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紀的雕塑可以有多差?
站在盧浮宮的這座鍍銀凸紋雕像《埃夫勒的讓娜圣母像》前——這是一件完成于1339年的珍貴文物,你的導游一定不會這樣介紹:
(它)卻更像一套設計精巧的硬邦邦的衣服,從這套衣服里冒出一個婦女的頭、她的手和腳,還有一個孩子。塑像的身影高挑、瘦長,有一點頭重腳輕,加上它鍍銀的表面光輝閃爍,這就增強了一種印象,即它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
但在《劍橋藝術史》的第二冊《中世紀藝術》中,作者正是這樣描述它的。
當然,它還不是被批評得最嚴厲的中世紀藝術。身為現代人的作者評價一些中世紀藝術作品時,妙語連珠毫不客氣地使用英式嘲諷,仿佛作者并非這些中世紀歐洲人的后代。
公元1100年建成的穆瓦薩克圣皮埃爾修道院回廊上刻滿了繁復的裝飾雕塑,當時在廊下讀書的修道士寫信向修道院長投訴:
在回廊,在那些駐足讀書的弟兄們的眼皮下,那些可笑的怪物、畸形的美和美的畸形,難道有什么益助么?看那些骯臟的猿、兇猛的獅、妖怪似的半人半馬怪、非人非獸的家伙、渾身斑紋的老虎、作戰的騎士、吹號的獵人等等,它們在這兒做什么呢?一個頭有許多身子、一個身子又有許多頭,這邊是四條腿的獸拖一條蛇尾巴,那邊是魚身上長著一個獸頭,這里是馬身子拖著一個羊屁股,那里是帶角的獸長著馬的后蹄。總之,四面八方都是五花八門的形狀,令人詫異又數不勝數,我們受了引誘,不是看書而是看那些大理石,在驚嘆中消磨一天時光,反倒不去領會上帝的律法了。看在上帝分上,人們即便不為這些蠢物感到羞愧,至少也應當縮減這樣的浪費吧?
從公元前3世紀的勝利女神像,到1300年后被形容為“畸形的美和美的畸形”的雕塑,的確有些令人難以接受。
即使在上一冊的《古希臘羅馬藝術》中被苛評為粗陋的古羅馬復制品,作者評論它們時,也不過只是說缺乏創造力,或索然無味,還不至于到比例失調、或者丑陋的程度。然而,人類歷史又向前發展了十幾個世紀,藝術的水準為何會退步得如此令人震驚的程度?
這或許和中世紀前期興起的反偶像運動有著莫大關聯,反對圣像崇拜,導致許多繪畫和雕塑因為宗教上的原因被徹底摧毀。同時被摧毀的,恐怕還有這些藝術品的制作技術與技巧。
曾經的美妙作品遭到空前浩劫,而藝術創作則被禁止。藝術的荒廢與倒退,可能只需要幾代人就足以完成。可悲的是,人類作為一個群體的記憶力,有時候并不比作為個體的記憶力強過多少。
直到公元九世紀,反偶像運動才算終結,當工匠們重新用生疏的雙手拿起刻刀或畫筆,請原諒他們的粗糙或稚嫩吧。
建造一座教堂有多難?
中世紀通常讓人聯想到黑暗、愚昧、火刑、女巫之類恐怖印象,但實際上這些關于中世紀的成見正在轉變之中,中世紀研究的著名學者查理·哈斯金這樣描述:
歷史的連續性排除了中世紀與文藝復興這兩個緊接著的歷史時期之間有巨大差別的可能性,現代研究表明,中世紀不是曾經被認為的那么黑暗,也不是那么停滯;文藝復興不是那么亮麗,也不是那么突然。
如果理解了這段話,再來看這本書,或許會對書中展現的各種藝術作品不那么意外。
第一冊《古希臘羅馬藝術》結束在大約公元3-4世紀,而這一冊《中世紀藝術》卻已經是從公元11世紀朝圣路上氣度不凡的教堂開始寫起了,作者略過了那些真正黑暗的時代。
本書堪當一本很好的歐洲教堂參觀指南,因為從巴黎圣母院到比薩教堂建筑群,大部分令游人趨之若鶩的著名教堂都建造于中世紀。它會告訴你法國南部的教堂、巴黎的教堂、英國的教堂、布拉格的教堂、西班牙的教堂是如何不同,又是為何風格不同。讀完此書,你可以毫無困難地分辨出羅馬式教堂與哥特式教堂——后者擁有巨大面積的彩色玻璃窗戶。
這些至今保存完好的教堂們,每每令參觀者們贊嘆不已。然而,在一千多年前的中世紀歐洲,即使是對最喜歡造教堂的歐洲人來說,教堂的建設依然是一項嘆為觀止的工程,本書中記錄了公元12世紀,建造坎特伯雷大教堂時的一個失敗案例:
當地一位編年史家、坎特伯雷的修道士杰維斯生動地敘述了這件事:
到了下一個地方,在把兩邊的拱廊及上窗(天窗)都做好之后,就在第五個年頭開始的時候,他準備機器、打算轉動巨大的拱頂。突然,他腳下的梁斷了,他從拱頂柱頭的高度——有50英尺(15米)摔到地上,石料和木料跟著他落下,他就這樣被石頭和梁木砸成重傷,于是對他自己和對這工程都一籌莫展。但其他人一點都沒有受傷。無論那是上帝的報復還是魔鬼的惡作劇,卻都只是對著這個師傅的。
受傷之后,這位師傅在床上躺了一段時間,接受醫生的治療,希望能夠康復,但只是失望而已,因為他的健康無法恢復……
這位師傅看出他從醫生那里無益可得,就放棄了工程,渡海回他法國的老家去了。
這位失敗者的故事,讓我在參觀那些著名教堂時,更加覺得肅然起敬了。
真的是那么黑暗的中世紀嗎?
顯然并不是。
至少在這本從公元11世紀開始介紹的書中,中世紀擁有無數氣勢恢宏、風格各異的教堂;嘆為觀止的彩色玻璃裝飾;精致的手抄書;以及越來越成熟的雕塑和繪畫藝術。
作者在介紹沙特爾大教堂時,提到了中世紀的課程,
中世紀課程分為“七藝”,拱門飾上刻畫的就是自古以來這七藝的從業者。與從業者在一起的還有女性形象,她們代表各門學科:算術、幾何、音樂、天文、文法、雄辯和修辭。文法的代表形象很有感召力,她揪著學生的耳朵施以懲罰,其生動之姿態,一如它在最初被雕刻時一樣。
黑暗嗎?如果中世紀真的那么黑暗的話,很可能緊隨其后那激動人心的大航海時代與文藝復興,也就不可能抵達了。
與其討論中世紀的“黑暗”,不如討論西方人為何能夠擁有將自身一段歷史指為“黑暗”的勇氣、以及批評先人藝術作品為“粗陋”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