群趕回到草地中間。
“你們爺倆啥時候回來的啊?”三個放羊的大叔中,讓他們幫忙的先問道。
“今天早上。”穆桐民說。
“穆林的病怎么樣了?”大叔又問。于他而言,無論出于禮貌還是關心,這都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
“好了。”穆桐民輕松的回答。
“好了,我得賦詩一首。”另一個人也夾著鞭子湊了上來,“小穆林是真敗家,玩兒命掙錢供不上花。一場大病險抓瞎,老少集體全嚇傻,哭天搶地直喊媽!”
“哈哈哈。”大叔言畢,穆林帶頭狂笑起來。
“你這正事兒沒有,一天屁嗑可多了。”穆桐民笑著罵道。
一陣玩笑過后,穆桐民繼續跟大家聊天,穆林向著小河邊走去。靠近了穆桐伯后,問道:“有魚嗎?”
“有,桶里呢。”穆桐伯回道。
穆林向桶里望了一眼,說道:“哪有。”
“你撈一下。”穆桐伯整理著他的漁網。
“這也太小了吧,都不夠腥一鍋湯的。”穆林看到那只還不足十公分的小魚說道。
“魚鱗留著也不夠嗎?”穆桐伯開著玩笑。
“呵呵,放了吧,大爺。”穆林說。
“你想好,放了你就沒有魚吃了。”穆桐伯繼續撒網。????“想好了,它只能勾起我的饞蟲。”穆林說完就提起水桶走向河邊,將水和魚一起倒進了小河里。進入河里的小魚立刻在水面翻了個跟頭,好像在慶祝自己重獲自由。“喲,它還挺活躍。”小魚的這一動作,讓穆林也精神了起來。
“千年草籽,萬年魚籽。在桶里這一會兒算什么。”
“頑強的生命力。那它可能比我還大了?”
“嗯,我目測56—58歲吧。”
“厲害了,從一條‘變形’沒幾天的小魚身上,看出它受精卵的年齡了。”
穆桐伯笑著,沒再說話。
穆林走向旁邊一塊凸起的草地,慢慢地坐了下來。看著田里依然忙碌的身影,山坡上悠然吃草的羊群,小河邊爭相開放的野花,甚至天空中寥寥數朵的白云,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是啊,就像海倫凱勒所說:萬物展現各自的美好,便是它存在的價值。而你本為這萬物中一員,又何必苦苦尋找與眾生不同的意義。又在尋而未果時,讓自己陷入無盡的糾結與痛苦中,反倒失去了生命的本真。不要再執念了,你所想要的,絕不會在這庸庸碌碌、麻木不前的日子中找到,你應該積極的投入生活。只要熱愛生命,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穆林覺得困擾自己長久的問題,終于揭曉了答案。現在頭腦無比的清晰,內心一片澄明。她終于從混沌的日子中逃脫出來,呼吸到了空氣,聞到了草香,重新獲得了作為天地間一個生命的自由。
她笑著看著爸爸走向自己,這也是生命中美好的一面啊。
“笑啥呢?姑娘。”穆桐民問。
“我把我大爺打上來的唯一的一條魚給放了,跟我中指這么大,他說有56歲了。”
“啊?什么魚56歲?”
“哈哈,魚籽的年齡。這樣推算的話,我們腳下的這片草地應該在560歲左右。”
“我應該把你倆送去生物學院還是精神病院呢?”
“呵呵,還是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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