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在日本真的有沒有石神這個怪怪的姓氏。如果沒有,那么東野圭吾創(chuàng)造出的這個“石神”就真的有點象征的意味了。石神哲哉,人如其名,外形高大壯實,在擔任高中數(shù)學老師的同時兼任校柔道隊教練,神情漠然,正如他鐘愛的數(shù)學那樣冷酷抽象。你若不了解數(shù)學的本質,就不懂數(shù)學的美麗;就像你不打動石神的心,就無法感受他冰封下的澎湃。
在同學眼中,石神似乎是為數(shù)學而生的,以至于他的長相、他的性格都酷似數(shù)學的模樣。他自己也一直這么認為,所以就變得面無表情、與世隔絕,得到了“達摩石神”的雅號。然而,就像推理小說一開始的那樣,在結局到來之前,一切都可能是假象。石神并不是一個百分百純粹的數(shù)學癡。他身世辛酸,不曾得到多少愛,除了數(shù)學和自己的影子,很少有人關心他,也造就了他的冷漠孤寂。其實,他的心是一片愛的荒漠,絕望使他冷到感覺不到自己的體溫。可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座沒有體溫的石像。否則,他就不會在那個平凡的早晨度過非凡的時刻——不會因為失去生的熱情去自殺,也不會因為一個女人的眼神打消自殺的念頭。所以,“石神”這個有點現(xiàn)代嘻哈風格的姓氏在作家的筆下有著沉重的分量,絕不是隨意使用或捏造的。
終于,這片似乎不曾有一朵云經過的荒漠竟在一個不期而遇的時刻悄然滴落下幾點雨露。這就足夠了,足夠喚醒荒漠般的夢魘,石神不再是石神!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幸福的影子,實際是掉進了命運的陷阱。令石神怦然心動的花岡靖子,并不是天使,而是年紀不大就經歷了兩次失敗婚姻的可憐女人。她連自己都不知道明天跟今天會有什么不同,怎么可能給石神以明天呢?這種可憐又可愛的單相思注定了石神剛走出絕望,又步入悲劇。
幸福的煙云很快消散,悲劇的帷幕已然拉開。當花岡母女在命運的逼迫下不得已殺死那個混蛋的前夫時,罪惡的戲碼就上演了。石神為了包庇暗戀的對象逃脫法律的制裁,竟動用他的天才導演了一幕李代桃僵的悲劇。為了隱瞞被害者的身份,為了制造花岡母女的不在場證明,石神不僅把被害者的尸體肢解拋棄,又犯下一宗驚悚的罪行——殺了一個流浪漢用來冒充靖子前夫。就這樣,精心處理后的流浪漢的尸體變成了富堅慎二的尸體,命案的時間由三月九日變成了三月十日。這下,花岡母女真的安全了。然后,警察在不知不覺中就掉進了石神精心設計的圈套里,錯誤地將一件曝光的命案當作另一件藏匿的命案來調查,結果什么也查不出來。這就是石神的詭計,這也是東野圭吾的騙局。
從懸疑推理的角度看,《嫌疑人X的獻身》的確出乎意料,故事情節(jié)如此詭譎卻又如此簡單,讓每一個讀過它的人都驚奇萬分,又不得不信。故事中,石神和靖子的兩個男女主人公的形象塑造得也很成功。
這場李代桃僵的謀殺案,最令人嘆服的是即使真相大白,依照法律程序也無法使石神的計劃破產,花岡母女照樣可以逃脫殺人的罪責,和工藤邦明結婚,自此過上幸福的生活,只要花岡靖子良心過得去就可以了。這是因為警方不太可能在短期內證明發(fā)現(xiàn)的這具遭到嚴重毀壞的尸體不是富堅,更不可能找到早被毀尸滅跡的富堅的尸體。而法律有一個訴訟時效的限定,不可能讓一個案件長久地掛下去,更何況已經有一個現(xiàn)成的嫌疑人自首了。一旦石神被定罪伏法,即使日后發(fā)現(xiàn)疑點,也很難翻案重審,因為日本的法律就是這樣規(guī)定的。正是有了這個法律上的漏洞,石神的計劃就很難被打破。
于是,正義能否伸張,心靈能否救贖,不在于神探的妙算,而取決于兇犯的良知。最后,靖子并沒有按照石神指示的那樣過自己的幸福生活,而是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自首,跟石神——這個用命來愛她的男人,共同贖罪。所以,這部推理小說最打動人心的不是懸疑驚悚的情節(jié),而是男女主人公的人性。小說中,令我為之一驚的是這樣的兩句話:一句是靖子從湯川學的口中得知真相后,不禁從心中流出的一個疑問——“這么多人如此愛我,我為什么還是無法幸福?”;另一句是當一切塵埃落定時,“石神繼續(xù)嘶吼,草薙覺得他仿佛正嘔出靈魂”。無論誰置身于這個故事里,都無法不對這兩句話心有觸動。石神對靖子的愛情悲劇,實際上是愛的荒漠結出愛的“畸果”。一個太想愛卻不會愛,一個早就被錯愛折磨得傷痕累累,這樣的兩個人是很難如愿以償?shù)摹?/p>
東野圭吾在評價這本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時,說,“這是我所能想到最純粹的愛情,最好的詭計”。我不反對他的話,因為這個故事就是給人這種感覺,但我也不完全贊同他的話,因為石神的詭計固然最厲害,但是他對靖子的愛并不純粹。如果說靖子殺人是迫不得已下的命運弄人,那么石神殺人則是自私和冷漠的表現(xiàn),自認為是為愛殺人,其實是為自己殺人,因為他的愛從未被靖子感知,更沒有獲得靖子認同,他殺人更是瞞著靖子的,這種自作主張看上去很偉大,實際上是可憐蟲的自以為是。就像湯川所說的,“世界上沒有無用的齒輪,只有齒輪自身能決定自己的用途”,不能因為愛一個人就漠然否定其他人的生命價值。
石神的邏輯無異是詭辯,危險的是這種論調很有市場——每個讀者都惋惜石神和靖子的愛情,可又有幾人在乎過那個無辜被害的流浪漢的性命呢?是大家沒有同情心嗎?顯然不是。我們同情石神和靖子,甚至可以原諒他們的罪行,只因為他們是主人公;我們忽視那個冒死鬼,只因為他是一個在故事中沒有一個字臺詞的小角色——說小角色都不合適,其實就是一件擺設。因為是主人公,讀者在沉浸故事的時候,多少產生了點情感遷移——心理學稱之為“心理投射”,所以讀者可以對身為兇犯的主人公報以較大的寬容度,表面上是同情主人公,實際上在潛意識里多少有一點把自己放在主人公這個角色上了。又因為是個連一個字臺詞都沒有的“擺設”,讀者自然在心理上從未正視過小角色的存在,心理投射效應也就無從談起,即使他遭遇了無辜身亡這樣的極大不幸,也不容易牽動情感的弦。這種基于原始本能的自私心理,在評價別人的時候時常會出現(xiàn)這樣一種情況:當評價對象是大人物的時候,我們比較容易原諒他們的過錯;即使是大反派,也樂意從其身上尋找散落的道德光輝,會相信其諸如“不得已而為之”這套說辭。談到這里,讀者朋友應該發(fā)現(xiàn),一部優(yōu)秀的推理小說,絕不止于懸疑的情節(jié),還要關照人性的微妙——不僅有故事中人物的人性,也有讀故事的人的人性。
最后,我想以故事中石神留給靖子的最后一封信的最后一句話的反駁來結束這篇讀后感:
“如果你過得不幸福,我所做的一切才是徒勞。”(石神留給靖子的最后一句話)
“從你以愛的名義作惡時,就已注定你的努力都是徒勞,你所愛的人無法從罪惡里得到幸福,因為她的善良值得你愛!”(我想對石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