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奶奶去世已經十三年了。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夢見他們,夢里和他們聊天,他們一如既往地溫和慈祥。每次醒了我就會流淚,無法抑制自己的思念和憂傷。
隨著時間的流逝,很多記憶逐漸模糊起來,很多事悄無聲息地被我遺忘,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于是想記錄一下,留住他們陪伴我的那些美好記憶。他們給了我很多很多的愛,我想留住這份愛。
無暇整理,想到哪就隨時寫幾句記到哪里罷。通篇流水賬。
我出生的時候因為難產,頭被產鉗夾傷了。醫生跟我父母商量,頭部羊水感染,小孩以后可能會變成癡呆,建議他們放棄我,他們這么年輕還可以再生一個。我媽出院以后我繼續住在醫院的保溫箱,家里商量到底怎么辦。據我媽說,我爺爺當時就拍板說,你們要不要我不管,這個孫女我一定要。就算癡了傻了我來養她。當時八幾年,那個年代重男輕女觀念很重,又是計劃生育抓得很緊的時候,有些人家甚至因為生了女孩而放棄,我爺爺義無反顧地留下了我。當然我后來也沒傻,但必須說如果沒有爺爺的立場堅定,也許就沒有我了。
父母在礦上上班,勞動任務重,工作比較忙。所以盡管和父母同住,但我實際上還是爺爺奶奶帶大的。我爸是老小,又是家里唯一的男丁,爺爺奶奶老來得子很寵愛我爸,不知是不是愛屋及烏,他們也特別寵愛我。那時爺爺退休了,八幾年九幾年左右,一個月工資也就二三十塊吧,我可以每天吃到雙匯的火腿腸,還可以經常吃到愛吃的燒雞。我喜歡什么他們都會給我買。
爺爺愛養花,養了一院子各種植物。還養魚,養鴿子。我小時候最喜歡拿個小鏟子跟在爺爺后面屁顛屁顛去種花。說是種花,其實不如說是禍害花。沒事挖挖土,去摘花摘果,去剪枝下來扦插,去播種,一天澆N次水,去強行授粉……爺爺總會耐心地陪著我,還會告訴我很多有趣的事。上學以前的那段時光,我在院子里挖出過冬眠的蟾蜍,捅過金銀花樹上的馬蜂窩,見過梔子花上爬著的小蛇,抓過蟋蟀蝗蟲螞蚱蝴蝶,玩過圓溜溜的西瓜蟲,去雞窩里摸雞蛋,給石榴樹摘過雄花,見證種子一夜發芽,端個板凳坐那看著一朵花開,從草莓上割下一塊種出來吃到了親手種的果子……這些經歷讓我覺得自己的世界豐富多彩,長大以后也很愛園藝,養花養魚。
記憶中的清涼是初夏在遮滿整個院子的金銀花下鋪張涼床,我嗅著花香睡著,奶奶拿蒲扇輕輕地給我扇著驅趕蚊子。
小時候不愛吃飯,偏愛面食。奶奶給我做各種小動物造型的饅頭,甜甜的。不吃飯爺爺想辦法帶我邊玩邊吃,用小酒杯分裝了飯和菜,玩游戲贏了獎勵一杯,我也吃的很開心。我愛吃饅頭皮,于是爺爺奶奶許我把所有的饅頭都扒了皮吃,家里其他人吃的都是沒皮的饅頭。當然這些都是溺愛,在別人看來這完全是慣壞了,但我現在回想起來卻總是覺得很開心很幸福,寫著的時候嘴角也禁不住上揚。
爺爺奶奶平素里人緣很好,都是謙和本分的人,從不與人起爭執,在外誰說到都會贊一聲的那種。除了有一次我在外婆家因外公外婆重男輕女受了委屈,爺爺奶奶氣的罵上門去。奶奶家和外婆家是一棟房子,中間就隔了兩戶人家。那天我媽也很生氣回娘家大吵了一頓。爺爺奶奶護著我這個小孫女,一點不比人家疼孫子少。
爺爺是貧農,小時候被村里大戶抱養回去,一直也不受待見,長大以后就自己出去養活自己了。奶奶以前是地主家的女兒,裹的小腳,因為成分問題才嫁了爺爺,跟著他離鄉來到這個小城鎮。爺爺對奶奶非常的好,有求必應,呵護備至,奶奶也是豁達的性子,倆人一輩子沒紅過臉。奶奶因裹腳行動不便,一輩子也只有零散地做過幾回工而已,基本都是在家里。爺爺一個人養家,養四個孩子。那時他們很窮,中間有過一兩個孩子,都是沒能養大。四個孩子前三個是女兒,第二個因為出生時身體弱,奶奶以為快不行了就丟了。爺爺回來看到趕緊給抱回來了,精心照顧,也總算長大了。爺爺給奶奶修了一輩子的腳。小腳因為骨頭是折的,腳趾上皮質和指甲的生長都跟正常不一樣,長一點就會磨得或扎得很疼,爺爺有一套專門的工具,就時常給她修。年紀大了以后眼睛沒那么好了,經常是對著太陽的光線,奶奶坐在藤椅上,爺爺坐個小板凳,捧著奶奶的腳瞇著眼睛仔細看,小心翼翼得一點點地修,生怕弄傷了或者留下硌人的邊角。
我上幼兒園,我上小學。爺爺每天去接我放學,中間還給我送水果點心當課間餐。接我回去還會背我,讓我騎在他肩膀上吃他帶來的零食。爺爺瘦小的肩膀是我堅實的依靠。奶奶就在家里做好吃的飯菜等著我們。我小時候很愛吃奶奶做的紅燒肉,炸茄盒,餃子,還有韭菜盒子煎餅果子面疙瘩之類的面食。
有一次爺爺在接我放學的路上摔倒了。摔在水溝里,腦淤血。還好頭摔破了血流了出來。被人發現送去醫院搶救,后來縫了七針。應該是在我二年級的時候吧,那是我第一次對以后可能離開他們產生了巨大的恐慌。我第一次意識到他們年紀大了,我好怕他們有一天會離開我。那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見到爺爺,整個人心里就好像空了一塊,每天懵懵的不知道要做什么。直到爺爺出院了,直接就來了學校接我。我當時正在值日,同學喊我說我爺爺來了,我愣住了。轉向門口看見我日思夜想的爺爺時,我再也忍不住了撲倒爺爺懷里抱著爺爺大哭起來。
后來四年級時老屋拆遷,跟著父母搬出去住,爺爺奶奶暫居姑媽家,我跟爺爺奶奶就開始了分離。每周就盼著周末可以去爺爺奶奶那看望,每次爺爺奶奶都會給我買各種好吃的,偷偷塞給我零花錢。
老屋拆掉我哭了。后來還夢見過,陪伴我童年的很多美好都不復存在了。那棵老金銀花,那棵酸掉牙的石榴,承包了我回憶里半壁花香的大梔子花樹,還有我種下剛剛開花結果還未成熟的金鈴子,都沒有了。
后來一個姑姑買下了分的拆遷房,爺爺奶奶搬回去住了。六樓,復式帶個樓頂閣樓,爺爺又養了一些花,只是沒以前多了。養了兩只虎皮鸚鵡作伴。鸚鵡是帶著我去挑的,一只藍色一只綠色,養了多年以后才知道倆都是公的,這是后話了。爺爺奶奶有新居以后我就又有了一個可以回的去處,那房子離我的小學初中都很近,在家里就能看到我在學校里。他們就經常在窗邊看著學校里的小孩找我,我中午要去吃飯他們也提前看著我從學校出來走回來。奶奶有時會搖著頭說我走路一點女孩樣子都沒有,就跟個強盜似的。一邊說著一邊端出一大碗青菜肉丸湯,藍邊大海碗滿滿一碗的肉丸子。那是奶奶用純瘦肉花了好幾個小時手工剁出來的肉末,搓成大小一致圓潤的丸子,極細膩吃不出一點渣,緊實彈牙,鮮美無比。我很愛吃,奶奶就經常給我做。住得樓層高了以后奶奶的小腳更不方便下樓了,就不再出門。都是爺爺一大早去買最新鮮的肉菜回來,奶奶就一個上午細細地剁肉給我做。后來我去了外地上大學,一年只有寒暑假才回家,去的也很少了,至今很多年再沒有吃過那樣的美味了。
爺爺和奶奶的感情極好。奶奶因為裹小腳的緣故,年紀越大越無法走動,就天天窩在家里。爺爺每天一大早去買菜,回來帶份報紙雜志回來讀給奶奶聽。奶奶不識字,爺爺帶著老花眼鏡,再拿個放大鏡慢慢地讀,奶奶就在一邊摘菜或做針線,悠悠地聽。再后來,奶奶下樓摔了兩次,越發不能走動了,也對爺爺更加依賴。再后來,奶奶得了老年癡呆。
隨著病情越來越嚴重,奶奶逐漸不記得很多事,我在面前她也認不出最疼愛的我,但卻會跟我說起我小時候的事,笑的格外開心。還會拿著她的金戒指說這個要留給她的孫女。她有時清醒,有時又糊涂,后來糊涂的時間越來越久了,一天之中清醒的時間很有限了。后來因為晝夜顛倒服用安眠藥產生了藥物依賴,她一天之中很多時候都昏昏沉沉的在半睡半醒之間,一直臥床不起了。
爺爺很著急,也很心疼。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奶奶,給她揉腳,陪她說話。爺爺時常坐在奶奶床前,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手里,摸著她的手心輕輕拍著她的背哄她入睡,也會自己坐在一旁紅了眼眶。我親耳聽到過爺爺對奶奶說,你別急著走,要不然一個人去到下邊誰照顧你呀?被別人欺負了怎么辦?你等等我,我先下去給你安排好,再來接你。然后他寵溺地摸摸奶奶的額頭,說,記著啊。
奶奶那時候情況很糟,還經常說屋子里擠了一堆人喊她出去,說的都是早已去世的人,大家都說可能不會太久了。而爺爺一直身體很好。有一天爺爺突然覺得沒什么力氣,然后溘然長逝。這事情特別突然,而爺爺看著就像是睡著了一樣,我一直想去叫醒他,可大人們攔著我。我不明白,爺爺臉色如常,表情放松,明明就是睡著了,為什么沒有人愿意相信我。后來換了壽衣,在家停靈。我每一天都是懵的,覺得像在做一個不真實的夢,夢里很多人哭,很多人說話,又是燒紙又是磕頭什么的。大家都穿著白衣服,說什么我也聽不見,像一場奇怪的默劇。爺爺臉上蓋著布,我總覺得他睡醒了就會起來停止這場鬧劇,把那些胡鬧的小輩挨個訓一頓。第三天早上殯儀館來人收尸,一個帶拉鏈的大袋子,像旅行袋一樣,兩個人前后一抬,就把爺爺裝走了。爺爺本來就瘦,輕飄飄的好像沒有什么重量一樣,但我分明看見他的身體還是柔軟的。我想阻止,想攔著他們,怎么可以這么輕率就火化一個人?一旦去了,爺爺就真的再也醒不過來了。
可是這個夢沒有醒過來。這個夢變成了現實,一個我無法改變的現實。我的世界終于崩塌了。
原本奶奶并不知道爺爺離世,她那段時間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候。那天殯儀館的人出門后,奶奶臥床在房間緊閉著門呼呼大睡,卻突然大哭起來。家人忙過去問怎么了。奶奶閉著眼睛流淚,說,我老頭子沒有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心靈感應,還是爺爺在她的夢中跟她告別了。
那是過年期間,沒幾天學校開學我回了學校。一個夜晚我夢見爺爺坐在奶奶床頭,仍是瘦瘦的,卻精神矍鑠的樣子,揣著手,穿著他的黑大衣,帶著保暖的帽子。我很開心地和他打招呼,爺爺卻好像不愿意見到我一樣有點躲閃。我問爺爺,你坐在這干什么呀?爺爺支支吾吾地說,我來帶你奶奶走。我這才突然記起他已經去世的事,我失去了爺爺,不要也沒有了奶奶。我哀求爺爺不要帶走奶奶,爺爺顯得很為難,但又很堅定。我哭了,攔著不許他帶奶奶走,讓他再給奶奶一點時間,他最后只好說,那就再過兩……這時候我就醒了,最后那幾個字我沒有聽到。我哭得稀里嘩啦地大半夜給我爸打電話,告訴他爺爺說要帶走奶奶,他說兩。我好怕是兩天,那請假回去都來不及。但我爸說奶奶現在情況還比較穩定,應該只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已,讓我安心學業。在忐忑中我渡過了兩個星期,兩個月后,奶奶走了。
從此爺爺奶奶成了我不能提的字眼。我再也叫不出這兩個稱呼,一想起就淚如泉涌。曾經他們對我的疼愛寵溺,滿滿地占據我的童年回憶。在九零年左右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他們會盡力滿足我的需求,每天給我買各種愛吃的好玩的,會在課間悄悄給我送水果點心,會經常省吃儉用塞給我零花錢,會在過年過節孩子們多的時候,把最好吃的我愛吃的裝起來藏在柜子里,因為我搶不過別的孩子。我上中學厭學叛逆,父母對我除了打罵就是放棄的時候,他們就是我的依靠,我心中僅存的溫暖港灣。我曾經遭遇不公,想自殺一了百了的時候,也是因為他們太過沉重的愛讓我無法辜負,我不忍見到他們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是他們讓我活下去。
十三年來,我時常懊悔不能盡孝,他們給了我那么多的愛,為什么不能多等我幾年,讓我掙錢孝敬他們,讓我的孩子承歡他們膝下。時至今日每每念及他們,我仍然會止不住地流淚。十周年祭時,我終于有勇氣帶著孩子去拜祭,我對兒子說,他們是曾經世上對媽媽最好的最最疼愛媽媽的人,雖然他們不在了,但他們一定也會非常愛你。兒子似懂非懂,但很聽話地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他們一生儉樸,沒享受過什么,也沒有很高的文化,但他們給了我很多很多的愛。這些愛讓我的心中也充滿了愛,愛是人生的意義,愛是傳承。
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夢見他們一次,都是在風景如畫的地方,或是荷花塘邊的小樓,或是開滿鮮花的山坡,他們仍然慈祥而溫暖,跟我愜意的拉會家常,有時品茗,有時小酌。每次醒來我都眼角帶淚,但心里卻很暖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