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第五集(惑與不惑)
半夜,我被尿憋醒后急匆匆開門上茅廁時,發現父親還在院子里蹲著,一動不動,愁云不展,煙頭處的火節點緩緩向上爬升,一至火燎到父親的指頭,他都沒有任何察覺。
我驚心的叫了一聲“大,煙頭!”
父親這才慌忙的把那支全是煙灰凝結而成的灰柱丟在地上,凝了凝神,他似乎看清了我的疑慮不僅僅是在煙的問題上,然后補了一句:“你睡你的覺去,不用擔心我!”
或許是由于我沒有當過父親的緣故,永遠理解不了他們這一代人遇到難解的問題時,為何總是選擇與黑夜對質的方式,甚至把這作為唯一的方式。
張老漢也同樣如此,自從他因二娃昏厥醒來之后,本來就少的話,現在變得就更少了。總是在夜深人靜之時,獨自對空抽煙。第一次遇到困難,看完天后,突然發現天空原來是那么多大,那么遼闊呀,而自己卻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到無奈無助,似乎像顆星星,呸呸呸,星星都是大人物的,自己算什么呢?頂多算是一粒塵埃,對,就是塵埃,只有塵埃是別人看不見的,而且又是真實的存在著。想到這,突然感慨:原來,塵埃也是那么不容易啊!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父親獨自一人拉上自家的架子車,車廂里躺著一捆粗長的懶洋洋的尼龍繩和一把鋒利的鐵鍬,急匆匆的駛出村子,趕往北地去了。
原來,父親是準備把我家祖傳的幾棵大白楊賣掉。
雖然說砸鍋賣鐵供孩子上學不丟人,但砸鍋賣鐵的聲音無論如何也不像是褒義。上學的好處到了不上學的家長們嘴里,卻成了另外一種義正言辭的解說。自此,農村人的命運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可能,兩面隊伍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他們有交集,有分歧,更有明爭暗斗,一種人抓緊眼前進行吃香的喝辣的,一種人為了今后能夠吃香的喝辣的,勒緊了褲腰帶。歸根結底,像是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選擇和斗爭。
毛子經常挖苦我那老實的父親:“你跟張老漢怎么比,人家會手藝;就算人家不會手藝,他家的大娃、二娃現在都能掙票子了,哈哈哈哈哈”
看著無比得意的毛子,笑聲中還連帶拇指和食指不停摩擦的數票子的動作,父親不想回答他,覺得沒有必要。父親尊重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就像吸煙一樣,毛子吸十元一盒的,他吸兩元一盒的,作為生活的不同主體,為什么非得要一個消滅另一個。也不知為何,自從聽說父親要為自己家的兒子考學努力時,毛子見父親的話就多了起來,廢話就更多了起來。
“聽說,你家道夫考上高中了?”
“嗯”
“那好……我給你算一算……西頭一個,南頭一個,東頭一下子倆……”
“也不算太好,要兩千多哩!”
“不是,我要說的是,另外三個都比你家有錢哩!”
“就是嘛,所以正愁哩。”
“哈哈哈……依我看,你還是別讓道夫上了吧,考上高中也不意味著直接就……你看我們家多好!”
“娃堅持要上的。”
“娃堅持要上的?哼,你讓他自己弄錢去!”
毛子這么強勢的咄咄逼人,不正是表明了他生活處的某種心虛嗎?他擔心的不正是,萬一有一天別人比他過的好了,他該如何自處呢!
到目前為止,父親已經接受了正反兩面的教育,都極為深刻,都振聾發聵,甚至都各有各自的道理,甚至都是事實。
一棵樹被父親撂倒時,天依然還沒有大亮。父親是這樣打算的,一早撂倒一棵,先把樹枝樹葉拉回來,樹枝干了可以燒鍋,葉子正好可以喂羊。晚上再合伙把樹干拉回院子里,爭取把動靜降到最低。
待我去查看時,從樹根四周拋出的土,堆的像個小山丘,向下看時,那個大深坑像個墓葬的葬穴,我突然想起了在地下的爺爺。如果您泉下有知,您看到您當年親手栽下的小樹苗,陪伴您一生的小樹苗,為了您或您的上輩所冒出的一股青煙給殺掉了,您會怪罪我嗎?我重新打量著和埋我爺爺一樣的從地下新挖上的泥土,它閃著亮光,在水分的滋潤下,滿面春色,生機盎然,放進一粒種子,馬上就能蹦出小生命的希望來。我發現,我原來低估了白楊樹,它的枝葉連接天空和太陽,根深深扎進泥土里,它以此生存并養活了自己,也養活了足下的一方土地,。我突然覺得爺爺并沒有走,祖祖輩輩也沒有走,他們只不過是像白楊的根一樣,把身子把頭把全部扎進了泥土 。我看著泛紅的土,覺得那不正是爺爺的血液嗎?所以,當父親拔倒這棵大樹時,爺爺是能感覺到疼的,而父親會感到更疼的,這疼并不比張老漢耽誤了他家二娃終身的幸福的疼輕多少斤兩。
? ? ? 他們早已都過了不惑的年齡了,如今還在接受者生活的教育,接受著土地埋人的教育,所以,他們既熱愛這片土地離不開這片土地,又對這片土地充滿敬畏。
? ? 張老漢也深深地知道,孩子一旦踏出這片黃土,到底意味著什么 ,只是那一刻具體是怎樣的,他不知道,祖祖輩輩的莊稼人似乎也不知道。對他們來說,感覺真的有什么東西要從他們的手上心底飛走似的,明明是他們自己放飛的,卻偏偏又懊惱,很明顯的又感覺到有種力量在迫使他們這么干,必須這么干。他們隱隱約約的體會到生活真不是件一件容易的事,唯一多余的就是叫做幸福的東西,為了得到它,又必須失去它。張老漢突然感覺,自己越活越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