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小林,所知道已經讓我們目瞪口呆。
一開始是羨慕他安安靜靜地走過了這片土地的幾乎每一個角落,發現了忙碌的人無法發現的風景。然后在《時光印畫》中讀到干凈、恬淡的文字,以及發現,小林的國畫很有功底和意境。網絡上流傳很廣的一組二十四節氣國畫組圖,就是出自這本書,也就是小林所畫的。
然后看他抄書抄心經,在路上用一只8毛錢買來的毛筆寫字,居然還開始畫漫畫。還有時間做攝影講座——和小林相比,沒有時間真的是借口。
這只是我們知道的小林的一面,而這篇文章是我們所知道的小林的另一面。有點長,但耐心讀完你就知道啦。
2013年的夏天,我開始一次橫穿黔貴湘的獨自旅行。
工作繁重,謀生艱難,其實已經很少有機會,能為自己安排一個旅程。于是這一次,不是為了看風景,也不是為了拍出什么好照片而上路。
上半年,發生了一些猝不及防的極度傷痛的事,至今不愿提起。
成長的路上,必然的打擊終是降臨,內心滿是內疚自責與不舍。我知道,必須找個沒有朋友的地方,獨自想一想。
其實去哪無所謂,在地圖上看了一眼,手指到一個崇山峻嶺之所在。就去那里吧,走到哪算哪。
父親曾跟我說過,人一輩子遇到的事情很難預料,不是遇到這樣的問題,就會遇到那樣的問題。懂得解決或接受,能安身立命,平淡一世,就很不錯了。
訂了一張飛昆明的機票(航空公司積分換的,只花了180塊錢),此后的旅程,都是些破舊的普快火車,破舊的中巴車,破舊的蹦蹦車。
那些車子搖搖晃晃,蹦蹦跳跳,帶我去陌生的地方。日出或日落,細雨或濃霧,手機沒有信號的時候會迷路,困了會找家小客棧倒頭就睡,餓了會蹲在路邊啃一只烙餅。
其實有點像自我放逐,一路沉默寡言,極少和人搭訕,完全不是平時滔滔不絕的風貌。
當然我也知道,遠方沒有我想要找的東西,就是想躲起來一會,獨自舔傷而已。
昆明文化巷,逛夜市的陌生女孩。
第一站,昆明。
昆明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盛夏涼颼颼的天氣。
雖是旅游城市,但老昆明已經基本被鏟平了,毫無觀感,我想我是來晚了十年。
在昆明見了許多朋友,講了許多話,基本把這趟旅程要講的話都講完了,離開昆明之后,就開始陷入漫長的沉默。
大理只是中轉,傍晚坐在城頭發呆,等天色慢慢黑下來。
大理
大理人民路,在靈驄的棲逸咖啡館坐了一下午,等北京的出版社快遞過來的《時光映畫》樣書。鄰座來了兩位洛陽的漂亮姑娘,看我在無聊地拍靈驄家的狗,要求我也給她們合照幾張。
她們興高采烈說,最喜歡有拿著專業相機的攝影師同行的了,你跟我們一塊去麗江吧。
我說,我不懂拍照的,剛剛開始學,相機也是借的,祝你們去麗江玩得愉快。
洋人街的深夜,街頭歌手們還是唱得興高采烈,附近的燒烤宵夜熱浪喧天。
我對大理古城其實是毫無期待,不過是中轉住一晚,順便等我還沒見到的《時光映畫》新書寄來,對這本書其實內心很是忐忑,擔心辜負了很多朋友的期待值,擔心這書不值一看。
古城里,如我想象得那般日夜喧鬧,商鋪林立,游客如云。
我在大理,不逛古城,不看景點,不搭訕,不艷遇,不找美食,不購物,甚至不拍照。
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發呆。
餓著肚子懶得去吃飯,坐在賓館的床上發呆,坐在河邊的凳子發呆,坐在城墻上發呆,坐在人民路最沒客人的咖啡館里發呆,深夜坐在賓館的床上發呆。
甚至狠心拒絕了正好在大理一帶旅游的朋友趕來相聚。
然而,我什么都沒有在想,就是這樣坐著。
那天在大理,什么都沒吃,只喝了兩杯十塊錢的咖啡。
巍山古城
去巍山,純屬偶遇,打算離開大理的時候,其實不知道下一站該去哪里。
巍山沉香客棧的王老板跟我說,你去巍山住兩晚吧。于是我就去了到大理時還沒聽說過的巍山。
沉香客棧其實是一個院子里的幾幢明代保護建筑。那晚只有我一個客人,守夜的老頭早早就去睡了。
夜風在精美古典建筑里潛行,老樹在微弱燈光里落下婆娑的影,夜靜得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燈影斑駁的院子里踱步,很想大喊一聲,然而終究是怕驚動誰。
于是開始想象自己是寧采臣,然而終究覺得不像,只好想象自己是燕赤霞了。
實在忍不住發了條微博,于是朋友們紛紛貼心地發來各種深夜鬼故事。
然而,小倩終于是沒有來。
巍山古城,就像未開發前的大理,如客棧給我的印象一樣古樸寧靜,這里游客少至,民風淳樸,讓人安心。
路邊的烤餌塊的婆婆,看到我拿著相機,執意要請我吃一片,后來為了配合我拍照,耽誤時間而烤糊了三片,讓我內疚了很久。
農貿市場里,有一塊錢一大杯的土制當地米酒,一問度數,差不多六十度,當即默默走開。
坐著兩塊錢一位的馬車,去到不知名的村莊,又默默地回來。
客棧里的夜涼如水,讓我不舍離去,又忍不住多住了一晚,只因這里實在太適合思考人生。
其實還想多住幾晚,不過擔心影響老板的生意,太不厚道。也罷,出發,下一站,未知。
喜州
坐在離開巍山的破中巴上,我對下一站猶豫不定,這時昆明新認識的朋友正好打來電話,說,你去喜州吧,那里安靜,我朋友的朋友在那里開客棧。
于是轉車,去喜洲。
蹦蹦車顛簸半天,終于找到偏僻的烏瓦客棧。老板娘蘇小姐淡淡的,讓我自行安頓,淡淡的問我要不要一起午飯,后來我離開喜州時,她正好要去大理,于是又淡淡地順路送了我一程。
所以,謝謝你,蘇小姐。
到喜州那天,正好是當地的城隍誕,全鎮的白族婆婆阿姨,都在城隍廟拜神,然后分肉分菜,聚餐,熱鬧非凡。
路過的游客很少,有些會進來拍拍阿婆們,但都是沉默著偷偷地膽怯地偷拍。
只有我上前搭話,不懂她們說什么,她們也不懂我說什么,大家比劃著自己說自己的,然后我就給阿婆們敬煙,還幫她們分肉,順便偷吃一兩塊(趕路了大半天,實在是餓慘了)。
白族婆婆很熱情,有游客進來都會邀請他們一起吃飯,游客們都慌張著拒絕了,只有我一屁股坐下來,自己給自己添了兩次飯,阿婆們后來都夾著瘦肉往我嘴巴里塞(祭祀的肉,肥多瘦少),最后盛情難卻徹底撐到。
騎著烏瓦家的自行車,在鎮上橫沖直撞。騎去洱海邊的土路空無一人,偶有一兩只松鼠和果子貍竄過馬路,一路看到無數的各種鳥。
白鷺、牛背鷺、戴勝、烏鴉,在黃昏時會站滿鎮口那棵大樹,異常壯觀吵鬧。
大理喜州,騎車去洱海的路上,稻田里的牛背鷺。
喜州粑粑名不虛傳,不管是咸肉餡的,還是玫瑰花甜餡的,都異常香甜,令人難忘。
我的破相機包里,揣著一只甜的,一只咸的粑粑,有時咬一口甜的,有時咬一口咸的,就這樣消磨過了在喜州的時光。
喜州的那夜,一直在下雨。我坐在四方街的小酒館里,只剩我一個客人,想點幾串燒烤吃吃,伙計于是一直在努力給被雨打濕的燒烤爐生火,一個小時之后,我終止了他的努力,只喝了一瓶啤酒,回客棧睡覺。
貴州鎮遠
從喜州回到大理,下一站按正常邏輯,應該是麗江、香格里拉、瀘沽湖這些。但我卻腦子突然短路,覺得這些地方很乏味,大家強烈推薦的諾鄧、沙溪、和順、普者黑也沒有心情再去。
我自己的旅程,喜歡去哪就去哪。
于是我決定去貴州,去鎮遠,說原因說不清楚,可能是因為去鎮遠會很遠,交通會很不方便,也可能是因為我鎮遠一個朋友都沒有,所以不用說話的緣故吧。
以前曾寫過篇文章叫:“不走尋常路,只拍陌生人”。這個腦子短路抉擇,將我的人生理念推到了極致。
喜州到大理兩小時,大理轉車去昆明四小時,昆明到黔東南的鎮遠,硬臥普快,十五小時。
其實還是很喜歡坐火車的。
車廂里的深夜,單調無比的車輪鐵軌相交之聲,窗外一時燈火,一時冷月,在車廂的接合部,默默抽一根煙。
不再像年輕時候,會跟鄰座聊聊天。沉悶地坐在火車上,在每個知名不知名的小站停靠,于是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雖然很遠,其實我對鎮遠毫無期望。
這是個著名的邊關名城,我到達時,江邊基本都是嶄新的徽派建筑,歷史建筑早已蕩然無存。
沒有希望,當然也沒有失望。
遠方的朋友發來賀電,祝我到了遙遠的鎮遠,還叮囑我一定要去著名的野長城看看。
帶著沉甸甸的囑咐,我開始氣喘吁吁地爬上野長城。
山頂涼亭上,好多三腳架在等夜景。為了消除疲勞,我邊乘涼邊和來自武漢等大城市的攝影愛好者大叔們親切交談,請教攝影經驗。
他們說,三腳架必須配快門線,拍全景必須用廣角,你這50mm的標頭就別拍了,又說,用M檔知道吧,M就是全手動的檔知道吧,拍風光不學會M檔啊,就別拍了啊。又說,下次記得帶個三腳架啊。
還有個大叔是跟會議旅游團來的,邊用快門線拍照邊接手機,說,你們先吃你們先吃,這天還沒黑呢,我還在山頂上拍照,等會我自罰三杯哈哈哈……又跟我嘆息說,這要拍點作品不容易啊,小伙子你要努力啊,回去先配個廣角鏡頭哈哈哈,廣州好像水貨比較便宜啊啊啊……我真誠地謝謝了他們的指導,用P檔(注:P檔就是全自動檔,大家都知道了吧~)拍了兩張他們風中拄著三腳架的英姿,就默默下山了。
鎮遠讓我懷念的,是好辣好辣的酸湯魚。
長歌當哭,哭不出來,辣得涕淚交流亦可。
站在鎮遠的廊橋上,看打漁的小船從很遠的河道上一路撒網過來。整整等了一個小時,船撒到橋底時才拍下了這張照片。
或許我等的不是風景,只是心情。
魚已經不多了,無數次的撒網,漁獲終是寥寥。
鎮遠古城里,寧靜的四方街。
在小樓上等了好久,才等來一個路過的人。
洪江
離開鎮遠,不知道去哪,黔東南本來也有許多風光絕美。
可惜我喜歡奇怪的線路。
那就去湖南吧,湘西。本來想去念念不忘的吉首,但鎮遠去吉首沒有直達火車,于是去懷化中轉。
以前聽說過懷化有個洪江,實在不想住在看起來亂亂的懷化,于是那天下午火車到懷化之后,我從火車站坐車去了很遠的懷化南站,又轉兩三小時的破中巴到了洪江。
到時已是夕陽時分,第二天凌晨五點就再坐兩三小時的車回懷化轉火車去吉首。
如果我有同行者,他一定會和我絕交。
然而洪江古商城,這個在網上經常被評價為又小又破爛,沒什么看頭的地方,卻給了我一個大驚奇。
迷宮般的巷子,破舊未經整修數不清的古老大宅,還有些老房子住著平和好客的老人家們。
這地方遠說不上富裕,人們卻對陌生訪客異常熱情。
夕陽在有天井的老院子里迷幻著神奇的光影,隨便走進一家,向正在洗碗的粟阿姨打聽附近有什么吃飯的地方,她卻說,不嫌棄的話,就在我這吃飯吧,我兒子在廣州上大學呢。
感謝完粟姨的再三挽留,走進鄰居家。獨居的鄭婆婆聽說我要給她拍照,對著老舊的梳妝臺,梳了半天的頭,還說,你應該春節來,春節年宵會熱鬧很多,我兒子在廣東,女兒也在廣東,孫女也在廣東。又說,他們有兩三年沒回來過年了,他們工作總是很忙,車票也不好買??
我在洪江,幾乎沒拍什么古建筑,卻拍了很多老人家,下次再有機會去洪江,會把照片帶上,希望再能遇到他們。
第二天凌晨離開洪江前,看到了很美的沅江日出。
洪江的清晨,因為要趕路,五點就起來了,霞光覆蓋了沅江兩岸,在河邊的小車站呆得差點忘了上車。
湘西茶峒
湘西茶峒,一直夢想要去的地方,因為沈從文,因為邊城。
洪江到吉首,火車三小時,硬座,整個車廂空無一人,算是這趟旅程中最奢侈的一段。
到了念念不忘的吉首,然后突然不想住下了,吃一碗念念不忘的酸蘿卜之后,我決定去夢中的茶峒。
吉首到茶峒,可能是大山里的緣故吧,路繞得不可思議,我轉了四五趟車,花了大半天的時間,到了茶峒又是傍晚。
茶峒這個地方,向來極偏遠,是湖南貴州重慶三省交界的三不管地帶,酉水從這里流向沅江,直出洞庭湖,當年沈從文經過這里走出湘西,用渡口的爺爺孫女為藍本,寫下了《邊城》。
大概七八十年后,我正念初中,讀書如渴,無錢去書店,只能省點零食錢,在廢品收購站論斤購買舊書,里面就有一本《邊城》。此書讓我知道了應該怎么用文字敘事。
因此,雖然千辛萬苦,但茶峒的風景其實已無所謂,到了就好。
白塔下,再也找不到爺爺和翠翠的下渡口任何痕跡,只是凌空架起了一道高速公路橋。
上渡口還有拉拉渡,過河一元,那天我在拉拉渡上渡來又渡去,花了大概十幾塊錢。當地政府精心打造的翠翠島卻沒有上去。
清晨的晨霧未散,船工老楊載著我一個人,溯酉水而上,去白塔之下,翠翠再回不來的渡口。
脫下鞋,在清澈如舊的卵石河灘上,坐完了整個黃昏。
河邊,偶然拍了一張三個女孩在河邊聊天閑坐的照片。后來,那三個女孩跑過來,請我為她們拍一些合照,她們從小在茶峒一起長大,剛高考完拿到了錄取通知書或是準備去出外打工,以后怕是聚在一起不易。
她們說,現在的茶峒已經不是她們小時候的模樣了,不過好在河還沒怎么變。
在河灘上為她們拍了幾張合照,那些照片既不夠藝術也不夠創意,但我相信,這些照片對于她們來說很珍貴。
在茶峒的晚飯,又點了最貴的一條河魚,在我內心深處,是很希望茶峒能痛宰我一下,來還《邊城》帶給我的所有。
“他也許明天回來,也許永不回來。”沈從文在他的《邊城》里,用這句話結束了整個故事。
沅陵
茶峒回到吉首汽車站,一路不停的狂奔,已是形容憔悴,滿面風霜,旅行箱里塞滿了臟衣服,襪子也不知道在哪一站丟了兩只。
那就最后一站吧,去哪好呢?地圖上順沅水而下,沅陵這個名字十分好聽,就去這個有美麗名字的地方吧。
其實我對沅陵一無所知。
依稀記得的,這是沈從文出湘西的最后一站。
還有——《神雕俠侶》里李莫愁的情敵名字有一個“沅”字,因愛成恨,一夜之間連滅沅水上三十六家商號,就是在這沅陵……不過這個只是小說。
到了才知道,其實這是個很小很偏僻的縣城,以端午沅水上的賽龍舟著名。
黃昏,走得很累,再也走不動了,坐在長堤上,看江上的人們龍舟練習,有人放魚鷹,有人撒網,還有很多戲水消暑的男女老幼。
有個也喜歡攝影的沅陵一中的老師路過,看見我拿著相機,要邀請我去他家做客晚飯,我說我很累了,謝謝你。
日落,月升。
圓月的光芒,灑落在沅江的泊船上,清輝萬里,竟是無比的寂寞。
何處是歸程?回家吧。
尾聲
謝謝你終于看到這里,這篇游記又長又啰嗦,而且毫無重點,只是我在不停地自言自語。
但是我很高興,終于讓你消磨了一些時間,來看這篇文章。
人都是生來寂寞的,所以我們需要相遇,很高興在這篇文章的最后遇到了你。
好吧。
就這樣吧。
生命本就是一場場或長或短的相遇與別離。
我們終將別離,但請別在這一刻。
謹將此文獻給我的父親,和所有愛過我的人
文·圖/林帝浣
作家、攝影家
漫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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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可以是流動的,也可以是靜止的,留住美好的時光,是我們每個人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