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覆在羅老師雙眼上的手移開,靠在墻邊等她醒來。
5月傍晚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偷跑進來,紅著的臉頰送來金黃色的溫度,暈開她眉間的苦楚。
你看,這世界,從不曾為誰改變。這是最大的溫柔,是最大的殘忍。
你想要什么答案?
你執拗著不放開的念頭,只會被時間的巨輪攆得粉碎。你尋覓的所謂意義,在相對更大的時間尺度下,不值一提甚至荒謬。
我不懂,不懂人為何生了執念,費盡漫長而又轉瞬即逝的一生體味一種求而不得的苦楚。可若當真了無所求,丟棄了欲與情,這不知何來,不知何往的一生,存在為何。
17分鐘后,羅老師快要醒來,我打電話叫來校醫,診斷得出羅老師疲勞過度導致暈倒,確認無礙后,我匆匆離開,帶走了剩下的花茶。
從地鐵口出來,看到晚霞褪去后留下的暗沉天色,街邊的霓虹已經在閃爍,夜色幫城市蘊藏秘密,繁華幫人掩飾悲傷。
我回到公寓,沒開燈,在黑暗里脫掉鞋子、襯衣、褲子,倒在床上,窺探記憶后的疲憊襲來,使我快速入眠。
入夢:
恍恍惚惚里,聽到沒完沒了雞打鳴的聲音,吵得人心里煩躁,沒辦法接著睡下去,帶著起床氣,我踢開被子坐起來,腦子嗡嗡地發昏,午后的陽光照在身上,讓我發了一身汗,粘粘的。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醒神,窗戶外楊樹的枝椏伸得老高,屋里幾件陳舊的木家具依著土墻放著,靠墻那一側的花床單上落著些土,我穿著蹭花了的秋衣。
我是個五歲的男孩。
吱呀,門被推開,一個女人抱著曬干的衣服進來,朝我看了一眼,什么都沒說,徑直走向柜子。
她穿著暗粉的格子襯衣,肥大的深棕色褲子,圍裙系在腰間,勾勒出裝在衣服里美好的曲線。
我看到她,馬上翻下床,跑到她身邊,小聲叫著 “媽媽”,小手伸向她正在整理的衣服。
“啪”,她伸手重重地打在我的手上。
“離我遠一點!” ?她說,不帶什么感情。
“媽媽,我幫你整吧。”
她停下手里的動作,看了我一眼,把衣服撂下,轉身走了。
我把衣服攏在一起,看了看高過頭的柜子,跑去拉床邊的一把木椅子,費了半天勁把椅子拖到柜子邊上,衣服放到椅子上,自己再爬上去。
我站在椅子上,把衣服舉過頭頂,往柜子里面塞,頂上的衣服散亂地垂下來,我一松手,柜里的衣服沖著我倒下來,我慌忙退了一步。
椅子失去平衡,我“咚”地一聲摔在地上,疼得我顧不上落得滿地的衣服,哇哇大哭。
那個女人聽到哭聲推門進來,看到我坐在滿地的衣服里哭,氣的把我拽起來丟在一邊,蹲著收拾衣服,“害我還不夠嗎?” ?她暼了一眼我嚷道。
地上的衣服還沒收拾完,“嘭”,門被一把推開,那個我稱之為父親的男人不知為何提早結束了農活回來,聽見我的哭聲,忙抱我起來,對著我說:“小男子漢,不哭,不哭。”
我本能地躲避他抱我的手,他還是用一只胳膊把我圈在懷里,笨拙地安慰我。
他的汗浸透了身上的背心,長期勞作的手掌大而粗糙,皮膚曬得發黑,牙齒因長期吸煙而發黃。
他抱起我,走到母親身邊,說:“是不是她欺負你,爸爸幫你打她。”
說著一腳踹倒蹲在地上收拾衣服的母親,她沉默,慢慢地扶著腰爬起來,接著蹲在地上繼續忙碌。我嚇得不敢再哭,他咧開嘴笑了兩聲,抱著我離開屋子。
這是一個三間屋子的院落,一間灶房,兩間屋子住人,院墻圍得高高的,上面扎著玻璃片。
穿過院子,出了院門,他把我放下,從外面用鎖子鎖好院門,滿意地拍了拍那扇結實的鐵門,才把我抱起來接著走。
院子外是一望無際的莊稼,中間夾著很窄很窄的路,走過一片又一片地,才看見第二戶人家。
他抱著我,邊走邊說:“這么熱的天,爸爸帶你去個好地方,保證涼快。”
“我的好兒子,你可是咱家的命根子,可不能受委屈。”
“那女的一天都不知道給你教些啥,咋跟我不親呢!”
“你記著,爸爸對你可好了,以后長大了可得好好孝敬我。”
順著灌溉的小河走了很久,來到一個水庫,周圍的樹木繁茂,遮蔽了午后的陽光,他把我放在岸邊,自己坐下來,脫了鞋,把腳放在水里,美滋滋地說:“這水可真涼快啊。”
我蹲下來,把手伸到水里,冰冰的。
“你看著!”,他不知從哪摸出來一個石子,掄起胳膊砸出去,在遠遠的水面砸出來漣漪。
“好不好玩,你也來一個!” ?他說。
我站起身,跑到他身后找石子。
突然,我踩到河邊的淤泥,一滑,雙手推了父親一把,他竟然半個身子都滑進了水里,陽光消失,刮起風,水里起了漩渦,就要吞噬掉他,我伸手想抓住他的肩膀,突然他回過頭,手抓住了我的小腿,瞪著我,說:“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我猛地坐起來,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還好,是夢。
我光著腳踩在地板上,去接了一杯涼水,慢慢喝下去。
夢境的真實感揮之不去,我感到內心深處一絲不安破土而出,肆意生長。
或許這樣的困境,只有面對。
(2016.12.9 ? ?第五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