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會之夜

1

與男友正式分手后37天,艾美麗感了場大冒。

總會來些什么,總會來些什么,艾美麗一直這樣預(yù)感著。到37天,來了,大感冒。終于來了,過了這關(guān),后面一切好說。

“該死不用病,該病不用痛,”艾美麗安慰自己說。她的鼻音濃重,幾乎聽不到自己在說什么。早上九點,請過病假,化個淡妝,她出發(fā)去附近醫(yī)院。

由于沒有網(wǎng)上預(yù)約,她現(xiàn)場掛號,門診。前面有37組候診。“用不著這么好生意吧?才星期二,工作日喔,”艾美麗賭氣說。她坐到排凳的邊上,玩了下手機,喝杯水,到護士前臺量了免費血壓,測了體重。一切正常。才過了五分鐘。醫(yī)生一個癥還沒看完,輪癥病人沒有減少。她不想再等,轉(zhuǎn)頭下了樓,轉(zhuǎn)到醫(yī)院外圍的大藥房。

“感冒藥,”艾美麗對藥房姑娘說,“麻煩給我來最猛的?!?/p>

“有沒有發(fā)燒?”

“沒有。”

姑娘扔過來一盒,土黃色包裝藥,說:“37塊。掃碼付錢。”

艾美麗心里吃個小驚:“現(xiàn)在藥這么貴啊?以前安乃近才五毛一片?!彼€是付了錢。付錢后她想起,本來可以用醫(yī)??ā?/p>

她從來不知道醫(yī)??ɡ锩嬗卸嗌馘X,或者,有沒有錢。如果一個人從來不去查醫(yī)??ǎ敲矗陀肋h不知道醫(yī)??ㄓ袥]有錢。恰好她就是永遠不查的那種人。她隱隱覺得自己總處于受騙上當(dāng)之間。只要不查,就永遠不會知道。

身后的姑娘念念叨叨在對她說些什么,她聽不清。她走出藥方,又走回醫(yī)院里面,拿塑料杯接了杯開水,囫圇吞了兩片藥。

鼻塞讓她鼻水倒流,凝在眼眶里,好似哭過,頭又重,便支起來。

身邊走過一小男孩,額頭貼著退熱貼,問她:“姐姐,你沒事吧?”

艾美麗說:“沒事……你真乖,有心。”

感冒要補充維生素C。經(jīng)過水果鋪,艾美麗買了六顆橙子。三顆橙子可以榨一杯汁,六顆剛好兩杯,一早一晚,明天醒來感冒遠走高飛。

回家路上,艾美麗索性請了全天病假。

公司HR小妹打電話過來,問什么情況。艾美麗說了一輪,口齒不清,鼻音比重金屬還重,最后說句“月病假,你別扣我錢”,對方就滿意地掛斷了。

病有病的美態(tài)。古時有西子捧心,飛燕穿梭,今有美麗感冒……

去她的……艾美麗想。無病不知有病苦,只有健康人才會想出什么病態(tài)美來,病人本身恨不得一刀剮了你。西施如果會舞劍,一百個范蠡也是死。

回到家后,艾美麗在絨沙發(fā)上著實哭了一會。沙發(fā)原來灰色,被眼淚染成了黑色。生怕眼淚鼻涕帶病菌,她又把哭濕的地方用風(fēng)筒吹干了。

房子里面就她一個。她啊了兩聲,寂寞到有回音。

接近兩個月,她完全沒有約會。她記得某本女性雜志有篇文章說,缺少約會的人免疫力低下,也許導(dǎo)致了她感冒。

她想起白家文——她的前男友。

與白家文的病相比,再重的感冒也不值一提。

白家文有郁躁癥,重度,曾經(jīng)在艾美麗面前割脈,把手搭在艾美麗的額頭上,讓血染濕她的頭。至今無論洗多少次,艾美麗仍然感受到這種腥臭。感冒鼻塞,也聞得到。

即便到白家文病情加重的日子里,艾美麗仍然照顧著他,在溫馨的小區(qū)出租屋里。艾美麗沒法發(fā)脾氣,甩手不干。因為白家文的病,是她弄出來的。她在和白家文交往同居的日子里,外面同時有著三個男人。這事被白家文知道以后,病就突如其來地發(fā)了。

如果不敲裂冰面,你就不知道冰有多深。而一旦你敲裂冰面,裂痕就會蔓延開去,然后你聽到腳底下咯吱咯吱的破碎聲,逃不是,不逃也不是。

病發(fā)初期,白家文就辭工不去上班了,天天呆在家里。艾美麗不想日夜對著他,白天照常上班。到某一天,她收到一張白家文割脈的照片,她不得不馬上趕回家。

“我只要知道,你還是愛我的,”白家文說。

艾美麗說:“愛的,當(dāng)然?!彼龘е准椅?,像媽媽摟著孩子。任何一個表白渴求愛的人,都會馬上變成孩子。

但是大人不能總是孩子樣,那是病。艾美麗鼓起勇氣對白家文說:“我們?nèi)タ瘁t(yī)生吧。以前都是我不對,你不能這樣糟蹋自己。你要健康,我們才有以后?!?/p>

白家文不去,艾美麗拉著他去。一個二十六歲,一個二十五歲,拉拉扯扯,旁人看來就似年輕男女耍花槍。而真知道他倆情況的人,又會嘆息:他們太年輕了,怎會遇上這種事。

分手后回想那段日子,艾美麗覺得自己就像個PTSD(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惶惶不可終日。

艾美麗記得,以前看書看到過地獄的描述,說一個人被投在不滅的火焰里,永遠被焚燒,永遠逃不出去。據(jù)說她這樣的淫亂人就要被投到這種地獄里。但她認為,與白家文經(jīng)歷那段病,比地獄更恐怖。地獄,無論怎么說,就是燒,就是痛,前一刻是火,下一刻也是火,你總會知道,就這樣了。但與白家文,卻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有什么災(zāi)難。

比如上上班收到割脈照,睡睡覺發(fā)現(xiàn)他不在,用煙頭燙自己,或者有時開個爐子在燒以前的物件,這些都是平常里就會跳出來的毀滅時刻。而有一次,艾美麗自以為真的見到了地獄——就在白家文的眼里。

那天天氣不錯,氣溫暖和,白家文終于屈服,肯跟她去看心理醫(yī)生。白家文刮了胡子,艾美麗洗了頭,二人穿上見人的衣服,有個外出的樣子。叫了車,五分鐘后到。兩人手挽手下了樓,說了些網(wǎng)上看到的趣聞,NASA發(fā)現(xiàn)了最新的類地行星,可能有生命,之類。落到樓下,白家文摸摸衫袋,說,喔,忘了帶煙。艾美麗沒好氣說,抽什么煙,去便利店買吧。白家文說“等等我”,便跑著回樓上了。

聽著白家文腳步聲沉重,急促,愈來愈遠,艾美麗忽然意識到什么,腦袋嗡嗡作響。

“五樓,我們住五樓,”艾美麗緊張得連口水都咽不下去,“不會的,不會的……”

她聽到樓上有人叫她,“喂,艾美麗!”

她向上望去,白家文探出五樓圍欄,向她揮舞著手上的香煙和打火機,開心地笑著。艾美麗出神地看著白家文的眼睛,很遠,但她看得很清楚,這里面就是她的地獄。她沒有任何信仰,但那一刻她忽然祈禱:天啊,不要出事。

沒事,白家文轉(zhuǎn)身回到屋子,下樓。見不到人后,艾美麗腳軟,跪在了地上,癡呆著。至于那天后面發(fā)生的事,她全部不記得了。怎么上的車,車走那條路,診所在哪里,醫(yī)生說了什么,都記不得。

從醫(yī)院回來,艾美麗偷偷用白家文的電話,給他的親友說了情況。

兩個月后,身邊人該知道的都知道了。白家文家人帶著他看了不少醫(yī)生,醫(yī)生意見統(tǒng)一,都認為患者不適宜再處于社會環(huán)境中,應(yīng)該到療養(yǎng)院。

在療養(yǎng)院大門前,白家文支開父母,單獨和艾美麗聊了幾句。他說:“我會永遠愛你。我只是暫時離開。我們分手吧。等我出來,我去找你?!卑利慄c點頭。

他兩個正式分手。直到再也見不到白家文的身影,艾美麗想,如果重來一次,她就不換了,三個男人,三百個,三億個,也不換了。

37天后她倒在重感冒的絨沙發(fā)上,艾美麗想叫白家文到廚房煲一煲白粥。白家文可以將白粥煲得像云一樣。不用榨菜,也不用佐料,放一點點鹽就可以了。他們共同的回憶,聊過的話,吃過的飯,做過的愛,到過的地方,留下的痕跡,為了一場病,從火燙燙的鐵水,凍成冷冰冰的鋼條?!耙磺袌怨痰臇|西都煙消云散了”,馬克思說,有幾度,艾美麗希望馬克思能現(xiàn)身說法一下,給她宏觀的安慰,比如說,親愛的,都煙消云散了,重新投入,生產(chǎn)同斗爭吧。

感冒是種感覺,是種價值觀,讓人看世界的方法有所不同。艾美麗在想,如果世界注定要感冒,那何不全部人約定同時感冒?這樣,全世界什么都不干,專心研究感冒,治愈感冒,以后不再有感冒,從南到北,從廣州到都柏林,再沒有感冒。那多好。

下午三點,她空腹啪了兩片藥。


2

生活會繼續(xù)。六點半天轉(zhuǎn)黑,艾美麗醒來,發(fā)現(xiàn)感冒好多了。鼻水止住,鼻塞通了,頭輕了,搖一下,也不暈。藥方姑娘推薦的藥效果超群。

艾美麗再沒有去想世界和感冒的關(guān)系,她突然有種想約會的感覺。

也許這是藥片的副作用也說不定。據(jù)說某些藥服用之后,人會感到格外孤獨,很想有人陪。加上兩個月來缺乏約會,白家文也得到應(yīng)有的照顧,無需過分擔(dān)心,于是,艾美麗積極瀏覽朋友列表,物識約會的對象。

病時要白粥,病好要炒飯,這就是人——艾美麗想。兩個多月來,她的生活里只有白家文,而那時,她需要一個接口,重新與世界連起來。

是珍珍嗎?那位比她低一屆的師妹,明明彼此工作的地方走十分鐘就能見面,但偏偏三年來沒見過。不是不約,只是想到約出來也沒別的話題,只不咸不淡地說說以前的事,不見也罷。

約戴維君嗎?她曾經(jīng)的上司,有過一段,后來凋淡。一開始雙方都覺得對方解壓,“你贈我開心,我贈你興奮”,后來又變成彼此有壓力。就像一首三分鐘唱完的歌,聽過就算了。

艾美麗忽然發(fā)現(xiàn),搬進來刷過的墻又開了細裂痕。上次看時沒發(fā)現(xiàn),這次看就有了。裂痕哪里來的?該不會是墻壁生它出來吧?像個孩子一樣生出來?不怕,像誰說的,那是光透進來的地方……呸!墻不會這樣想的。艾美麗斥責(zé)墻壁:“連你也要跟我過不去?好!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我要將你丑事都曝光,”她搬來腳手架和攝影相機,對準裂痕的位置拍攝著,“有種你就再裂開多點,”她恐嚇說。

客廳就她一個活物。技術(shù)上來說,餐桌上那支為自己買的花,也算活物。那支花有個名字叫做阿花,插在裝水的伏特加瓶子里。阿花謝了,甚至可能死了。阿花性子硬,到死都不喊一聲。她顏色褪了,花葉枯黃了,花瓣都還在?!暗剿?,你都比假花漂亮得多,”艾美麗贊道。

和花比起來,手機更像活物。因為它會震動,像只動物,而且總有新消息,新主意,連人都做不到。艾美麗也有個新主意,她為想要的約會加了個條件:不單要約會,還要全新的約會。去見那些,很久沒見的人。

她心里有了人選,施韋哲。七八年沒見過這個高中同學(xué)。在大學(xué)的某年,施韋哲有次從另外一個城市跑到艾美麗所在的大學(xué),和她吃了飯,臨別時說:“其實我一直默默喜歡你”。因為這句話,艾美麗記住了這個人。本來是普通認識,升級為潛在情愫。施韋哲在她心中的印象板塊里,也從南極圈某塊逐漸融化的冰面,一下子躍遷到近乎愛情額幼發(fā)拉底河區(qū)域。

一個人默默做一件無意義的事,不是傻子,就是圣人。比如默默喜歡一個人,一年兩年三年十年三十年。這件事越?jīng)]有意義,這個人就越傻或者越圣。

艾美麗聯(lián)系上施韋哲,問他:“今晚有空嗎?我想見見你?!边@件事變得有意義起來。施韋哲一口答應(yīng)了。他既不是傻子也不是圣人。佳人有約,圣人也變賭徒。

他們約在一家兩個人都沒有去過的餐廳,離雙方地址都有些距離。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選點,其實暗合默契。

晚飯,八點半。傳菜單之前,兩人已完成安全度試探:

——你不忙吧?不用陪女朋友嗎?——我還沒女朋友。你呢,不叫你男友一起出來?讓我見見也好。

——我們分手了,幾個月前。我感冒剛剛好。

兩人對坐,相互靠前。過去回憶買了機票極速趕來現(xiàn)場中,只要他們繼續(xù)談從前的趣事,班機就會繼續(xù)加速。

艾美麗點了百層塔煎鱈魚加兩份檸檬,施韋哲點了香茅豬肉配雞油飯。小食是薯格。施韋哲后來加了一份巧克力慕斯,因為兩個人都喜歡甜食。要不要喝酒猶豫了一番,最后一人要了一杯百利甜。

敘舊一輪,施韋哲順勢說起到艾美麗學(xué)校找她的那一次。他說:“我只是覺得,你也許會想知道吧?”

艾美麗吃驚的樣子:“我覺得很意外。你怎么會喜歡我呢?”

“我也不知道,”施韋哲聳聳肩,“只是在人群里,很容易一眼找到你。比如做早操,開校會,我想知道你站在哪個位置,我能看到你。上學(xué)放學(xué),我也想碰到你,和你說說話。”

“你不是不喜歡說話嗎?以前見你,總在看書?!?/p>

“看書是掩飾。掩飾我根本不知道說什么好。”施韋哲裝作賭氣似的抿一口甜酒。

這就是約會。吃過什么,喝過什么,收過什么禮物,只是花絮。正片永遠是語言,談話,眼神,心跳,體溫,觸碰,懷著期望期待會有好事發(fā)生。

“你是第一個,”施韋哲又說了讓艾美麗難忘的話。

“第一個什么?”

“第一個我說喜歡的女孩。”

他們開始談情時,桌上食物已空,碟子收走,甜酒喝完。他們叫了兩瓶啤酒,繼續(xù)談話。

艾美麗發(fā)現(xiàn),從前不說話的施韋哲,變得相當(dāng)健談。從愛情,對愛情的一般看法,談到了狄更斯,談到毛姆。他并非無的放矢,他談的都是艾美麗為數(shù)不多看過的作家。艾美麗覺得眼前這個舊同學(xué)、暗戀者,似乎很理解自己,并且還在默默關(guān)注著。

關(guān)于愛情最好的故事,他們一致認為是毛姆的《面紗》。為此他們干了一杯。艾美麗評論道:“很多人說這個故事的愛太過宗教化,但我覺得,它把愛情所有的樣子都寫出來了?!笔╉f哲附和道:“愛情總是在四周都能看到愛情的地方?!?/p>

艾美麗又喝了一口,差點嗆著,酒灑落到裙子上,施韋哲連忙幫她擦拭。

艾美麗看著他,他幾乎已經(jīng)是個紳士。施韋哲讓她談起了日常生活中幾乎不會談的東西——聽聽,他們在談愛情,談毛姆。她被勾引到了更高的地方。她在更高的地方往下看那個喝啤酒的女孩,差點想說,看,這個女孩,多么聰明,多么有魅力。她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己。

啤酒不好喝,艾美麗剩出半瓶。施韋哲也喝了,將這次約會推向尾聲。

十點,走出餐廳門口,吹了陣風(fēng)。施韋哲略帶怯生,又禮貌地,邀約艾美麗到附近的酒店過夜。

艾美麗沒有拿定主意,但是言語比腦袋更快,下意識說:“不了,今晚不了?!?/p>

施韋哲的失望寫在臉上,但并未強求,只是說:那我們Kiss Goodbye吧。艾美麗默許了。施韋哲親她的臉,隨后道別,說要趕上末班地鐵。

艾美麗則是打車回家。在車上,艾美麗想,原來他住得那么遠啊。

十分鐘回家的車程上,艾美麗很不舒服,吐了兩會。司機罵罵咧咧。艾美麗賠不是,加了點錢。她幾乎是拖行著回家。她想,重感冒又回來了。她的視野像準備要壞的燈泡一樣忽明忽暗。她不是坐車會吐的人,也不是不能喝酒,怎么會這樣?

不,艾美麗心里一沉,不是重感冒。是其他比重感冒更危險的東西。

回到家,她幾乎是爬入門,爬上沙發(fā)。冷汗像消防隊救火用水一樣往外流。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喝水。天旋地轉(zhuǎn)。墻上的裂縫好像又大了,以后得要回看錄像。難道喝了假酒?會不會盲?世界越來越黑。

“家文,白家文,”她有氣無力叫喊,“媽”。她記起這天吃過的藥,忽然明白了為什么難受。她拿起藥盒,去!藥是頭孢,恰好,晚飯喝了酒。頭孢就酒,說走就走。

艾美麗喝更多的水,后來索性躺了下來。她隱約覺得自己有可能會把命丟了,可能又不會。但當(dāng)時來說,沒有什么比睡上一覺更要緊。

該死不用病,艾美麗睡倒前的最后一個念頭。


3 ??

希臘的畢達哥拉斯——就是發(fā)現(xiàn)勾股定理的那位先賢——除了是哲學(xué)家、數(shù)學(xué)家、政治家、天文學(xué)家,還是一個教團的教主。這個教團信奉“萬物皆數(shù)”,信奉數(shù)是宇宙的本質(zhì)。他們同樣虔誠地信奉吃豆子是罪惡,禁止吃豆子。據(jù)說畢達哥拉斯的教團一度有望取得南意大利諸城邦的政治控制權(quán),但后來被要求吃豆子的人們推翻了。

畢達哥拉斯是科學(xué)與迷信的完美結(jié)合體。正是從他身上,人們慢慢摸索出哪些是科學(xué),哪些是迷信。人們花了大量時間精力,分清的科學(xué)和迷信,并沒有改變?nèi)硕嗌?。人依然是科學(xué)與迷信的結(jié)合體。

凌晨兩點十分,上海,浦東新區(qū)郊外。新亞桑拿,點評網(wǎng)站五星級推薦。

所言非虛。這家桑拿的小食菜單比教科書還厚,更精致。連前臺都像新聞主持人一樣有調(diào)調(diào)。

戴維君下身只圍著一條白色浴巾,躺在按摩床上。他問旁邊的道友:“光哥,有什么介紹?聽哥你的?!?/p>

光哥連頭都沒有抬起:“新亞,沒別的,肯定要試試招牌海波精油呼吸套餐?!?/p>

“好的,就這個,”戴維君說,把菜單也合上了。

服務(wù)員問:“兩位有沒有相熟的技師?”

戴維君搖搖頭,說,第一次來。

那你點個號吧。

戴維君想都不想,說,八十八。服務(wù)員退了出去。

光哥臉上總帶著看見小老弟似的慈祥微笑:“不是說第一次嗎?堅決八十八?”

戴維君點點頭:堅決八十八。菜單上寫,光哥推薦的套餐,每小時一百八十八。好數(shù)字,會帶來好運氣。

他出差來到的上海,明天準備談一單生意。他和光哥共同決定的合同金額,折后含稅價八十八萬整。那天晚上他做的每一個選擇,都要圍繞著增加運氣而展開。Luck是平和的,舒適,順心,不吵架,不在無謂的事上面花心機。

光哥和他閑聊著:“老戴你這人,就是放不開。放開些。三十歲的人,出來玩玩多平常?!?/p>

戴維君說:“我有女朋友。出來玩,運氣會跌下去?!?/p>

光哥做了個拉手風(fēng)琴的手勢,說:“放開些?!?/p>

八十八號技師進來,開始工作。她把中間的隔簾拉了起來。這樣戴維君和光哥都看不見對方。

八十八號邊按摩邊逗話題:老板你皮膚好好。老板做哪行的???

戴維君說:和您同行。

休閑娛樂嗎?

服務(wù)行業(yè)。

老板真會開玩笑。

戴維君便不說話了。他一動不動,也不知道八十八號下一步該進行到哪些部位。就當(dāng)自己睡著好了。隔簾另一邊的光哥和技師談笑風(fēng)生,有問有答,“三圍多少啊。全身最滿意的部位是哪里?覺得自己穿什么衣服最好看?”好像選港姐問答環(huán)節(jié)一樣。戴維君覺得又好笑又無聊。后來八十八號也搭入了那邊的話題。

一小時后,八十八問要不要加鐘。戴維君翻過身來,示意她別說話,只要退出去就好。那時他才第一次見到八十八號,長相酷似某位明星,更帶有一些書卷氣。八十八號悻悻退去,戴維君倒有幾分悔意,但轉(zhuǎn)念想想,又為自己的克制覺得感覺良好。眾所周知,克制是好運氣的秘訣。

這時手機震了一下,午夜三點十四分,艾美麗來了信息:

——吃了頭孢,喝了酒,很不舒服,怎么辦?

戴維君自覺運氣一下子出歪了。很久沒有聯(lián)系這位小情人了,分過手后,仍然會像蟲牙,是不是疼一下。

他靜悄悄走出走廊,坐到前臺旁邊的沙發(fā),給艾美麗回了電話。

電話接通,戴維君一輪嘴問:“你現(xiàn)在怎么樣?在哪里?別嚇我。有人陪著你嗎?”

艾美麗回答:“我自己一個,在家。好多了,沒事,就是頭暈?!?/p>

戴維君有點生氣:“打120,叫救護車。別僥幸?!?/p>

艾美麗不耐煩:“沒必要。我已經(jīng)好起來了。戴總,多謝關(guān)心?,F(xiàn)在我不想說電話?!?/p>

“我?guī)湍憬校阕∧睦???/p>

“這么晚你沒睡嗎?”艾美麗無話找話說。

“我去了上海。你住哪里?還是住以前那里嗎?”

“對,一直住那里?!?/p>

“我叫120,你挺住……不要想不開……”

艾美麗苦笑出聲來:“戴總,你誤會了。我是不小心吃了頭孢喝了酒,不是故意的?!?/p>

戴維君臉一紅,說:“唉,無論如何,我?guī)湍憬袀€120?!?/p>

艾美麗說了句,沒必要,晚安,就掛了電話。

戴維君著急,又不明白,這位只比他小五歲的小情人,為何如此不愛惜性命。他思前想后了半晌,還是撥打了120。

120全國通行,接線員還是有點出奇:“你上海幫廣州叫120?”

戴維君說:“是的。我在上海。我朋友在廣州?!?/p>

接線員說:“那我?guī)湍憬舆^去廣州?!?/p>

廣州接通,另一位接線員了解了情況,問:“患者地址麻煩提供一下?”

戴維君愣住,他不記得艾美麗住哪里。他回憶了一下。才記起,他從來都不知道艾美麗住在哪里。

“抱歉,我……我不知道患者住在哪里?!贝骶S君答復(fù)電話對面的催促。

“……玩嗎?”

“頭孢喝酒,有什么救急辦法?”

“多喝水,催吐,喝茶?!?/p>

嘟嘟嘟……

戴維君把120的建議發(fā)了文字信息給艾美麗。等待回應(yīng)。當(dāng)有一位認識的人身處危險,自己卻在水療桑拿,戴維君覺得,是如此荒謬。當(dāng)一個人需要幫助,你在桑拿。一位小情人在公寓頭孢送酒,你在桑拿考慮要不要把前段服務(wù)續(xù)上。在電影,這叫蒙太奇。在現(xiàn)實生活,這是精神錯亂。戴維君覺得自己像個無厘頭戲劇龍?zhí)祝聜€鏡頭就沒份。

光哥光著上半身出來問:“什么情況?”

戴維君說:“女友查崗。阿光,我不玩了,先回酒店。你慢慢。”

光哥比劃著拉手風(fēng)琴手勢,鼓勵戴維君:放開點!別胡思亂想,小老弟,放開點。

下榻酒店就在桑拿邊上。走出桑拿,戴維君一直留意艾美麗有沒有回復(fù)——沒有。

他在圍欄邊上站著。腳下是理都不理你的小河水。雖然淺,倒影也能裝下對岸的整個城市。那里是郊區(qū)。浦東從天到地都是黑的。沒有太多燈光。戴維君有點意外,上海浦東也會有缺少燈光的時候。他盯著小河水倒影出的這個城市的素顏。陌生的城市,第一次去桑拿,仿佛沾染上傳聞中徹夜不眠的城市氣息,發(fā)現(xiàn)受騙上當(dāng),也是心甘情愿。作為一個廣告人,他也曾經(jīng)號稱自己不睡覺,是24小時On Call為客戶服務(wù)。可能到所有東西都停下來時,他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有那么不誠實。

只要艾美麗回復(fù)他信息,讓他得知她安好的消息,他就回酒店睡覺。

他記得和艾美麗其實只有過一次。那時艾美麗是他的下屬,他們出去做一個景點推廣拍攝。他們很快拍完,但又不想馬上回公司,便把器材放在車上,到景點周圍閑逛。那天天氣熱,戴維君買了兩次雪糕,雇了條小船,撐了一回,又還給艄公。他們在沿河附近吃甜點,喝茶。

在離開景區(qū)的仿古石板街盡頭,艾美麗說她很累了,想洗澡。戴維君在附近選了家不錯的酒店。艾美麗洗澡,戴維君也洗了一會,二人客客氣氣做了一次。天黑之后誰也沒有開燈,又做了一次。

后來他們還是上下級關(guān)系,照常上班下班,有時約會食飯,但沒有親密接觸。直到再后來艾美麗因為私人原因辭職,離開公司,二人卻沒有再見過面。離開之前,艾美麗曾經(jīng)婉轉(zhuǎn)問過戴維君,為什么不能再親密了。戴維君說,因為他不想女友傷心。

戴維君沒有告訴艾美麗的是,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偷情。

他的外遇比去桑拿更早。聽起來有些不按常理出牌,但事情就是這樣發(fā)生。畢竟,去不去桑拿可以控制,感情卻無法控制。有時閑下來,戴維君到南音粵劇社幫忙拉二胡,奏起過時的曲調(diào),他會感覺,和艾美麗那一次,正是愛。


4

Ellis吃了個蘑菇。

男友戴維君出差上海了。Ellis答應(yīng)過自己,只要男友不在,她一個人,就去做一些沒做過的事。所以那天她在好友Eva的公寓里吃了個蘑菇。

“吃蘑菇,首先要安全,”密友Eva說:在我這里,吃完拆天都不怕。

蘑菇來自云南。必須云南。再好的蘑菇,如果說不是來自云南,買家就不相信。小小一朵蘑菇,無謂與主流意識作對?!澳隳⒐侥睦飦淼??”“云南。國貨。”“好,云南的好?!?/p>

Ellis問,你去過云南嗎?

Eva搖搖頭,說,沒有。

Ellis又問,云南真的存在嗎?

Eva的眼已經(jīng)瞇成一條線,說,可能吧。

法律越是健全的地方,逍遙法外的故事就越容易受追捧。人們看到日常生活的某條邊界,就會想,踩過去看看是哪里。一看,是云南,是西藏,是蘑菇,是塔希提,是日出,是李白,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轉(zhuǎn)頭往里面張望,充滿憐愛,深情注視那些同樣渴望的眼睛,說,F(xiàn)uckers。

蘑菇在起作用。

“要花心思,知道嗎?”Eva說,“吃蘑菇,不能簡單切了,煮了,吃。無益。煮熟了,就沒有用。要吃就吃生鮮。我們怎么叫這款蘑菇,知道嗎?你猜不到。再學(xué)三十年語文,也猜不到。怎么叫?聽著。地球睪丸!地球!睪丸!Wo……”

Ellis笑岔氣,跟著呼嘯Woo……

Eva接著說:“地球睪丸……哈哈哈哈哈,這顆小蘑菇,營銷大師!地球睪丸,以形補形,我們最喜歡這套。八十歲老太買回家給他六十歲兒子,兒子,地球睪丸,吃了包生仔。全世界男人聯(lián)合起來。全世界懦夫聯(lián)合起來。救星到。地球睪丸!”

Ellis鼓著掌。她很開心。她本來是個在街邊遇到乞丐都會難過半天的人,容易抑郁的人,但小小蘑菇讓她徹底開心了起來。她拍著大腿打節(jié)奏,說:再吃一個。

Eva說:先讓這個過了……你看到什么奇怪東西嗎?

Ellis反問,你見到嗎?

——沒有。

——之前有見過?

Eva認真地點點頭,說,之前見過,我的靈魂,自己去了洗手間。

Ellis有點害怕,問,不會出事吧?你說之前吃過很多次,我才信你。

Eva擺擺手,說,怎么可能會有事?

Ellis想,最安全的辦法,就是睡個覺。她坐在土耳其花紋地毯上,半邊身子挨上沙發(fā),睡著了。

Ellis做了個夢,夢里Eva親吻她。

“醒了嗎?”Eva問她,“醒來之后,你可能會有些頭痛。”

Ellis看一下手機,午夜三點。她吃了一驚:“以為只睡一會,原來三點了。”

Eva頭發(fā)有些亂,猜疑地看著Ellis,良久,才問:你知道你剛剛做了什么?

Ellis反問,我做了什么?

Eva的眼光落在Ellis的肩膀上,說:你剛剛按住我,一頓狂吻……Ellis,你發(fā)生什么事了?不開心嗎?

Ellis臉一紅,呢喃著:你幻覺吧?

說著,她走進了洗手間,撲冷水洗臉。她懷疑自己出了問題,好像那些蘑菇?jīng)]有落入消化道,而是跑了上腦。

Ellis從小認識Eva,鄰居,同班同學(xué),好朋友。小時候,五六歲,Eva來她家玩,兩個小女孩見面格外瘋,跑得一身汗。母親就讓她倆一起洗澡。Ellis還記得,那時家里還沒有熱水器。洗澡要燒水。燒好一壺水,倒入厚厚的紅塑料盤里,摻入冷水,兩個就泡到盆里。母親離開忙別的,小女孩自顧自玩水,泡著。

母親說:“走到街上,說你們不是兩姐妹都沒人信?!闭f著,用一條大毛巾卷住她兩個,擦干身子,搽爽身粉。她們互相嗅著彼此身上的味道。

直到現(xiàn)在,Eva的洗手間里,還用著那個牌子的爽身粉。

Ellis從洗手間出來,Eva手里多了一支啤酒,眼角濕濕的,像下過雨。

Ellis坐到她身邊。Eva搭著她的手,似乎已清醒了七八分,著重地說:“多謝你。你是兩個月來第一個來看我的人?!?/p>

Ellis心照不宣地微笑著。她看著Eva穿著卡通睡衣的身體,又憐又愛。她已預(yù)料到,今晚無論如何,都要提起那件事——

兩個月前,Ellis在朋友圈見到一條信息。發(fā)信息的人是Eva當(dāng)時的男友。他發(fā)出了九張圖片,一部分是Eva與各種男人露骨勾搭的聊天記錄,剩下的還有幾張裸露照片。Eva的男友將她與眾多男人胡鬧的內(nèi)幕公開曝光了,不單止這樣,還把Eva的真實姓名、工作單位與住址都用文字公開了。

當(dāng)時Ellis顫抖著看完圖文,內(nèi)心像被投入冰海里。她才知道Eva是這樣的人,不敢相信,但只能相信。她又想到,如果被曝光的是自己,該會如何?越想,越害怕。后來戴維君說起這一幕,他說當(dāng)時他以為Ellis被鬼上身了,鬼臉都沒那么慘白。一問才知道,是她好姐妹出事了。

出事后,Eva的手機一直打不通,信息也不回。想必那時她已經(jīng)身陷泥淖,無力逐個回復(fù)了。Ellis通過朋友打探,得到消息說,Eva原本是個小公務(wù)員,在負責(zé)出入境的單位,出事后沒幾天就辭職了,一直窩在家里。據(jù)說有好幾個女人上門找她晦氣。她很快就搬家了,搬到不知道哪里去,斷了消息。有人猜她離開了這個城市,有人猜她回到老家那邊城鎮(zhèn),有人猜她到處旅游散心等風(fēng)聲過。唯一好消息是,有人自稱見過她,她還活著。

好幾次,Ellis在Eva原來住的地方門口徘徊,等她出現(xiàn)。Ellis依然覺得Eva是她姐姐??赡芤驗槟赣H以前常說她們像兩姐妹,這個念頭就在Ellis心里生根了。Eva出事后那段日子,Ellis頻繁地突發(fā)頭暈。也許這是姐妹間的心靈感應(yīng)。你受苦,我也有感覺。

自從十歲開始,Ellis和Eva這兩姐妹在長相方面便分道揚鑣。Eva越來越漂亮,Ellis一直在平庸的范圍內(nèi)徘徊。到升高中,再也沒有人說兩人像兩姐妹了。他們到了不同的地方上大學(xué),然后回到同一個城市工作生活。再見面時,那份姐妹的感覺不絕如縷,又接上了,分開小十年好像轉(zhuǎn)頭又回頭一樣。

Eva既漂亮又聰明,家底也不差,一走出來就是一輩子都會走運的樣子,誰都不會相信這樣人也會受千夫指。那個蘑菇的夜晚,Eva向Ellis坦白說,出事之后她最怕的就是以后沒人再理她。最艱難的那段時候,每天有人打電話給她。不認識的女人,沒見過面的,打給她,開口就罵她破壞人家庭,是淫婦,是禽獸,但凡拎得起石頭的大人小孩都可以扔死她。不認識的男人,沒見過面的,打給她,沒兩句就問她有沒有興致共度良宵,其中還有以前單位的小領(lǐng)導(dǎo)。爸媽待她也頗冷淡,只說,要是真不行,就回家吧。

她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又怕人,不知道還可以相信誰。她去了很多地方,開始對天對地對花草樹木說話,對流浪貓狗說話。在日本,有一個月,她在市場搬豬肉搬魚肉,從貨車往市場里面搬,來來回回,從天蒙蒙亮搬到天光,人工不錯,能維持生活,她想過就這樣搬下去,回國之后就干這個好了。在意大利,她又想干脆當(dāng)個乞丐,當(dāng)時她錢已經(jīng)花得差不多了。在多夫海岸的懸崖,她想過跳下,但恰好有人在旁邊舉辦婚禮,她不好意思。后來回國了,還是回到這個城市。搬了兩次家,東西越搬越少,心里也輕松了些,但還是一直窩在家里,不敢出去。

Eva說:“Ellis,現(xiàn)在我連自己的中文名字都不敢說起。你來看我,我真的很開心。你是出事后唯一一個來看我。好開心,原來這個世界還有人認我?!盓va輕輕親了Ellis的嘴唇,接著說,“如果有天我不知道在哪里死了,你一定要來認我,知道嗎?”說完又親一下。

Ellis說:“沒事了。最難熬的已經(jīng)熬過去了。接下來就會好起來”,Ellis回親Eva,“你別胡思亂想,放開一些?!?/p>

Eva雙手捧著Ellis的臉,問:“阿莉,我想問,到底你心里是怎么想我的呢?我犯這樣的錯。”

Ellis抓住她雙手,說:“阿芳,無論怎么樣,你都是我姐姐。”

Eva親吻她,像海浪柔軟的泡沫涌了過來。Ellis也涌了過去。

Eva稍稍有些驚愕。Ellis說,沒事的,那只是蘑菇在起作用。


5

關(guān)于這個世界,有種看法認為,它其實是一個游戲。注意,并不是比喻,而是認真的——我們的世界很有可能是個真正的游戲。因為這個世界太過巧合,太多偶然,太過不可思議!科學(xué)家越理解世界,就越理解到世界的存在本身就是奇跡。

世界的存在是個極極極極極低概率事件,接近于數(shù)學(xué)意義上的“不可能”,比一個人一輩子每天中大獎的概率還要低。就因為如此地“不可能”,所以有人認為,我們這個世界,很大可能是比我們先進得多的文明所創(chuàng)造的一個虛擬游戲。

我們的世界到底是真實還是虛擬?其實每個人都可以發(fā)揮想象,想一想,把世界當(dāng)作一場游戲,是不是也并非那么不正經(jīng)。想一想就好了,別多想。反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人們對于游戲和世界,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對于游戲,我們可以不斷犯錯;而對于世界,我們卻不能。

當(dāng)大困惑降臨到一個個人身上,世界會忽然變得很安靜,又會變得很短很小。在Ellis和Eva看來,世界只存在于午夜三點到四點之間某一塊光還照著的地方。

Eva的公寓留下一盞老舊的立式罩燈,原本剛好夠照著一個人。Eva在燈下放了一張單人沙發(fā)。多少個夜晚,她就坐在沙發(fā)上痛苦悔恨。仿佛那張淺咖啡色仿麂皮單人沙發(fā)就是孤獨本身,讓人舒服地深陷,再不想到別的地方去。而那一晚,沙發(fā)上多了一個人。那張沙發(fā)原來兩個人都能坐得下,并且可以在上面纏綿。

兩個人同樣分享著一種孤獨,和自我。安靜的夜,就似已經(jīng)謝幕的舞臺,觀眾已經(jīng)散去,在幕布背后,舞者才能夠自由起舞。她們跳錯的舞,舞步像書法狂草,笨手笨腳,涂涂抹抹,交代得不清不楚,話也說不利索,版面也臟得叫人笑話。這個過程多么失敗,多么沖動,多么錯,但靜下來,單單用一小塊光照著看,一看,竟是顏真卿偉大的《祭侄文稿》!

Eva的身體美得讓Ellis羞愧難當(dāng)。羞愧并非因為它很錯,而是因為它本來可以很對。Ellis想起了戴維君,他就是一直表現(xiàn)出很對的那類人。要是他知道,Ellis也喜歡女人,他會怎么想?情愛中的人,總是容易猜測別人的猜測,懷疑從來沒有懷疑的東西。就好似情愛從來與堅定信心無緣似的。Ellis只知道眼前這位女神,她展示了美麗,也展示了錯誤,從今以后,她再沒有東西需要隱藏了。反而是那些一直很對的人,每時每刻都要擔(dān)驚受怕怕出錯。

Ellis像回形針一樣扣著Eva,看著這個仿佛在她身下長出來的姐姐,那種仿佛血緣的感覺有翻涌起來。她想,如果你把我們可能會犯的錯都代我們犯了,那該多好。

到三點半,浪潮已經(jīng)退去遠遠,就像之前沒有發(fā)生過那時一樣。Ellis接到戴維君的電話。

男人欲言又止,問:“你還未睡嗎?”

Ellis說, 未。

男人問,不在家嗎?

Ellis說,嗯。

去哪里了?

去了一個姐妹家里。

男人停頓一會。Ellis聽到電話中呼呼的風(fēng)聲,問,這么晚,什么事?

戴維君說,以前在我們公司做了半年那個小妹妹,叫做艾美麗的,你還記得嗎?

Ellis說,當(dāng)然記得。那時她跟出跟入的。

戴維君舒了一口氣,說:那好。我跟你說,她現(xiàn)在有些危險。她吃了頭孢,晚上又喝了酒,說現(xiàn)在在家頭暈。你可以去看看她嗎?

Ellis反問,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戴維君答,我當(dāng)然在上?!龖?yīng)該是沒有辦法。群發(fā)信息給認識的人,看誰能幫幫她。

Ellis再沒多問,干脆答應(yīng)了。

戴維君問她:你知道她住哪里嗎?

Ellis說,查查人事部文件不就知道了嗎?

戴維君恍然大悟,說:對對對,還是你有辦法。去看看這小孩吧,救人一命。

掛斷電話后,Ellis翻查艾美麗住址,邊讀出來:天河區(qū)林和花園A棟508。她楞了一下,自我反問說:這里不就是林和花園嗎?

Eva點頭,說,就是。

撞鬼了,Ellis說。她跟Eva說起艾美麗的事,Eva也倒抽口涼氣。而更令人不解的是,Eva的家就是A棟508。兩姐妹忽然間什么興致都消散去,心里撲通撲通跳。

Eva說,那些小女孩,不想讓人知道自己住哪里,亂寫地址。

Ellis說,應(yīng)該就是。以前和她同事時,沒上過她家,但記得她說是住這一區(qū)附近。

二人猜測,艾美麗應(yīng)該就住林和花園,門牌號亂寫而已。林和花園總共六棟,每棟二十多層,少說四百多戶人家,怎么知道艾美麗住哪一戶?

Eva說,人命關(guān)天,落街看看吧,還開著燈的,就有可能是。

Ellis再確認下艾美麗的地址,又望望Eva,問:我們是不是還在蘑菇夢里?

Eva被這樣一問,不知怎么回答。說:先下去看看再說吧??赡苣芫纫粭l人命。

Ellis卻冷靜地坐了下來,眼神迷離,咬著手指?!暗浆F(xiàn)在還想什么呢?”Eva拉著她出門。出到門口,又折回家里,把積存了半個月的垃圾順道拿出來丟。

走在小區(qū),她們才發(fā)覺,周圍沒有想象中的黑。月亮很光,又涼快。Ellis猶豫不定,變成一個抱怨著,她邊走邊說:怎么會?吃了頭孢又喝酒,正常人會這樣嗎?戴維君在搞什么事情?

Eva搜索還亮著燈的單元,暗暗在心中記下,并不著急找上門。

喂,喂,Eva像叫醒某人似的,說,你可能沒遇過這種事,我可是明白這種感覺。

什么感覺?

Eva說,突然出事的感覺。


6

艾美麗分別給三個男人發(fā)了信息。

第一個來電的是戴維君。她最不想聽他的聲音。

第二個是當(dāng)晚與她約會,喝酒,多多少少有機會害了她命的施韋哲。

施韋哲在電話里頗為緊張,看來從來沒遇過這種事,他說:“你沒事吧?我馬上過來陪你。”

艾美麗說,不用了,這么晚,這么遠,我沒事,休息一下就好。

真的休息下就可以嗎?施韋哲說,多喝水,沖淡它,多喝茶。

艾美麗說,我會的。我喝了很多水,噓噓了很多次,應(yīng)該沒事吧?

——你應(yīng)該要去醫(yī)院吧?可大可小,穩(wěn)點好。

——嗯,睡一覺等天光我就去。

——真沒事?我還是過來一趟吧。你把地址給我。

——真沒事。不用不用。我自己知自己事。明天又是周末,不用上班,沒事的。

——你明天真去醫(yī)院才好。

——我會去的。

——真不好意思,今晚不該要你喝酒。

——沒事。像我外婆說的,痛星到,該懲罰我一下。

——罰你什么?

——罰我分了前男友。

——欸,不要有負擔(dān)。

——明白的,該是我就是我。這樣我心里也好受些。

——你有點不對勁。還是去醫(yī)院吧?

——我自己一個,這么晚,不敢去。天快光了,你快去睡吧。

——真沒事才好。

——真沒事。有事就接不到你電話了。

——我明天過來陪你。

——不用。

——陪你到醫(yī)院看看。

——不用。有心。

——說好了。我明天來。地址給我一下。

——天河區(qū),林和花園,A棟508。

——哪個林哪個和?

——我打字發(fā)給你吧。先不說了。再見。

艾美麗發(fā)信息的第三個男人是白家文。據(jù)說白家文在療養(yǎng)院生活作息很規(guī)律,早睡早起,不一定會接到她信息。她也沒有打電話。她就像一艘準備沉沒的船,向外發(fā)SOS。我們明明已經(jīng)進入了即時通訊的時代,進入了任何人都可以唐突任何人的時代,但偏偏有人某時候還懷緬著讓信息延時到達的禮貌。這就像約定見面的兩個人,心里總希望對方先看到自己,而不是先叫出對方的名字讓他看過來。即使冒著生命的危險,也要有禮貌,這就是當(dāng)晚的艾美麗。范曉萱有首耳熟能詳?shù)母瑁叭绻銗畚?,你會來救我”,艾美麗認為,這很沒有禮貌。

白家文也許會在天亮起床后收到她的信息,知道她做了這樣蠢的事。


7

艾美麗不可能知道,白家文在入院七天后已經(jīng)不能看手機了。主診醫(yī)生發(fā)現(xiàn)他,每每打開手機,就在看他以前和艾美麗拍的照片,還有備份在云端的聊天記錄。每一句話,在哪里說,什么表情,白家文記得越來越多,甚至有些未曾發(fā)生過的事,也摻雜進來了。記憶混亂,主診醫(yī)生說,下一步有可能會變成思維混亂,意識混亂,自我感喪失,后果很嚴重。

白家文為此很憤怒,他斬釘截鐵說:我記得的我就是記得。發(fā)生過的,不能當(dāng)作沒發(fā)生。

主診醫(yī)生說,你休息吧,準時吃藥。

白家文知道自己昏昏沉沉,想起一些事就累。吃藥會這樣。他越是叫自己不想,就越想。腦袋有把刀不斷在刮。清醒的時候,他最想知道艾美麗在干什么??墒鞘謾C被藏起來了,他聯(lián)系不到艾美麗。他發(fā)瘋地要知道艾美麗在哪里,和誰,做什么事。他問護士,有沒有消息。護士說,沒有。護士是個好人,一有艾美麗的消息,她會告訴白家文。

父母來探望,說了謊,說艾美麗轉(zhuǎn)告問候他。他會開心一回,然后又問,她為什么不來看我呢?她還是我的朋友。

等你好一些,她會來看你。

入院后,白家文的自殘行為并沒有減少。三周里面,他寫過六封遺書。每一封都讓父母家人傷透心。他的媽媽看哭了,說:寧愿從來沒有生過這孩子,讓他白受這么多苦。

“我們都不是為了愛情而來,卻會為了愛情去死”,其中一封遺書寫道,“對不起,讓我走吧,我實在不知道還能做什么?!?/p>

除了阻止他自殘,療養(yǎng)院也給他安排了一些工作,主要讓他煲白粥。醫(yī)生發(fā)現(xiàn)了他煲白粥的才能,就讓他到飯?zhí)脦鸵r著。醫(yī)生護士病人都夸他,煲的粥,好像云一樣。為什么這么好?白家文說,因為我姓白,一定要煲好白粥。

為了更多人吃到你煲的粥,可以嗎?

白家文答應(yīng)了。一直做得不錯,人也精神起來。直到有一天,有幾個病人抱怨,為什么每天都是白粥?我家人交了那么多錢,粥里連肉都沒有?

白家文聽到,躲回廚房冰箱旁邊哭了一陣。他想起爸媽,還在鄉(xiāng)下家里喂豬,早幾年說,等他有錢了,就回家里蓋房子,現(xiàn)在卻還要兩位支付昂貴的醫(yī)藥費,要他們隔三差五坐長途車來看他。他覺得自己就像一種絕癥,不但自己辛苦,整個家也會為他耗盡。

入院第三十三天,他前所未有地想出院。他向醫(yī)生保證,他不會再傷害自己。他知道自己還是有病。他會準時吃藥,讓身體里的怪物盡量安眠。他心里卻想:最壞的結(jié)果,要走,我也在自己家里走。

醫(yī)生不置可否,只說原則上,他們尊重每一位患者的個人意愿,后來又說服白家文再觀察五天。在五天里面,只要他行為正常,情緒穩(wěn)定,就可以安排出院。

那五天,白家文就像托舉著大型花盆的石膏像。你們也看過那種石膏像,上方是沉重的東西,支柱部分偏偏雕刻制作成人的形狀。如果那個人的形狀,真是一個人,那他就是一位竭力維持平衡的抑郁病患者。正常人可能會說,明明你的肩膀上空無一物,為什么會感到沉重?或者他們會說,我理解你的感受。這表明,面對病人,很多正常人連坦誠都無法做到。正常人之間都說不上理解相互感受,何況常人與病人之間。

有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感受,如果說能夠溝通,那唯一的原則是,誠實。

第三十八天的晚上,護士滿懷誠實關(guān)照著白家文。她蹲在白家文床頭說:我知道你很痛,忍耐一下。天光之后,你熬過去了,就可以回到外面的世界了。你有信心嗎?

白家文說,我行的。

護士也對他有信心,甚至把手機還給了他。醫(yī)生默許了。醫(yī)生暗地對護士說,如果這關(guān)他過不了,以后他也過不了。

十點后關(guān)燈,白家文把手機一直充著電,不斷翻看。由于藥的關(guān)系,他已經(jīng)很困了,但他決心這一晚不睡覺。他擔(dān)心睡著之后,世界會變,醫(yī)生會不讓他走,所以他寧愿一秒一秒看著這個世界不要出現(xiàn)變化。他看著和艾美麗的照片,他想,如果艾美麗只是照片中的一個映像,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時刻在變化的人,那該多好。他仰頭看出窗外,那晚有星星。他還是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驚醒,四點鐘,第一件事打開電話,有新信息。是艾美麗。他點開信息,看到“我吃了頭孢喝了酒,現(xiàn)在頭很暈。我是不是很蠢?”他雙手哆嗦,呼吸急促,他念起自己和自己約定過的咒語“沒事沒事沒事沒事”,控制不由自主的反應(yīng)。重新奪取身體控制權(quán)后,他偷溜出病房,走到樓梯間,給艾美麗打了電話。

電話一接通,白家文說:“你不能有事?!?/p>

艾美麗冷靜笑了下,說,我沒事。不用擔(dān)心。

一聽到艾美麗的聲音,白家文在住院二樓跳了下去。噼啪兩聲落地,電話屏幕摔碎了,他的左腳岔在花槽里,斷了。沒有人看到這一幕,只有月光看到。他拖著腳走向大門,念著咒語“沒事沒事沒事沒事”。門衛(wèi)問他去哪里。他說出去吃夜宵。

他用碎屏電話打了個車,目的地,還是設(shè)置為默認“家”的地址:林和花園。車程,約五十分鐘。

等車期間,他又打電話給艾美麗。電話通了,他說:我現(xiàn)在在路上。

艾美麗驚呼一聲,說:“你不要來。我不……?!痹挍]說完,艾美麗的話音變得低沉,變成男人聲,最后電話發(fā)出細微的“吱”一聲,壽終正寢。白家文把手機收回褲袋。他對滿天星許了個愿:只要艾美麗沒事,他就馬上走。

車來了。他上車。司機問他,去林和花園?

他說:開快點。


8

在林和花園,四點鐘不睡的都是些什么人?Ellis和Eva分別去拍那些還亮著燈的住戶的門。

B棟1103一對小情侶正在等夜宵外賣。C棟202的三個月的小孩啼哭餓了要喂奶。樓下C棟102的老伯說被小孩吵醒順道起床準備洗個澡去早茶。E棟2001一個眼睛特別小的女孩在趕插畫稿,那女孩還邀請Eva進來喝杯茶看看她的畫給些意見。最有用的是H棟501的一對三十上下的夫婦,從Ellis口中得知艾美麗處境后,在業(yè)主群里發(fā)了條信息,讓鄰居們留意一下。

“這喝酒小女孩是你什么人?”女業(yè)主問Ellis。

Ellis說,是我前同事。

女業(yè)主贊嘆道,同事有這種交情,真沒話說。有消息我通知你。

連拍七八家之后,Ellis不太熱心了,她和Eva碰了頭,去24小時便利店買杯熱咖啡,干脆在店鋪里喝了起來。

“急不來,”Ellis說,“有個女業(yè)主聯(lián)系業(yè)主群和物業(yè)了,有消息會通知我?!?/p>

Eva若有所思,嘆道:最怕夜晚出事。找個人都找不到。

Ellis苦笑,說,想想也是荒謬,這小區(qū),有個人正等人去救,但是沒有人找得到。

Eva反問當(dāng)回答,有多少人救過人?又有多少人知道怎樣去救人?

便利店店員坐在熟食攤位后面看時尚雜志,并不理會,也不發(fā)出聲響,就像另一個世界派來的、對這個世界漠不關(guān)心的臥底。

Ellis想起一件以前的事。戴維君的爸爸,也是死于飲酒意外。他爸一直有飲酒習(xí)慣,有一晚和平常一樣,晚飯喝酒,沖完熱水澡睡覺,第二天人沒了。后來醫(yī)生檢查說,酒后嘔吐,沒吐出來,堵住氣管,窒息。Ellis還記得那時戴維君媽媽哭得多傷心,多自責(zé),說要是自己晚上哪怕醒一醒,他就不用走。

“再去找找吧,”Ellis說。

夏天,南方天易亮。Ellis和Eva出便利店時五點鐘,天色已由黑轉(zhuǎn)為藏青。Eva有一件唐裝也是這種顏色。

經(jīng)過小區(qū)小門的時候,兩姐妹聽到鐵門外有個男人在哭喊著,哀求看門人放他進去。兩人走過去看情況。

男人在鐵門外,拐著半條腿,又紅又腫,幾乎是半跪,說著:你相信我,我真的住在里面,我要進去救人。我女朋友吃了頭孢喝了酒。

Eva沒多說話,就刷了卡,讓男人進小區(qū)。

Ellis問他:你也在找艾美麗?你只腳怎么回事?

白家文拉著她們邊走邊說:我是艾美麗的男朋友。我回來救她的。

Ellis自我介紹說:我是艾美麗前同事Ellis,這是我朋友Eva。艾美麗住在哪里?

白家文說:A棟508。

Eva突然停住,拉過白家文說:我就住在A棟508。

白家文煩躁不堪,提高聲量:怎么可能?

Eva把住戶卡拿出來,上面印刷著,地址:A棟508。

見男人一臉茫然,Eva索性把他拉上了A棟508。


9

白家文再次進入A棟508,卻已經(jīng)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

他問Eva,我可以坐一下嗎?Eva說ok,他才坐下。

白家文揉著太陽穴,問:家具你都買過新的嗎?

Eva說,是啊。

白家文又問:舊的你怎么處理了?

Eva說,我搬進來時候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張床,一張長椅。

——床你換了嗎?

——大房的換了。小房的沒有換。

白家文不由分說進了小房,掀開被單,確認那張床。他仿佛找回了這個世界的坐標,重新有了方位感。Ellis給她端上熱茶,也給他一條熱毛巾敷腳上的傷口。Ellis說,你應(yīng)該要去醫(yī)院。白家文說,我剛從醫(yī)院出來。

五點半,天色泛白,鳥開始叫了,新的一天即將來臨。

白家文覺得有必要對兩個關(guān)心艾美麗的人有所交代,他說:艾美麗可能已經(jīng)搬走了。不知道搬去了哪里。

他借過Eva的手機,想打艾美麗電話,卻不記得11位號碼。他嘗試登錄即時通訊軟件,卻又忘了登錄密碼。他差點崩潰,差點摔了Eva的手機。這個世界再沒有什么東西靠得住。

Ellis連忙撥通戴維君電話,讓后者告知艾美麗電話。Ellis把抄有艾美麗電話的紙條遞給白家文。Eva滿是憐愛看著白家文,那是她許久沒有見過的,充滿愛的樣子。

A棟508,南向,天亮了,它會最早知道。當(dāng)太陽升到差不多高,陽光就會透進來。投下的光斑,在一天之中,由短變長,由長變短。多少天,Eva窩在家里,哪里都不敢去時,就這樣定定看著光斑的變化,看一天完結(jié)。她眼前的這個男人,也曾住在這里,大概也看過和她一樣的光景。Eva覺得,人和人很多不同,比如她自己,就未試過像這個男人一樣愛過別人。到底是什么滋味,她想知道,她靜聽著白家文的電話。

白家文說:你沒事吧?你現(xiàn)在住哪里?為什么搬了都不和我說?你怕我嗎?

艾美麗說:我沒事。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在林和花園A508。以前我們住那里。

——你怎么回去了呢?你不在醫(yī)院嗎?

——你在哪里。我想見你。

——我不知道。我搬了。我到現(xiàn)在都不記得現(xiàn)在的地址門牌。

——你給我發(fā)定位。

——家文,算了吧。

——我只想見見你。見到你沒事,我就走。

——我沒事。你回去吧。我會見你的,但不是現(xiàn)在。

——那就明天。

——嗯,嗯,明天吧。你還好嗎?

——我都好了。約你明天,約好了。你回來林和花園大和茶餐廳。你最中意的漏奶華。中午12點,我會一直在。

白家文把手機還給Eva。他既舒心又頹廢地癱坐在沙發(fā)上,好像能坐到七十歲。

Ellis和Eva折騰一個晚上,吃了蘑菇,說了遭遇,釋放了愛欲,最后有一個陌生的男人坐在沙發(fā)上。一切好像既重要又不重要。如果這時有支槍指住她們的頭要她們說出一句概括意義的話,她們也只能記起這句,“明天又是全新的一天”。這句近乎迷信的咒語,其實沒有人知道它到底在說什么。只是期待著,天一光,事情會變好。那些空虛的感覺,很快會像星星一樣,在陽光當(dāng)中消失不見。

Eva給自己倒了杯咖啡。她坐到白家文身旁,說:小弟,趁天未亮,你說說和艾美麗是怎么回事吧。天亮了我們?nèi)メt(yī)院看你的腳。

白家文說,可以。

Ellis坐在兩人對面的單人椅上,把腿也縮了上去。她打了個噴嚏,沒遮沒掩,心想,可能明天要感冒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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