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時青言
開篇
醫院太平間門外走廊的盡頭,白頭發的老人手里緊攥著一封褶皺的信件和一個大海豚掛墜,歲月在她的臉上雕刻出滄桑,可滄桑卻蓋不住此刻的落寞與哀傷,眼角有幾滴尚未風干的淚水,等不及風,自顧自地暈染進蒼白的臉頰里。
遺囑上寫著:把自己股份中的百分之五轉贈給方玥女士。
信件上寫著:方大頭,我應該見不到你最后一面了,兜兜轉轉,還好未散。
方玥再次抬起了頭,眼神沒了焦點緩慢地環顧一周,距離自己五米外,圍著一群人,那是被她不久前的情緒嚇到的,她說走開,他們就沒再敢近身。眼神終于在太平間緊閉的門口找回了焦點,干澀的喉結處掙扎出幾聲低不可聞的沙啞:“老陳,你看你,走了也不提前知會聲。”
“媽!你可算醒了,老爸聽說你突發心臟病,連夜坐飛機到沈陽,他在你病床守了一天一夜了,剛睡著。”
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正午,太陽熱辣辣地晃得眼皮抬不上來,撲鼻而來的消毒水味反倒是安了心神。老吳安靜地趴在床邊睡著了,眉頭緊皺的樣子,不禁讓方玥一陣心疼。掙扎著起來,可發現自己的手還被老吳捂在懷里。向女兒比了幾個手勢后,這房間里,就只剩老兩口了。
那是2056年的6月12日,新聞播報,正泰集團的董事長陳辰于兩日前在沈陽第一人民醫院,經搶救無效身亡,死因車禍。
01
“方大頭,你怎么老考第一啊,就不能把那熱乎寶座讓出來,我坐會兒?”坐在方玥后邊的陳辰撇著嘴、哼唧哼唧不服氣地拿格尺敲著前面所謂的烏黑色的“大頭”。
“陳麻子,我說,你這千年老二就愿賭服輸吧,麻溜利索地請客吃飯。”方玥回頭,壓著下巴,故意眨巴眨巴大眼睛,望著“楚楚可憐”的某人,用食指隨意敲了敲自己的“大頭”,說:“陳麻子,你得承認,你這不如我。”
“嘖!方腦袋,你還順桿爬了是不?”
“熊樣。”方玥換上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眉眼,然后轉過頭繼續寫東西。“冷冰冰”的一句話,噎的陳辰喘不過來氣,吧唧吧唧嘴,噤個鼻子,干瞪眼。
那是2010年的秋季,走廊里一群高二的學生相互嬉笑打鬧,校服印染的藍白色,熱烈地撐起了整個青春。
陳辰記得很清楚,當天是2010年的12月1日,沈陽的冬天已經下了好幾場大雪,窗子上氤氳著霧氣,聚成細水流,緊緊地趴在玻璃上往下出溜。這家餐館叫知音,生意一如既往地紅火。陳辰把手藏在桌子下,左右手反復摩擦著,可總也擦不干手心的汗。剛吃完火鍋的嘴巴似乎不太聽使喚,咽了口吐沫,試圖張了張嘴:“大頭,大,大頭……”
“祝你生日快樂!”
“埋頭苦干”的方玥塞進去一大口白菜,正嚼的津津有味,忽地聽到這話,微微皺了皺眉毛,下一秒,抬起頭,露出兩排皓齒,爽朗地回句“謝謝”。
“大頭,我,我發現我好像喜歡上你了,怎么辦?”
這一幕的結局,有些反常,以至于這一天的記憶就像個幽靈一樣,在陳辰的腦海里住很多年。
他記得,方玥的臉色登時變得很蒼白,深深皺著眉頭,噼里啪啦地撂下筷子,拿起書包,連招呼都沒打,就跌跌撞撞跑出了火鍋店。
留下自己,一動不動,木了許久。他還記得,昨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里住著他心愛的姑娘。
他說:我喜歡你。
她回:剛巧,我也是。
02
話劇終于到了尾聲,男女主終究沒能在一起,旁邊低年級的小女生哭成淚人,怕是又一個失戀的。方玥仰頭把在眼圈打轉的眼淚,一股腦灌了回去,心里咕噥道:我祝你幸福。
她未曾想過自己會如此心狠手辣、公職私用,一個話劇社社長,硬生生把一部元旦晚會的喜劇按照自己喜好,編排成了悲劇。
那是大學二年級的冬末,80天前,陳辰在電話里說,他今年終于不用過光棍節了。彼時,方玥正在寢室收拾雜物,拿著信件和小海豚的手驀地愣在半空中,腦海中嗡了一下,不斷傳過來遠處的回音:我有女朋友了,我有女朋友了……
信件上的日期是2010年12月1日,某處寫著:
“大頭,你知不知道,你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委屈的樣子也挺讓人心疼的。我看不得你難過,半年前,我就在樓梯盡頭處撞見你流眼淚。你這個人,心思重,天大的事也自己揣著掖著扛著,不外說……在你面前,我總是呆頭呆腦的,因為喜歡你吧。你看,喜歡一個人,就是這么不講道理,腦袋不受控制地,想把你拉過來,抱在懷里。”
送你的掛墜是條海豚,我托在希臘工作的姐姐幫我買了兩個,你這個是小的,我那個是大的,小的像你,乖巧……這些都是我偷偷塞進你書包的。”
一秒前的方玥,還在猶豫,他要是再表白,就答應了吧。
方玥悶著的一口氣最終撒向了好友:“凡,我終于體會到,你當年沒戀愛過卻失戀的感覺了。我比你強很多,沒要死要活的。”
方玥說,她失戀了,對象是來過她世界卻未曾真正“到訪”過的他。
03
時間的指針,悄悄地又往回轉了一年的長度。
雖然坐在了飛機上,但陳辰的腦袋依然處于“消化不良”狀態,他朝思暮想的女孩,出車禍了,右腿嚴重骨折。
從來都是咧起嘴笑呵呵的方玥,昨晚,在電話里哭了將近兩個小時,那時,距離她出車禍已經過去了五天。陳辰從來不知道,方玥竟然那么會講故事,青筋緊繃地聽到結尾時,他罵了句“混蛋”,也不知道是罵誰。他還罵了一句:方玥,你他媽的就是個大騙子!
貧窮編織的童年,摻雜著譏諷、嘲笑、哭泣,交不起的學費、補丁的褲子、吃不飽的肚子、破洞的鞋……
可都比不上隔三差五的打罵,吃喝嫖賭、醉醺醺的樣子、猩紅的眼睛、粗俗的臟話、隨手一扯的柳條、抽打聲、女人的哭泣聲、求饒聲、皮肉綻裂聲……這樣一副寫實的油畫,勾勒出方玥完整的童年。
被上了鎖的里屋的門縫處,露出一雙驚恐的大眼睛,淚水噴涌而出,小小的身體瑟瑟發抖,雙腿發軟,撐不住自己愈發增加的重量,身體緊貼著房門滑了下去,癱成了一片木訥的死水,嘴里著了魔地反復呢喃:“媽媽,媽媽……”
打在母親身上,疼在女兒心里。
女人努力向門外爬,卻又心有所絆一樣,不忍離去。終于在2003年的春天,這個有著精神病史的瘋女人爬出了這個門,成了公安局“失蹤人口”統計中的一員,只是,沒人去報案。
家暴的對象,終于轉移到了小女孩。她還未曾嘗過,生活的甜。
2005年的12月1日,那天,成了小女孩一生的噩夢。
方玥捧著班主任送的生日小蛋糕蹦蹦噠噠地往家走,嘴里哼唱著:“祝我生日快樂。”
打開里屋的門后,蛋糕做了直線運動、無聲地砸在了地上,地上還躺著一個男人,嘴里大口大口吐著白沫,她發了瘋地跑出去大喊:“奶奶!有沒有人啊,救命啊!”
小女孩始終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會自殺。奶奶說:他壞事做多了,閻王提前判了他死刑。
“陳辰啊,你在信里不是說,你在高中,有次撞見我在走廊的盡頭,偷偷抹眼淚么,那天,我奶奶去世了。”
“你和我表白的那天,是我的生日,也是父親的忌日……”
電話傳來了一連串嘟嘟的忙音,陳辰緊握著手機,一動不動,這個大頭是不是說不下去,在醫院蒙在被子里哭呢?
你看,她總是這樣讓人放心。
那是2012年12月16日的晚上,通話結束,相隔萬里的兩處,失眠了兩個人。
04
車窗外的景色像幻燈片一樣,閃的很快,一會兒高山,一會兒大河,一會兒樹林,一會兒田野、一會兒高樓、一會兒橋洞……陳辰的腦袋里也播放著一部青春劇,女主角是方玥。那是2017年的5月,已經工作了一年的他第二次去往有她的城市。
青春劇的開篇,是高一那會兒,同班的一個女生,每節課都坐在教室前排認真聽課,不愛學習的男孩,總是坐在后排看著她的背影,懶洋洋的陽光、一頭烏黑長發,成了男孩整個夏天的回憶。
后來,他們終歸沒在一起。再后來,天南海北的距離掐斷了男孩最后的念想。今年夏天,男人坐著高鐵從沈陽去南京見她,想給自己那八年一個交代。男人想親手給這部劇畫上一個句號。
“或許,可能是一個新的開端。”陳辰雙手拄著下巴,思緒在回憶里打著旋兒。
四年前,他握緊電話,在另一端說:“真希望我現在就在你身邊。”
然后第二天,他就坐上了去她城市的飛機。躺在病床上的方玥瞪大了眼睛看著門口處風塵仆仆的來人。
陳辰說:“這個時候不在你身邊,那什么時候在呢。”
陳辰和家里撒了一個謊,湊齊了方玥剩余的住院費,那個肇事司機沒那么多的錢,吃牢飯去了。奶奶去世后,方玥假期就寄居在大伯家,伯母自然是言辭苛刻,處處刁難。方玥算沒有直系親人了。
陳辰在醫院照顧了方玥半個月,然后陪護她回到了沈陽,方玥迫不得已休學一年。
車站出口處,有個熟悉的小腦袋左顧右盼,那是陳辰一直放不下的女人。
“方大頭!”
時光荏苒,大頭,許久不見,想你了。
05
這年是方玥的畢業季,工作一年的陳辰,說他想來南京玩三天。
第一天,下起了雨,方玥穿的有些少。南京的天,一旦被雨浸染,就濕冷濕冷的。
方玥雙手緊抱著自己瘦小的身體,被凍得哆哆嗦嗦,用手不斷摩擦著肩膀,去中山陵的車是敞篷的,風灌得猛。
“把手給我吧,用熱傳導給你取暖。”不知陳辰有意還是無意說了這么一句,隨后補了句:“你別多想。”
那是方玥第一次接觸男人的手,很大、很厚實、很有溫度,小手被包在里邊,暖暖的。
就在那一刻,方玥閉上眼睛對自己說:我給自己一次放縱的機會,三天,給你給我,給那三年的青春,一個交代。不克制,不隱藏,隨心吧。
他們拉著手,像情侶一樣去了很多地方。
方玥累的趴在快餐店的桌子上小憩會,陳辰寵溺地揉了幾下她的頭發,那是第一次,有股電流從頭部擊打到心臟的底部。她假裝不知道,睡得很沉。
他們坐著輪渡去了江對岸的老城區,年代久遠停用的火車道是《情深深雨蒙蒙》的取景地,方玥拿手機拍的很認真,驀地一轉頭,撞進了他的懷抱,他個子很高,高出方玥一頭。那是他心臟的位置吧,它在咚咚加速的跳么,它在想什么?
南京是一座很有歷史底蘊的城市,滄桑、厚重。再次走進南京大屠殺紀念館,方玥是抗拒的。看不得血腥殘暴東西的她,時不時閉著眼睛,右手緊緊抓著陳辰的手。每次從紀念館出去,方玥都會很難受,坐在外邊的石凳上抬頭看著天空發呆,大口大口地喘氣,緩上十分鐘。
陳辰能感覺到,來自她手心的抗拒,纖細柔軟的手恐懼地躲避著這里壓抑的氣氛。
他低頭,看著噤著鼻子、咬著嘴唇的她。這丫頭,還是那般善良。
方玥未曾注意,他們的手竟然在一起黏了一個多小時。她能感受來自他的安撫,十指相扣的時候,她真的想過“永遠”。
途遇紫峰大廈,那是江蘇第1、中國第6、世界第10高樓。方玥畢業愿望清單上有這一項,臨時起意,隨著電梯爬了上去。從下午4點待到晚上9點,從藍天白云到日落長江,最后是月朗星稀、萬家燈火。
兩個人就靜靜地坐在落地窗前的沙發上,俯瞰南京城,很長一段時間里,誰都沒說話。
后來,許是觸景生情,他們聊到了人生和理想。
他說,他以后還是要留在家鄉發展的,父母都在那,人脈也在那,生活壓力小些。
她說,她想往遠走,她想去深圳看看。
她一直在逃,逃離回憶,逃離那座斑駁流年的城。
陳辰低下了頭,濃密的睫毛也未能遮住他眼底的憂傷。
玥,咱們這是要說再見了么?
06
27歲那年,他結婚了,新娘很美麗。
陳辰一共談過兩段戀愛,第一段只維持了一個月,第二段的對象,是今天主場的女主角,新娘。兩人談了三年。方玥單身到現在,卻失戀了兩次。
那天,方玥從圖書館出來,看到陳辰在網上發了一條動態,附帶一張照片。她第一反應,竟然不是祝福,而是把圖片放大,仔細看了看那個女的,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是在比對,誰更漂亮。最后頹喪地關掉手機,晚上的風有點大,大到吹落了眼淚。她是嫉妒了吧,照片里的女人那么美,和他那么相稱。
陳辰,你又害我失戀一回。
婚禮的酒席熱熱鬧鬧、吵吵嚷嚷。陳辰看見一個身影不聲不響地退了出去。
方玥坐著公交來到了高中,校門外那家叫知音的火鍋店竟然還在,只是工人正在摘門口的牌子。
“老板錢賺夠了,去干更大的買賣,把這家店盤出去了。”梯子上的糙漢大聲回答著。
門吱呀地開了,餐館里很亂,灰塵在正午的光線上翩翩起舞,有什么東西“啪”地被方玥碰落,掉在了地上。
是一個留言冊,只是……
“你走的那么匆忙,空留我獨自憂傷。大頭,你知道嗎,我從高一開始,就一直默默地喜歡著你。”
2010年的12月1日。那天,方玥一路跑到了教學樓的樓頂,抱著自己,哭了很久很久。陳辰,你太好了,我太不好了,我配不上你,你以后會遇著更好的女人,她會替我來愛你。
研究生期間,陳辰對方玥說:“你得遇到一個好男人才行。”
陳辰,你就挺好的,比你再好的,遇到遇不到,要看命了。
隔壁CD店的音響唱到:“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曾一起走卻走失那路口。感謝那是你,牽過我的手,還能感受那溫柔……”
方玥把那頁紙撕了下來,抿著嘴笑了笑,“陳麻子,我們再也回不到那些陽光明媚的午后了,當然,我,祝你幸福。”
方玥轉身,離開了這些物是人非的地方。
然后,繼續,想著童話里的遠方,嘗著一個人的薄涼。
07
33歲的方玥,自由職業者,小說家。老公吳成林是一家雜志社的編輯,兩人于2023年,結的婚。
方玥一邊寫書,一邊要照顧兩個娃,小的3歲,叫吳婷,挺乖的。大的5歲,叫陳珂,皮的很。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方玥,做壞事被方玥教訓,眼巴巴地癟嘴委屈,連哭都不敢哭。但這孩子,偏偏還就和方玥親。吳婷不懂事,成天哼哼歪歪地和陳珂搶娘。陳珂挪騰著小短腿,歪著脖子噘著嘴,心里哼唧到:等俺爹從國外回來,就有人給我撐腰了。
所有的故事總要有轉折才精彩,所以陳辰和方玥的故事并未完。
陳辰結婚后沒多久就辭職了,和大學幾個朋友合伙創業,他算是頭頭。第二年,妻子進了產房,只是有去無回。陳珂的出生,伴隨著生母的死亡。
第五個年頭,陳辰創業失敗,公司破產,資金運轉緊張的時候,一時糊涂,鋌而走險,涉嫌經濟詐騙,犯罪,鋃鐺入獄。消息突然,陳母高血壓上來后,就扔下4歲的陳珂,走了。
事發前的幾個月,方玥從朋友那聽聞陳辰公司資金運轉遇到困難后,二話沒說,把自己這兩年出書賺的25萬打到了陳辰的賬戶上,為此,吳成林和她吵的不可開交,自然是說她有二心,鬧離婚,直接氣的搬出去住了。
幾個月后,陳辰入獄,判刑兩年,他把4歲的陳珂托付給了遠在深圳的方玥。
獄中探視的時候,陳辰哭了,喉間顫動,額頭青筋暴起。
“方玥,你這天大的恩情,我陳辰會記一輩子。”
“謝謝你,大頭,陳珂自小沒母親,缺母愛,我這個做父親的還成天在外工作,孩子被寵慣了,不聽話。他得讓你多費心了。”
“我這個當父親的,不稱職,我混蛋,我就放心不下這孩子……”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一個大男人,隔著玻璃,趴在桌子上,哭了足足有兩分鐘。
“陳辰,我方玥跟你保證,等你出獄,帶著白胖胖的陳珂一起來接你。”
吳成林分居在外,左思右想,狠不下心,琢磨回家和方玥談談緩和下。開門的一瞬,石化在那了。客廳里多了一個小男孩,還叉著腰欺負著吳婷,吳婷哭的梨花帶淚的。這哪行,吳成林抱起自家女兒瞪著陳珂,這下,陳珂也哇哇大哭起來。
方玥從廚房出來,看見這一幕,哭笑不得。三個孩子,真操心。
“成林,我對你真心無二意,陳辰曾有恩于我,在我心灰意冷求生無望時,救我一命,這恩,得報。”
后來,70多歲的方玥寫過一本回憶錄,她說,從那件事上,她就認定了這個丈夫,會死心塌地跟一輩子。
08
65歲那年,方玥和家里人去歐洲旅行半個月,同行的有老伴吳成林、方玥一家、陳珂一家。
這次旅行是陳珂張羅的,這孩子小時候她帶了兩年,之后每年假期,都會嚷嚷著要來深圳看方姨,孝順的很。
陳辰出獄后,又繼續創業,憑著不到黃河不死心的意念,一手帶起了正泰集團。37歲的時候,再婚。陳珂和這個后媽的感情一般,陳辰夾在中間也是沒辦法。
歐洲行的這天,希臘街頭,陽光很足,方玥一個人出來轉悠,沒讓人跟著,她騙他們說她要找靈感,但其實,她就想一個人待會兒,因為這天是12月1日。孩子們和老伴都形成了默契,從來不給她過生日。
她進了一家禮品店,漫無目的地逛著,恍惚間,在貨架上看見一對圍成心形的海豚掛墜。有熱的血液猛地淌過蒼老的心臟。
掛墜后邊墻壁上貼著的紙牌上寫著:
“在很久很久以前,天神之子違反神界禁忌,與凡界少女相戀,不見容于神界與凡界,兩人走遍天涯海角,竟尋不到容身之處。只有住在森林最深處的精靈女王同情他們的處境,送給這對戀人一對靈性的銅戒,這對銅戒保護他們安然渡海,然而嫉妒之神發現了銅戒的秘密,一把取走,扔進了海里,失去銅戒庇護的戀人,也因此被大浪沖散了,即使如此他們仍全心搜尋彼此的身影,到最后一刻。
黎明將至,眼看兩人就要化為泡沫,這段愛情感動了善良的海豚,在晨曦將現的剎那,銜著銅戒跳出海面,讓這對戀人重新擁有精靈女王的祝福,得以長相廝守,就在第一道曙光照在白色沙灘的瞬間,整片沙灘變成幸福的粉紅色,而海豚也從此成為愛情的守護神。”
男生送給女生海豚,代表他會好好保護她。
那年,距離陳辰逝世已經兩年,方玥在希臘的街頭,看到了愛的箴言,遲到了這么多年。
當年,也是這一天,陳辰在知音火鍋店里,唐突地想造訪她的世界。
方玥這次沒哭,看著看著,突然就笑了。她的那兩只小海豚還待在家,等著她回去呢。
有人說:初戀像古巴的雪茄,第一口猛抽就會暈倒;熱戀就好比巴黎的香榭麗舍,坑坑洼洼但鋪著浪漫;結婚就是中國的旗袍,偶然露出一些愉悅與性感,但終究是緊鎖著的欲望。
可陳麻子,你說,我們這么多年,算什么?
09
那年,方玥已86歲高齡,老伴五年前先走了。方玥有些老年癡呆,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像個孩子一樣,家里人一旦被她逮著,就嘮叨個不停。
“小妮啊,我都沒和你說過。其實,你爺爺在年輕的時候也出過軌,大概37歲。奶奶可沒出過軌。”
“奶奶當時啊,沒跑出去和那女人打架,也沒一哭二鬧三上吊和你爺爺鬧離婚。那會兒,他鬧的正歡呢。”
“我說,我沒怪過你,你出軌的行為也沒錯,愛一個人,哪有什么道理可講。我原諒你,但在你離開這個家前,我得給你講個故事,從未講過的。”
“我和你爺爺就在家里聊了會天,講了一晚上的故事,那故事很長,關于我和一個男人的。”
“你猜怎么著?你爺爺最后哭著和我說:玥,我錯了。給我個機會,我們再愛一次吧。”
溝通,坦誠。這是婚姻里的智慧。
“小妮啊,婚姻和戀愛是不一樣的,大文豪錢鐘書說,結婚的對象未必是那個讓你深愛的人,彼此不討厭,已經足夠了。”
“你會談很多次戀愛,然后和其中的一個男人結婚……”
“有時,你這一輩子的回憶里或者心里可能會住著那么一個人,這個關于愛情,但有緣無份。”
“奶奶很幸運……”方玥的嘴角細微上揚,輕輕拍了拍孫女的手背,四處看了看,才把腦袋探過去,對著孫女的耳朵輕聲說:“奶奶這輩子啊,遇見兩個重要的男人,一個停留在我26歲前,一個始于我29歲,都深愛過。前者是悸動的愛情,后者是踏實的愛情。”
“你呀,要找一個像你爺爺這樣的男人,托付終生。在這事上,奶奶年輕時,沒看走眼。”
“……”
風起,帶著那句低不可聞、被老人視若珍寶的小秘密,打了幾個回旋后,飄向了遠方,再無蹤跡。
年輕的姑娘,靠坐在圖書館的窗邊,桌子上攤著一本書,書名叫《緣來緣往》。讀到最后一頁,眼底的淚水終于擺脫睫毛的阻隔,一溜煙地滾到下巴上,逗留了會兒,無聲滴落,在白色的紙張上洇染出了花的模樣。
故事的結尾處寫著:“我們總是在錯過,可又覺著不是在錯過,我們用半生的時間解釋了一個名詞,叫有緣無份。”
“無論我們最后生疏成什么樣子,但請記得曾經對你好都是真的。但幸好,無論你知不知道我對你的好,我們都未曾生疏過。”
21歲的姑娘,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奶奶,愿天堂處,能續前緣。”
后記
方玥的著作不多,但篇篇精湛,獨具一格,其作品對當代文壇產生了不小的沖擊力。這位偉大的女性作家于2081年與世長辭,享年88歲。兩年后,以方玥的原作《緣來緣往》改編的電影在大陸上映,期間,口碑和熱度居高不下,使該影片一度成為當年票房冠軍。
紅人是非多,有關方玥生前的情感糾葛,就跟碎紙片一樣,被風一吹,飄遍了街頭巷尾。茶余飯后的談資,真假倒是次要了。有人說,方玥私生活糜爛不堪;有人說,方玥和吳成林是神仙眷侶的典范;還有人說,方玥的生活并不像她雜文里描寫的那么幸福……
唯獨,沒有人說,有一個叫陳辰的男人,曾出現在方玥的世界里。
58歲的吳婷,在年前,去了趟沈陽。
墓碑上寫著陳辰的名字,吳婷彎腰把一束白色的菊花放在墓前:“陳叔,我母親臨走前拜托我幫她辦一件事,《緣來緣往》其實是專門為您寫的,如今拍成電影也在全國各地上映了。”
“她囑咐我一定要親口給您遞個話。她說,她沒告訴過您,她年輕時,曾愛過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叫陳辰。”
不遠處的吉普車旁,靠著一個男人,吸著煙,帶著墨鏡望向這邊。吳婷回到路邊,張了張口:“陳珂,要我說,咱爸媽那代人的執著勁兒,咱真比不上。”.
吉普車絕塵而去。
墓碑前的土地上,放著一個透明的玻璃盒,里面是兩個海豚掛墜,大海豚剛好包裹著小海豚,中間處,構造出了一個“心形”輪廓。
那是2083年的9月,有大鳥在湛藍的天空上掠過,風掀起墓碑前菊花瓣的一角,花瓣掙扎著要動,好像要開口說話的樣子。
作者簡介:時青言,簡書推薦作者,某重點高校某碩士在讀,自稱不是風一樣的女子,是風也喊不回頭的女子。龜速更文,堅持走心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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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你還想看(點顆心再離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