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濤打電話約陳一文到建筑工地的工棚見面,并沒有想得罪他,更沒想到從此會和黑社會結下冤家。他只是新安派出所的一個普通片警,分擔位于城鄉結合部的十三委和十五委,每天干的不過是片內治安巡邏、排解鄰里糾紛、管理流動人口,再加上警民共建等瑣事。新安派出所是市局的先進派出所,雖然很窮,但人心不散,所長周劍飛帶著十六個民警把那些碌碌無為的小事照樣干得忙忙碌碌,熱火朝天,連年受到市局和分局的表揚。魏濤是一個要強的人,在這樣一個集體里,當然不甘落后,把那兩委八百三十七戶人家,兩千七百二十四名常駐人口和一千零五十六名暫住人口的狀況,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僅能閉著眼睛說出他們的自然狀況,而且連他們床朝哪邊擺,電視機放在什么地方也都指得分寸不差,因此從前年開始就被所里評為先進,今年很有希望三連冠,而且因為接連破獲了三起盜竊案,又抓獲了一個隱匿在他片內洗頭房中的公安部網上通緝要犯,立了一次三等功。這對于一個從警院畢業工作不滿四年的年輕民警來說,也不是件輕而易得的事。連分局邱副局長都夸他是在平凡的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事業,所里人紛紛傳說分局準備把他提起來當副所長,他有什么理由去結下陳一文這樣一位財大氣粗的市人大代表、政協常委作冤家呢?
可他覺得這件事自己一定得出頭。陳一文的建筑公司雇用了大批從農村來的民工,干完活卻不給工錢,說要等過了春節后再結算。這些民工怕工錢拖黃了不肯走,整日又無所事事,加上沒錢,有個別不老實的就有點蠢蠢欲動,這當然是片內一個不安定的因素,這兩天就發現了兩起丟秋白菜和大蔥的事,別看東西不多,卻鬧得人心惶惶。作為片警,當然要把這種狀況消滅在萌芽之中,這是公理之一。
公理之二是明天市里要開人代會,這些民工們知道陳一文是人大代表,要在人代會開幕時到會場前去靜坐討工錢,這可是一個惡性事件,真出了那種事他這個管片民警吃不了得兜著走,當然不能讓它發生。
還有一條私理是這些民工的工頭老吳是魏濤的女朋友吳夢的叔叔,民工們是他從農村帶出來的,現在活干完了開不出資,找建筑公司,建筑公司說總公司董事長陳一文有統一安排,找陳一文又連面都見不著,他兩頭受氣,急得滿嘴大泡。別看魏濤只是個片警,但在鄉下人眼里卻是了不起的人物,老吳求魏濤幫著把這事給辦了,魏濤當著吳夢的面當然得答應。于是就在派出所給陳一文掛了個電話,約他晚上七點到工棚見面,沒想到陳一文真就答應了。
本來像魏濤這樣的小人物是根本進不了陳一文眼皮的,可魏濤說如果陳一文不來的話民工們要去人代會會場靜坐,這件事就不能小視了。陳一文是全市有名的私營企業家,資產上億,并不是很在乎這三十來萬工錢,可他在這市里的工地有六個,魏濤管內的這片商品樓是最小的一處,六個工地加起來就是將近三百萬,這處錢給了,別處的怎么辦?何況他當大老板的,如果被人用這種脅迫的辦法把債討去,那以后麻煩的可不光是這點工錢了,當然不能開這個頭。
他決定兩手準備,一邊帶著親信老陸去工棚赴會,另一邊給弟弟陳一龍打了個電話,叫他準備“上茶”。
陳一文的一個電話使美迪夜總會303 包房里的氣氛立時緊張起來。
隨著咋咋的裝槍聲,一雙雙戴著黑手套的手在緊張地動作著,將一堆零件組成槍支。
茶幾上堆著一堆子彈,在燈下閃著幽光。這是一堆獵槍子彈,粗大、憨厚,擺在一起很猙獰。
嬌嬌是這屋里推一的女性,她是位影視演員,是那種看著覺得特眼熟,又一時想不起名字的三流明星,演技一般,容貌絕對是一流的。這樣纖細、嫵媚的一位女子摻在這些兇神惡煞般打扮的人物中,雖然有些格格不入,但也沖淡了些殺氣。她一只手攬在一男人的身后,伸展著另一只戴著白色手套纖細的手,托著幾發小口徑槍子彈。子彈被一只戴黑手套的手一顆顆揀過去,壓進彈夾里裝進手槍。這是一只自制的小口徑手槍,子彈雖然不大,槍卻不小,與一般五四手槍同大,打造得還算精良。
拿槍的手慢慢舉起來,瞄準。
嬌嬌很欣賞地看著拿槍的陳一龍。他穿一件黑色立領風衣,戴著墨鏡,臉上毫無表情,努力做出一副電視劇里黑社會老大的冷峻模樣,只是白凈的面色顯得稚嫩些。他一只手摟著嬌嬌,另一只手握著槍,瞄著對面壁畫上的裸體女人。他身邊還有賀彪、莫春勝等三四個人,也都戴著墨鏡,其中兩人手里拿著雙筒獵槍,另兩人手里拿著大刀片。這些殺氣騰騰的人湊在一起,讓嬌嬌心里很震撼,覺得既刺激又不安,輕輕搖搖陳一龍的手臂,不無擔心地問:“龍哥,不能出人命吧?大哥罩得住么?”
陳一龍仍不理她,看了看表,手機響了,他接電話說:“喂,老陸么?那邊怎么樣?”
電話里傳來老陸的公鴨嗓聲:“我們到了,文哥進去了,正在談。那邊說要找個警察來,文哥叫我告訴你,不要過來了?!?br>
陳一龍拿著電話,便有些發呆。賀彪問他怎么了,陳一龍沒好氣地說那幫民工找了個警察,我哥不讓咱們過去了。賀彪一聽警察兩個字,頓時泄氣,將槍放到一邊。其他的人也紛紛將武器放下。這些剛才還都像兇神惡煞般的人,立時像被人抽了筋,軟成了幾個面人。
陳一龍本來心里也有些打怵,可看著他們的樣子,火就竄上來了。難道這個世界真就一物降一物了?這幫兄弟平日里都是些刀架脖子上都不眨眼的人,怎么一聽這警察兩個字就都成了避貓鼠了?警察,警察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越想越憋氣,拿起電話撥了兩個號,又停住了,他倒不是怕警察,但很怕哥哥陳一文那慈眉善目的笑臉。
一物降一物!他在心里念叨著,收起手機,也默默地坐下來,他知道弟兄們都盯著他的舉動,索性目光散射,不和他們交流。
這世上有三種人是讓普通男人心悸的:有錢的、有權的和漂亮的女人。占了這三樣,人越是長得慈眉善目,沉下臉時就越顯得威嚴。陳一文坐在大工棚地中央一簡易桌邊的條凳上,不聲不吭,屋里人便都感覺到有些透不過氣來。他身后站著的兩個隨從也都板著臉,眼睛在對面大鋪上掃來掃去。那上面乖乖地坐著的包工頭老吳和民工們在這樣的目光掃視下,連動都不敢動,生怕引起對方的注意。
陳一文聲音平靜但很威嚴地問:“誰出主意要到市政府門前靜坐的?你們一邊要往我臉上抹黑,一邊還想要工錢?誰出的主意?”見民工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承認,陳一文再開口便指定了目標說:“老吳,不是說派出所有個警察要跟我談談么?怎么沒來呀?”
老吳也是一臉惶然,只是望眼欲穿地看著工棚門。就在這時,工棚外傳來一個人的聲音說:“來了。”身穿警服的魏濤從外面走進來,他看看表,對陳一文笑笑,說:“正好七點?!?br>
老吳和民工們眼睛一亮,老吳站起來說:“哎呀,魏濤,你來得正好。來,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吉盛達公司陳總……”魏濤對陳一文伸出手,說了聲“你好”。陳一文沒有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老吳一頓,連忙介紹說:“這位是我們這新安派出所的民警,姓魏……”魏濤將自己伸出去的手縮回來翻翻看看,說:“我叫魏濤?!崩蠀勤s緊招呼說:“魏濤,坐,坐?!蔽簼谧雷拥牧硪粋茸铝?,他對那只手似乎有點耿耿于懷,仍翻來覆去地看著,說:“陳總,這些民工不容易,吉盛達公司大名鼎鼎,不會在乎他們這幾個工錢吧?”
陳一文也看著他那只手說:“這和你有關系么?”
魏濤說:“有啊。在我的管段內有一百三十七個暫住人口兜里沒錢,鍋里沒米,起碼是個不穩定因素吧?”他對老吳揚揚下吧說:“對了吳叔,今天傍晚十三委王大媽家丟了一捆大蔥六棵白菜,是你們干的吧?”老吳很配合,回頭對民工們掃了一眼,用鼻音問道:“嗯?”鋪里坐著的一伙夫舉手報告說:“是我拿的,大伙吃了兩天咸菜了,我尋思等錢來了就給人家補上。小魏,我們肯定補!”老吳罵道:“混蛋!誰讓你在魏濤的管段干這個事的?”一邊說著,一邊從兜里掏出十塊錢來遞過去說:“明天趕快買了補上!”
民工們把錢傳給伙夫。
魏濤冷笑一下,說:“一看現場就知道是你們干的,明天趕快去給老太太道個歉哪?!被锓蜻B聲答應著,“哎,亮天就去,肯定去。以后肯定不在你的管段干這事了?!蔽簼胄Σ恍Φ匕迤鹉樥f:“什么話?不光我的管段,誰的管段也不行。”眾人笑起來,魏濤用手指著他們說:“別當笑話啊,丑話說在頭里,下回再有這偷雞摸狗的事,別說我拘你們?!被锓蛘f:“不敢了不敢了?!北娙擞忠黄鸱畛械匦?。
陳一文冷冷地看著魏濤表演,忽然覺得這小子的作派挺像自己的弟弟,不由在心里暗暗笑了一下。
在美迪夜總會里,因為陳一龍仰靠在沙發上死盯著天棚,別人也不敢說話,都百無聊賴地坐著,莫春勝甚至打起了呼嚕。陳一龍聽到呼嚕聲,勃然大怒,回手就在他臉上打了一巴掌,喝道:“都給我精神點!”莫春勝嚇得一愣,坐起來。
陳一龍拿出手機,在手里反復地翻弄著,他對哥哥陳一文有一種克服不了的畏懼,他小時候看過一本小人書,里面說有一個專裝魔鬼的堅固的鐵匣子,他近來常常覺得哥哥就是自己的鐵匣子,把自己的所有神通都鎖得牢牢實實,偏偏又沒有機會掙脫。
魏濤和民工們說了幾句笑話,突然發覺對方不大響應了,目光都在往他身邊看,不由得也扭頭看看,發現陳一文沉著臉正在盯著自己,便也把目光對準他。他當警察練就了一套對視的本領,盯著人看時目光似聚非聚,兩只眼睛似在一個點又不聚焦在一個點上,所以也就不易疲勞,還很少有人能對視過他。陳一文也不例外,他到底先眨了一下眼睛,只好說話:“你們派出所的民警管不少事啊?!?br>
“都是為保一方平安么?!蔽簼f,“陳老板,穩定是大局,給不給工錢,你說了算,但我不希望我管內的暫住人口在人代會期間到市府門口去靜坐?!?br>
陳一文突然換了個話題,說:“你們新安派出所歸松江分局管吧?”
魏濤一愣,說:“是?!?br>
陳一文一笑,說:“你們邱海泉局長跟我很熟的?!?br>
魏濤也一笑,不在意地應著:“是么?”
陳一文笑笑,伸手,他手下將手機遞過來,他撥通電話說:“喂,海泉么?我,陳一文……”民工們一聽陳一文跟魏濤的局長那么熟,心里都有點泄氣,連看魏濤的眼神都由崇拜轉為歉疚了。陳一文在電話里說了幾句,將手機遞給魏濤“嗯”了一聲,魏濤只得接過電話,電話那頭顯然是很嚴厲,他下意識地站起身,說:“是,是我,你聽我說邱局……”
陳一文得意地笑笑,這時他才感覺到占了上風,伸出兩個手指,站在他身后的隨員馬上遞過煙來,躬身為他點燃。正在這時,在門外接應的老陸拄著拐棍拿著手機進來,從魏濤身后繞到陳一文身后,俯在他耳邊悄聲說:“小龍電話,非要找你。”陳一文皺皺眉,接電話,里面傳來陳一龍急切的聲音:“哥,你沒事吧?警察有什么了不起,我領人干了他……”陳一文膘了一眼魏濤,對著電話冷冷地說:“你老實兒呆著,沒你事兒?!辈淮龑Ψ交卦挘汴P了手機,交給老陸,老陸仍從魏濤身后悄無聲息地走出去,多年來他養成了一個習慣,凡是跟警察照面的時候,都盡量不露痕跡地避開他們的視線。
魏濤根本沒注意到老陸,正語氣急急地跟電話里的人爭論:“邱局,你聽我說,這一百三十七個人沒活干沒飯吃沒錢花,昨天已經在偷居民的秋白菜了……局長……”對方顯然根本不愿意聽他繼續講下去了,粗暴地掛斷了電話。魏濤情緒低落下來,將電話還給陳一文。陳一文問:“你們局長怎么說呀?”魏濤說:“他命令我回所?!标愐晃男πφf:“那你還不走?”魏濤說:“好,這事我不管了。明天這些人要是去投你一票,可別說我不保駕護航。”扭頭對老吳打個招呼說:“吳叔,局長有令,我先走了?!碧稍阡佄驳囊粋€腿上纏著繃帶的老民工突然起身叫住他說:“小魏,謝謝你啊,你給我交那藥費,我將來一定還你!”魏濤擺擺手說:“不著忙,你好好養傷?!弊炖镎f著,人已經走到了門口,陳一文突然叫住他:“等等?!蔽簼O拢愐晃恼f:“你叫魏……”魏濤說:“魏濤?!标愐晃恼f:“啊,對。魏濤,過來,再坐一會兒。”魏濤說:“對不起,局長命令我十五分鐘內趕到所里給他打電話?!标愐晃男πΓf:“海泉那邊我打個電話的事兒。來,坐?!?br>
魏濤看他一眼,回來坐下,說:“陳總還有什么指示?”
陳一文說:“我很喜歡你的性格,想交個朋友。好,看在你這么忠于職守的份上,我就賣你個面子。”回頭對手下吩咐道:“拿十萬塊錢給老吳?!笔窒麓蜷_皮包,拿出一個紙包和收據來,遞給老吳說:“你點點,簽個字?!?br>
老吳喜出望外,說:“不用點不用點?!币贿吅炞忠贿呥B聲道謝說:“陳總,你可真是活菩薩呀。”陳一文說:“別謝我,要謝你們就謝魏警官吧?!闭酒鹕韺ξ簼π?,說:“小魏,那這事就這樣?坐我車走?”
魏濤也笑笑說:“不了,我騎車?!?br>
陳一文帶人走了,老吳和魏濤跟著送他,老陸在車前正打電話向陳一龍通報這邊的情況,見魏濤出來,忙收起電話打開車門,坐到駕駛座上。
老陸通報的情況令陳一龍暴跳如雷,他對著電話嚷著說:“什么?十萬?告訴我哥,一分錢也不給,我這就去平了他們!”發現電話在那頭已經掛斷,他更加憤怒,一邊撥著電話一邊說:“弟兄們,操家伙,上茶!”屋里的流氓們頓時精神起來,莫春勝一邊往兜里揣著子彈,一邊問:“龍哥,那警察呢?”
陳一龍因為電話沒有應答,更加不悅,索性揣起來,說:“不管他那么多,走!”帶著一伙人匆匆出門。
這邊老陸覺出陳一龍的話沒有說完,可他此時不愿意發聲引起警察的注意,任憑手機在腰間震動著。
陳一文已經來到奔馳車前,手下為他打開車門,老吳握著陳一文的手,連聲又道了一遍謝,陪著笑問:“陳總,那剩下的錢呢?”陳一文臉沉了一下,說:“剩下的錢以后給你。叫你的人明天撤,別在這里給魏警官添麻煩。”說罷生硬地抽回手,伸向魏濤說:“再見?!?br>
魏濤看看自己的手,撓撓鼻子。
陳一文伸著手笑著,說:“魏警官,你報復心還挺強啊?!蔽簼πΓ兆∷氖终f:“謝謝,陳總?!标愐晃恼f:“我得給海泉打個電話夸夸你?!?br>
陳一文的車一開走,民工們立時歡快起來,從工棚里涌出來圍上魏濤,七嘴八舌地道著謝,魏濤說:“謝我干什么?也不是我的錢。不過我警告你們,明天可誰也不許去靜坐啊,擾亂人代會可不是小事,真有人敢去別說我不客氣?!边^去推起自行車說,“我走了?!崩蠀钦f:“哎,魏濤,過會兒吧?!蔽簼呀涷T到車上,一腳支著地說:“不了,吳夢在那邊小賣店等我呢,這邊談事兒,她不好過來。吳叔,你有事沒?”老吳說:“吳夢也來啦,那沒事了,你們去吧?!蔽簼f:“那我走啦。”騎上車走了。
一個民工贊嘆地說:“這年頭,還是得有兩個抗硬的親戚,老吳,你侄女這個對象還真管用。”老吳得意地說:“小子還行?!蹦菐腿艘蛔?,他也恢復了尊嚴,對眾人說:“你們聽著,這回可誰也不行提靜坐的事啦?!彼磉呉粋€民工接過話說:“那還用說?有飯吃誰扯那個?”老吳在他頭上捋了一把,說:“現在你來精神了,剛才陳老板問誰出的主意,你咋貓著不敢吱聲?”被捋的民工嘻皮笑臉地說:“我剛要吱聲,那不小魏就來了么?”民工們都笑起來,有人問老吳:“咱明天撤不撤?”老吳眼睛一瞪,說:“撤?剩下的錢你不要啦?回屋回屋,分錢。”
一伙人興高采烈地簇擁著他向屋里走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