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能的造化給予我們記憶,讓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機會至少再活一次。在第一次生命里我們懵懂地活。在第二次生命里我們清醒地回憶。于是,回憶中的你我得以重生。
上一篇:《“遠方和愛情”之“我如此愛你,卻選擇了離開你”》
總目錄
我是誰?
“我是誰?” 這是永遠想不清的問題,只有當我開始接受自己了以后,才不再被這個問題折磨。但這是一場漫長的修行。
前些日子翻出一首三毛的老歌《遠方》,三毛在這首歌中輕言細語地敘述,遠方就是自由,像空氣一樣的自由。那聲音幾十年來都一直在我腦海里飄浮,揮不走,抹不去。
我想我是因為向往那空氣一樣的自由,渴望在那種空氣一樣的自由里相遇前世的自己,于是才毫無顧忌地走了。
可是當我飛了好遠,從空氣中降臨到地球的另一個角落時,才發(fā)現(xiàn)自由原來并沒有那么容易得到,我依然被束縛在今生塵世的喧囂中,只是稍稍不一樣的塵世。那曾是遠方的塵世卻更加陌生,更加寂寞。既無法回頭,又不明前路,一片茫然,不知所措。當曾經(jīng)無限向往的遠方在一瞬間變成現(xiàn)實中的眼前,迥然發(fā)現(xiàn)自己離夢中的自己越發(fā)遙遠,連自己的名字的發(fā)音也不再清晰*,甚至從自己的名字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真實的存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更不知道又會變成誰,而這正是自己選擇的遠方,那種苦痛,何人能訴?(*注:在一個新的語言環(huán)境中,每個人都會無數(shù)次重復自己的名字,而大家依然會說錯,于是你會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或爹媽的錯,為什么他們會給你取這樣一個令人陌生的名字。)
那些日子,那些初為人婦,風華正茂,本應(yīng)是人生最為幸福的日子,卻整天都想哭。現(xiàn)在想起,我依然想哭。在這漸漸老去的路上我時不時會想起那句歌詞,“上帝啊,告訴我理由,為什么青春會浪費在年輕人身上?”
(我的一個英國朋友很喜歡說這句話,他說這是王爾德說的。我查了,王爾德沒說過。蕭伯納說過類似的話,但也沒有說得這么透徹。我自從在Adam Levine的《迷失的星》這首歌里聽到,就再也忘不了了。)
“我們醉在自己的眼淚里。我們是誰?是否都是迷路的星星,依舊試圖照亮黑夜?雖只是銀河中的一粒塵埃,我們都尋找著生存的意義。上帝啊,告訴我理由,為什么青春會浪費在年輕人身上?”
那活在最好的青春年華里的我,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我,那捧著青春、擁有歲月卻不知所措的我,那個我,那顆渴望點亮黑暗的迷失的星,站在那些充滿迷茫的年輕日子里,站在一個個小小的十字路口,看著前方無人走過的時隱時現(xiàn)的路,那一切,如今都變成了忽明忽暗的記憶,恍如隔世。那一年那個遠嫁他鄉(xiāng)的自己,離現(xiàn)在的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那個年輕的我跌跌撞撞一步一步走過來,這生中每一個流逝的日子,都和更遙遠的日子交替重疊,分不清從哪里開始,也不知道會怎樣結(jié)束,我依然不知疲倦地走著,我知道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偶爾回望,心疼自己、心疼故人,淚流滿面,如此刻我靜靜以文字和過去的自己重逢。這重逢卻也是孤獨。這孤獨又何嘗不是美景。
一九九一年,二十二歲的年輕的我到了瑞士,開始在瑞士定居。依稀記得那時候的瑞士是世界上人均收入最高的國家。這許多年它在這方面的地位似乎也沒什么變化,頂多是從第一變成第二或第三,然后又變回第一第三或第二吧。其實第一、第二、第三,有什么區(qū)別?我到了瑞士以后才知道,瑞士人也很喜歡憶苦思甜,講起他們當年的艱苦,到處是山,雖然漂亮,卻可說是窮鄉(xiāng)僻壤的環(huán)境。景色畢竟當不了飯吃,于是有力氣的年輕男子都會跑到鄰國去當可以拿工資的雇傭兵。后來慢慢的,自己不打仗又很勤奮的瑞士人(至今仍是歐洲工作時間最長的國家)建立起強大的工業(yè)、服務(wù)業(yè)、金融業(yè)、保險業(yè)、旅游業(yè),等等,也逐漸變成世界上富人存錢養(yǎng)老的地方,一步步顛覆它在這世界上的經(jīng)濟地位。
當年我在經(jīng)貿(mào)大學上大學,在安心當丑小鴨的時候,有一個校友,記得還是湖南老鄉(xiāng),是我們學校的校花,不過她不認識我,肯定也沒有聽說過我。她是校花,我是丑小鴨。我說這個真的不是自暴自棄,完全是陳述事實。那時候大家都會寫留言本,臨別贈言。同學之間羨慕地流傳著關(guān)于她的故事。因為她的留言本上明確地寫著她的志向:她將去瑞士定居,在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上的某一個勝地擁有自己的別墅!
既然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這樣一件小事,那肯定是因為這件小事對當年的丑小鴨產(chǎn)生了不小的震撼。天啊!這志向該有多少超前的新概念啊!瑞士!天下最富有的國家!阿爾卑斯山,我只在很少的電影里看過,只知道不少大屏幕上的大電影明星會經(jīng)常去那里度假或是養(yǎng)老。還有,她說她將擁有一幢別墅!要知道當年我們七個同學住一個小小的不帶衛(wèi)生間的集體宿舍。我們唯一的空間就是用窗簾隔開的那個小小的不到三平方米的帶著上下鋪的床。她可是真有想象力!居然說別墅!阿爾卑斯山上的別墅!瑞士的阿爾卑斯山上的別墅!
我這個鄉(xiāng)下赤腳長大,帶著湘音坐鐵皮火車到北京,一個毫不起眼的丑小鴨,真的做夢也沒有想到過我會在二十二歲時過上我們學校校花在留言簿里描繪的人生最高理想的日子。
而這也是當年的我所受到的最大的心靈折磨。因為我不希望不勞而獲。我不希望成為一個附屬品。可能這才是歸根結(jié)底我最大的迷失。雖然我出身于清寒之家,可是父母送我去上大學,我是第一代、家里的第一代正規(guī)大學生。怎么可能一生就那樣走到終點?那么容易就實現(xiàn)我連想也沒敢想過的夢想呢?
我到了巴塞爾。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公婆的哥特式百年老房和他們在阿爾卑斯山上的別墅。公婆把我迎進門時,那撲鼻而來的古房子的芳香,不可磨滅地刻印在我那年輕的腦海里,永存。整個房子,不管是木板還是地毯,不管是閣樓還是地下室,都滲透著歷史的芳香。我的年輕不經(jīng)事,它的古老,它見證過的幾代人的滄桑,讓我無法不愛它。因為它,我就此永遠愛上了老房子的苦香。到家時,一樓的繪花玻璃門上帖著一副艾瑪姑媽的手繪畫,上面還寫著對我回家的歡迎,樓梯間擺著很大一瓶婆婆從自家院子里采的夏季鮮花。那一切,雖然我早已離開了那個家,但是它將在我的記憶里陪我老去。那天我和他蹲在鮮花面前照了一張照片,我依然穿著在香港機場穿的那件粉紅色T恤衫,剪短了的頭發(fā),一個天真的大圓臉,毫不修飾的青春的寫照。那幸福的感覺,如今想起來,忍不住哭了。
公婆在家里請了很多朋友親人來慶祝小兒子帶著中國娶來的小媳婦兒回家,公公是家里的外交家,婆婆是家里的廚師、園藝師、藝術(shù)家,我們一大家子和客人在一起度過了一個充滿歡樂的周末。雖然我現(xiàn)在這么說,也因為時間的濾鏡濾去了很多細節(jié),那些稍微令我難過的細節(jié),我已記不清楚。那時我還不會講德語,只會對著客人傻笑,久而久之臉部肌肉發(fā)酸,大腦開始發(fā)白,開始想家,那樣的細微的煩惱肯定是有的。好在,許多年過去,我已經(jīng)走遠了,我們不再是走在一起的一家人,公婆*卻也只記得美好的事情。他們最喜歡告訴我女兒的故事是,當年她的媽媽,第一次在巴赫雷頓大街上那個家的二樓吃午飯,喝了一小口紅酒,然后就踉蹌走到陽臺邊上,躺在一塊小地毯上睡著了,帶著微笑,陽光照著她滿足而微笑的臉,她睡著了,直到安娜的父親把她輕輕地摟起,把她帶回房間。(*這篇文寫了很久,動筆時公公還健在。現(xiàn)已作古。更添感傷。)
接下來以后的兩周,我的他,未來的安娜的爸爸,請假陪我一起在瑞士境內(nèi)開車旅游。收音機里大聲地響著音樂,我愉快地說著很多話,看著那些在夢里也不敢想象的風景,真的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瑞士的美,上蒼怎么可能賦予它這一切!我們游玩著,游玩著。然后一不小心,一到一個美麗的地方,或是看著窗外的風景,那綠得發(fā)青的水,那青得發(fā)紫的山,那藍得發(fā)光的天,那廣闊無垠的草地,那悠閑自在的牛群,那遠處的雪山和冰川,近邊的翠湖和野花,似乎我擁有了一切,可是我會突然情不自禁瘋子一樣地哭起來。
我哭,因為這世界有這么美好的地方,而我卻獨自在享受著,無情自私地拋棄了那兩個給與我生命的人,我的父母。我想著他們的漸漸老去,而我卻成為了一個不勞而獲的人,而我也許將永遠無法通過自己的勞動帶他們看阿爾卑斯的冰山,看萊茵河的瀑布,我的痛苦,我的流淚,非常淳樸的他無法懂。
連我自己也不懂。每次當我沉默,他都會問我,你怎么了?我不啃聲。一個蟲子在我幸福的心里輕輕地咬著我。
當我過了中年,我才意識到我那與生俱來的毛病,可稱是自虐癥。雖然我可以盡情忘我的快樂,可是我也天性多愁善感,以淚洗面可以給我無盡釋放而歡樂。
每當那個時候,我就會責問自己,我不是已經(jīng)到了我從小就向往的遠方嗎?為什么我依然哭泣?我是誰?我將往何處去?我來到這個世上,有沒有使命?我需不需要繼續(xù)尋覓?
到了瑞士后,我不斷給家里寫信,每次信里都會加上一個我已經(jīng)寫好的回信信封。父母的來信家長里短,充滿疼愛。但是父親每次都不忘記我對未來有什么打算。他卻不知,剛到瑞士的我,正在加緊時間學做家庭主婦。
要融入瑞士社會,我是不可能不去學做家庭主婦的。瑞士是一個充滿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的國家。每個家庭都非常自律地去遵循那些規(guī)矩。譬如,衣服什么時候洗,吸塵什么時候吸,都要做到盡量不打擾鄰居的休息;音樂可以開到多大聲音,什么時候洗車,同樣不要影響鄰居休息;哪一天吃魚不吃肉,很多家庭有宗教的習慣;在車庫停車時不要倒車,這樣不會讓尾氣把車庫的墻熏黑。一切的一切,我都做到了。在公婆眼里做一個完美的兒媳婦是我的目標。
可是然后呢?
有一天,我們?nèi)页鋈ド⒉剑覀兊搅艘粋€非常好的墓地,里面有婆婆家族的墓地。馬丁向我介紹墓地里面躺著的故去的家人。
突然一個小小的陰影爬上我心頭。我想,“有一天我會被埋在這里嗎?”
似乎一下子我就看到了我的終結(jié),我的脊椎骨感到一股陰涼。我什么也沒說,只是暗想,我要工作。我要尋找我的方向。我要繼續(xù)走向未知的遠方。
今生我無比感恩安娜父親和他全家給我的一切,包括對我的所有決定的鼎力支持!我去學德語了。我用一年時間拿到了歌德語言證書。然后我寫了一封信給羅氏公司介紹自己,并毛遂自薦我可以幫他們在中國開展業(yè)務(wù)。
然后,似乎我開啟了一場嶄新的人生。
(第一稿)
下一篇文章:《那春光乍泄的日子》
湘?zhèn)?/p>
2019 某日 - 2020年5月16日
后記:一直找不到頭緒。也不覺得滿意。但還是想寫下去。也許寫著寫著就會有恍然大悟的那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