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使(后篇)

自從我卷入這個事件,已過了近一周。

而我的調查卻陷入了死胡同——盡管我可以在婦人的夢中自由行動。而夢的場景也不再限于那個無窗的房間,而是房間外長長的昏暗走廊,以及在它盡頭的那扇門。

走廊兩壁掛滿了娃娃。那些四肢畸形的人偶一個個歪著頭,低著頭看向地面,一點一點的滴著血。但每當我往前走一步,就可以感到背后無數的目光從墻上投來。

這種感覺像鉗子般夾住我,迫使我不自覺的向后看去。可就在我回頭的一瞬間,那張慘白的臉一閃而過,嬰兒般的悲鳴聲響徹耳畔,將我驚醒。然后我就睜著眼在床上躺到天明。

因此我無論如何也到不了走廊的盡頭。但我知道,那扇門之后,便是事件的核心。

而另一件事,我在今早才聽說。

當時我正在半醒的狀態下吃早飯。電話響了。

我認識的人不多,而且能算準我在這時起床的,多半是——

“早啊,蘼荼。我布置給你的事件,解決的怎么樣了?”

果然。這愉悅到令人心煩的聲音的主人,也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塤。

“你少來打擾我,或許這個事件就好解決些了。”我沒好氣的回答。

“哈哈!你還是老樣子啊。話說,你不去看望一下那個婦人?她都因為急性腹痛住院好幾天了,據說醫生馬上就要做手術了呢。”

“什……什么?”我一下站起。

“你就這樣關心你的委托人?”電話那頭傳來那個笨蛋的嘲笑聲。

還沒等我收拾東西準備出門去醫院,塤又在電話里喊:“先別急啊,說說你調查的結果吧,我想聽聽。”

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剛剛還嚷嚷著讓我去探病,現在呢,又叫我不急!

但考慮到他或許能為我指點迷津,我只好耐下性子向他講起夢中的見聞。

“你怎么想?”聽完后他問。

“多半是嬰兒或小孩子的鬼魂吧,可能已經變成鬼怪了,”我尋思著又坐回桌邊分析道,“我也知道夢中的事物,大都是潛意識中記憶與感知的具象化。那婦人對過去的記憶越來越清晰,很可能困擾她的鬼怪就藏身其中。對了,我上次問她關于過去的事,她竟然對自己二十歲前的事完全沒有印象!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了……”

“我查過她以前的經歷,”塤這時慢悠悠的開口,“她在二十歲前曾精神崩潰,康復后把以前的事基本忘光了。看來你不知道?我以為她會告訴你呢。以及,剛剛分析的不錯哦。”

“少……少夸我,接著講。”

“你去她家時看見那些孩子的照片了吧?”

“那些孤兒的?看到了。”

“但你可能不知道,有幾個孤兒在三年前失蹤了,至今下落不明。他們都是由那位婦人親自照料的。當然嘍,也沒有什么確鑿的證據指向她啦。”

“你什么意思?”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只是陳述事實而已嘛。你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這種情報不正是你需要的嗎?”他壞笑道。

“我探索事件都到了這個地步,你現在卻暗示我那、那婦人可能是個誘拐甚至殺人犯?”我幾乎是尖叫道,“你為什么不早點和我說!你是不是想……”

“嘟、嘟、嘟……”這便是回答。

我狠狠的把電話砸回去。

塤……你這個笨蛋……笨蛋!竟然把這么棘手的事推到我頭上!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咬牙切齒。

但經過這一折騰,冷靜下來后,我反倒清醒了不少。

如果真的如塤暗示的這樣……那么那個鬼怪,是——尋仇的?但不知怎么回事,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疑點就在思緒中打轉,卻怎么都出不來。

只有等那扇門打開了,我想。盡管在夢中那個鬼怪在阻止我,但門會打開的。這只是時間問題,我再清楚不過。



我在昏暗的走廊跑著。

快了……門……在走廊盡頭的那扇門,終于打開了一條縫。而我所要做的,就是沖到那邊,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它,深入事件的核心,以及——擺脫那個在我身后窮追不舍的鬼怪。

就同我初次見到它一樣:碩大的,不成比例的頭顱,細小的身子,與發育不全的四肢。它如影隨形。

走廊兩壁,開始傳出嬰兒般的號哭聲,掛在墻上的人偶,潺潺的流出鮮血——

這些就算是罪證嗎?是那些失蹤孤兒的怨恨與遭遇的——具象化嗎?

不……

那個扭曲的怪物,不知何時擋在了門前。等我急忙停下時,看見的是它那雙深陷下去的漆黑眼眶,和扭曲張開著的巨嘴。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知道,又要是夢醒時分了。

眼前一片漆黑,似乎我又回到了那個無窗的房間里……

好難受……身體被迫蜷縮為一團,手只能放在胸前,擠在有限的空間里。明明……在房間里,卻伸不開腿腳。我用力舒展身子,卻只是徒勞。

噗通……噗通……噗通……

耳畔傳來模糊而沉悶的,心跳聲?

我究竟是在……

我的思緒凝固住了。我的手,不,連同整個臂膀,整個身子都開始變得麻木——它們漸漸變為了石頭……

巨大的恐懼將我吞沒。不、不要,為什么會……不要啊!

我尖叫著,掙扎著醒來。

天吶……我喘著氣,感覺自己實在是糟糕極了。

可再一看,我正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剛剛這一下,所有的護士,醫生,甚至包括從病房里探出頭的人,全都無比驚愕的盯著我看。

我頓時面紅耳赤。只顧低著頭,真想挖個地洞鉆下去。

本來是探望婦人,結果來的太早,等的時候一走神竟然睡著了……不過,也算是有所收獲,剛剛的夢。

我強裝鎮定,一邊低頭回想著夢里的種種細節,一邊起身慢吞吞的向老婦人的病房挪去。

周圍還有不少人又驚又恐的看著我。

看……看也沒有用!我、我、我才不會道歉呢!



看見我推門進來,床上的老婦人綻開笑容。

“來,閨女,坐吧坐吧!”她費力的欠起身,指指床邊的椅子。

塤早上的話又一遍在耳邊回響起。我愣了好一會,才過去坐下。

正午的陽光從窗戶外照進來。

“您的……養子們呢?”我從剛剛起滿腦子都是失蹤孤兒的事,不知不覺這個問題竟脫口而出。

“他們看過我,剛剛走了。”她道。

我應著,一邊悄悄地打量她——真不敢相信,如此慈祥的老人,竟然會卷入孤兒失蹤這種事件。不知為什么,我是那么的想去相信她,相信她與這個事件無關。我也相信自己的感覺:她明明是很愛自己的孩子的,盡管他們中沒有一個,體內流著自己的血液。

“如果我也有個想你這樣的孩子就好了。”她邊說邊看向窗外。我這時發現她的手在微微顫抖,“很快就要做手術了。到時候醫生就會把病灶取出吧。說真的,就算是結石,我也寧愿把它當做是自己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我真的是瘋了吧。”

我什么都沒說。我伸出雙手,緊握住她那只冰涼枯槁的掌心。

“最近幾個晚上,我想了很多事……好害怕,不知為什么。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恐懼,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用沙啞的聲音喃喃。

我幡然醒悟。我錯了。我的直覺是正確的。

“這位姑娘……”身后傳來護士的聲音。該走了。

本以為臨走前她會要求我再來看她,或者是以后多到她家去做客聊天。可她只是笑著,沖我揮揮手。再平淡不過。就像以往送我調查離開時一樣。

但這一次,她的笑容中有一絲難以言明的解脫。

“我實在是太老了,老的……再也逃不動了。”

她在最后仿佛這么說。

婦人的幾個養子守在手術室門前,或許還想再見她一面。

已經沒有我什么事了。

我在走廊上走著,離病房越來越遠。醫院的悲歡離合,還是留給他們吧。或許他們能從中品味出真正的味道。而我,解決事件,然后影子般默默退場——正如這一行人的宿命般——這才是屬于我們的謝幕式。

四周驀然人聲消逝。我停下腳步環顧周圍,醫院灰白的走廊,已空無一人。唯有窒息的寂靜與時隱時現的耳鳴。

我知道,手術開始了。

漆黑的雨水,毫不留情的打在我身上。我半坐在一片花田之中。

周圍原本怒放的花朵,如今都因雨勢的強大而支離破碎;尚未綻放的花蕊,也因突如其來的天災而黯然夭折。

你在的吧?在夢境中一直阻止我打開那扇門的……鬼怪。你現在也正看著我,不是嗎?

我聽見背后的花叢中傳來雜亂的聲響。但我不需要回頭。

我先要和你道歉……對不起。我之前被錯誤的信息誤導了,因此一直把你當做那些失蹤孤兒的鬼怪……可能換成誰聽到了,都會暴跳如雷的吧。

黑雨越下越大,雨聲湮滅了一切回應。

你……原本是不抱希望的嗎……你以為自己,會伴隨著那久遠的秘密,與那婦人一同進到墳墓里去吧。所以現在,你才那么拼命。拼命地阻止我,拼命地……不讓她回想起來……對嗎?如果你當初被平安的生下來,現在,我得叫你叔叔了——那個六十多年前,胎死腹中的嬰兒,所化為的鬼怪?

在我面前,那個身影又出現了。碩大的頭,瘦小的身子尾巴,和發育不全的四肢。它的雙眼,空洞的望著我。

我也想了很久很久……你在夢中雖然一直追逐我,但真的沒有傷害我的意圖。直到上一個夢,我才慢慢反應過來,你……是想傳達什么給我嗎?夢里的場景,就是你利用現實巧妙的在暗示我吧。無窗的房間,就像子宮;長長的走廊,意味著通向生命的路;而走廊盡頭那永遠無法被你打開的門——就是你過于短暫生命的……休止符吧。

雨水打在它身上,順著它石灰石般的臉頰流動,再從眼眶處一行一行的淌下。

當時,你懷著被拋棄的怨恨,每夜每夜的試圖回到母親身邊。你做到了。而且在她身邊一呆就是六十年。我想我已經知道了為什么會持續這么久。如今,你因為某種原因不安起來,你是想……守護什么,不讓那位婦人在夢中靠近什么東西嗎?

能感覺得到,它想向我述說什么。

因為她……要想起來了。

我聽見一個聲音這么說。



一個母親的痛苦,作為孩子,可以感受的到嗎?陌生人們的不幸,我,有資格去一次又一次見證嗎?

以欲望,暴力和獸性凝結成的烏云,降下了毀滅的暴雨。

我看到一個女孩。她倒在雨水之中,不住地嗚咽抽泣。

雨水浸透了她的衣裳,弄得她頭發凌亂的散在地上。雨水殘暴野蠻的澆灌下來,她近乎是絕望的用雙手護住身子,來抵擋它無孔不入的侵蝕。這只是徒勞。

閃電劃過烏云,照亮了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那是……果然嗎……那位婦人年輕時的樣子……

悲傷,怨恨,恐懼……夾雜在哀鳴與尖叫之中,在風雨里交織,撕裂。那女孩的臉,已沾滿了污濁的泥水。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女孩也只是一動不動的躺著,不再掙扎,任由它們鞭撻蹂躪。

終于,她動了動四肢,費力的從泥濘的地上爬起,拖著虛弱的身子,不知要去往何方。

天空中這時傳來雷鳴般的聲響:

“不潔凈!不潔凈!”

“你敗壞了名譽,你這個背德者!”

“你已骯臟不堪,定將受到驅逐!”

“下地獄吧!不配擁有神之垂青的敗類!”

一聲聲巨響,從四面八方轟入雙耳。

女孩只是木然地走著,極為緩慢的挪動身軀,仿佛戴著沉重的鐐銬。

她一定連反駁哭喊都力氣都沒有了。

就在那時,那個鬼怪出現在她身后。只不過,那時的它,身體散發著淡淡的粉紅。這是這黑白風雨中唯一的色彩。

很快女孩又一次跪在地上,倒下。她痛苦的扭作一團,雙手捂著肚子。它很焦急的圍著她打轉,盡管無能為力。

可下一秒女孩突然轉過頭,發瘋般大口吞吃著地上的淤泥。她每吃一口,那鬼怪的身體便暗淡幾分,行動也愈發僵硬。意識到這一切的它,開始試著奮力阻止——但是太晚了。

它已經,徹底變成了灰色。不再鮮活,宛如磐石。

它就如斷線的木偶,毫無征兆的倒在地上,不再動了。而那女孩,動作也最終慢下來,頭一歪,倒在了它身邊。

暴風雨依舊,那黑暗,吞噬殆盡了這兩個渺小的不能再小的人影。

等我回過神時,臉頰上已滿是淚水。

這段最黑暗的記憶,在崩潰的精神之下,被埋進了回憶的深淵——不可探求,不可窺探。

這就是那扇門之后的真相,這整個事件的,核心。

而如今,開始不斷回憶起年輕往事的老婦人,又要重面那份痛苦,所以你——我看著那個鬼怪——不惜打破近六十年的沉寂,想盡一切方法阻止她嗎……

它的臉做不出回應的表情。

謝謝你……可以信任我,把這一切都講出來……我仰了仰頭,盡量把眼淚逼回去。

暴雨已逝,天已放晴。

“可是,”我猛的想到了什么,“你在老婦人體內寄宿的實在太久了,還是趁現在快離開吧,不然的話……你可能會……”

那個孩子依舊盯著我。突然,它微微笑了一下。

我睜開雙眼,不自覺的揚揚嘴角,抹了抹眼旁的淚痕……算是,對它的回應吧。

我剛才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說出真相。在病房老婦人的話點醒了我,同時也暗示著,她很可能都已經想起了那些事。所以她……才會那么害怕吧。

害怕那個,花了將近一輩子去逃避,卻終究不得不去再次面對的殘酷的回憶,與冰冷的事實。

那個鬼怪,放棄了自己逃離的機會,卻還是沒有能守住那個秘密。它失敗了。

我看了眼表,手術已經開始有一會了。

我從掛號廳的椅子前站起——

今晚,我沒有再作任何夢。


尾聲

與塤打電話時,我正在吃早飯,看報紙。

“所以說,那個鬼怪的本體是一具石嬰嘍?”他說,“真罕見呢。”

“嗯,我以前也只在書上看過。胎死腹中的嬰兒沒有被吸收或排出,反而被鈣質一層一層地包裹,就會變成石嬰,長久的留在母體之中。”之后,我又喃喃道,“可憐的孩子。”

“也因此,從婦人體內取出石嬰已成為頭版頭條了。這幾天人們都在議論這件事,什么巫術的降頭啊,不貞的天譴啊之類的流言碎語遍地開花,”說到這,塤話鋒一轉,“但是……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雖然遺憾,但至少她,不必再為此而苦惱了。沒想到,手術才過了幾天竟然就發生了這種事……”

“都過去了。一會再聊吧,我想……出去透會風。”我掛斷電話,放下報紙,向客廳走去。

報紙上第一版印著新聞:“今日凌晨,前幾日剛取出石嬰的慈善婦人在市醫院不幸去世,享年七十九歲,院方宣稱是急性大出血引起的器官衰竭……”

我的胸很悶,胃在打顫,犯惡心。

我又看了眼紙條,把它放回抽屜,起身走向陽臺。

陽光撒在身上,好溫暖。

一定母子團聚了吧。

我望著泛藍的天空,這么想。

她實在是等的太久了。她所等待的那個天使,遲到了整整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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