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水天一色白茫茫,扁舟中央,其去其來也茫茫。
搭眼望去,一片混沌景象。
朦朧中,蓑笠翁佇在船頭緩緩搖槳。蕩漾開來的細小水波紋如同少女微蹙的眉心,漸而舒緩。再蹙起,再舒緩......好似隨著這一蹙一舒,就已忘卻掉這世間所有揮之不去的紛亂。
另有一身材高大魁梧、身著白布衫的男子立于船中。隔著氤氳薄霧,男子的面容幾近透明,唯有兩道劍眉沾著水氣顯得真切。青絲少以玉冠,披散在腦后。
男子打破沉寂,開口問道,舟人,吾等何去?
嗓音低沉而渾厚,卻又帶著一絲清冽。
去彼岸。老人家不緊不慢地答道。
何時可至?
若不急,則很快將至。
男子茫然頷首,若有所思。繼而追問道,“彼岸”,為何赴之?
眾人皆往之。
又是為何?
二人這一來一往,倒像極了學堂。
許是為了一朵花。
然舟中,吾與爾二人也。
老人淡淡一笑,似是及早備好了答案。先生有所不知,并非所有去彼岸之人,都可搭乘老夫的船。
男子甚是不解,但還是拱手作揖。低聲道,此乃吾之所幸。然......
自是因先生與船有緣。
此話怎解?
先生可否還記得巨鹿一戰?
男子面露難色,自嘲道,吾名皆已忘之,何況平生事......
老人聽聞驀地爽朗大笑起來,一連高呼幾遍“也是!也是!”隨即,語調又恢復之前的平緩。細細辨來,口中猶如含著一捧砂礫。
他輕輕說道,那老朽愿為先生講些略知一二之事,只當是解解悶子。
巨鹿一戰,先生可被封為次將,率領二十萬精兵前去營救趙國。老人手中的木槳依舊有韻律地擺動,故事隨口就來,顯是已了然于心。
可有此事?男子饒有趣味地回問道。
確有此事。當時與您一同前去的,還有一位宋姓上將軍。此人卻是個膽小怕事之人,形勢迫在眉睫之際,卻令士兵們扎營按兵不動。近乎整整五十日,他只顧營中飲酒作樂,不顧漳河對岸趙軍安危。
此乃真不義之舉!
正是。
吾可有勸之?
一而再,再而三。
如若聽之任之,吾亦小人也!
然無效。遂殺之,割取人頭。
上有國家,下有將士,應為之!男子握緊拳頭,義憤填膺說道。
遂即引眾兵渡漳河,援救巨鹿。為表赴死決心,又命士兵們上岸后,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以斷后路。并讓每人只留三日干糧隨身。不勝不歸!可謂是破釜沉舟。
聞之大快人心!
確是英雄所舉。將軍可謂是“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然后?
自是所向披靡、大獲全勝。
男子望向天際,兩行熱淚猝不及防地滴落下來。
老人繼續道,故此,先生乃是老夫認定可與之同舟共濟之人。黃泉路上,英勇義氣之士必將少受苦難,奸詐偷生小人則要在這無邊無際的苦海之中飽受折磨、浮浮沉沉。換言之,只有先生這樣心中有船之人,眼睛里才看得到船,才能得到救贖。
來生,還望您善待世間的萬事萬物。
拈指間,云水蒼茫之中那幾抹姹紫嫣紅愈發清晰起來。男子的呼吸聲漸而急促,這會兒他才確信眼前的一切并非是靜止的幻覺。
船身輕輕搖曳。蓑笠翁將槳靠在船邊,摘下斗笠。轉過身來,是一張沒有五官的泥漿色的臉。
他將右手手掌攤開,手心對向男子。霎時男子不禁驚呼出來,那上面嵌著一張橫斷手掌長度的人嘴。
只見那上下兩片嘴唇一張一合,樣態說不出來的奇怪。聲音如同老叟般說道:先生,到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