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娥

長長的水袖遮住面龐,遮不住雙目里滟滟波光。月娥這一轉身一回眸,直博得了個滿堂喝彩。姊姊月嬋在臺下看著,心想:這小妮子瘋了不成。昆班二班主卻喜上眉梢。

一折演完,姊姊生生把她拽下了臺,張口就訓:“你還有點記性不?咱娘病里頭怎么說來著?叫咱姐倆安安分分在戲班子里頭打打雜,別學那些個媚腔調,浪身段。自打跟了你姊夫,咱姐倆也算過起了體面日子。趕明兒咱三嬸子再替你說下個本份人家,咱娘九泉下也合了眼了。你自個兒喜好,咱也沒多拘束你,隔天還讓你上戲班子來,也讓你上臺扮扮丫鬟,裝裝小廝。你怎么還反上天了,誰準你演的小姐?臺底下老爺們直勾勾看你,你也不害臊!看還有好人家要你不?走,跟我回家去,給娘磕頭認罪!”噼里啪啦一通說完,扯騾子一般地扯走了月娥。臨走還不忘狠瞪了一眼二班主。

一個踉蹌,月娥跪在了娘的畫像前。

“好好給我跪著!”

月娥瞇起眼看畫像。

娘病著的時候滿心只想找人畫幅像,將來給姐倆留個念想。三條巷里那么些畫師,偏都給官家召用去了。姊姊正急得抹眼淚,二班主來了。那時候二班主還沒倒嗓子,是昆班里頭一號冠玉小生,喚作寶穗。寶穗進了娘的臥房,和娘閑話了幾句。回去后不多時,竟就送了幅畫像來。

“這像畫得可真好。”月娥看一回就忍不住贊一回。烏黑的鬢角,粉桃般的面皮,比病了的娘好看,和好辰光的娘一模一色。娘看了也夸,說不光金陵府,就她們老家,山東濟寧府,出了名的出畫師的地兒,也難找這么個手藝。

寶穗得了娘的夸獎,也不作聲,只抬眼去看月嬋。前半晌還急得跳腳抹淚的月嬋,這刻卻不多謝謝人家,俊眼一白,丟了句:“顯擺!”轉身進了里屋。

月娥趕上前去,牽著寶穗衣角問:“寶穗師兄,你畫得真像,多咱也給我畫一張吧。”

寶穗蹲下身,捧著她的小臉端詳了半日,開口道:“你生得太丑怪了——難畫,嘖,難畫!”

月娥又羞又氣,雙頰漲得通紅,終于咽不住,“哇”得大哭了起來。月嬋聞聲出來,手里正攥著雙新鞋,“颼颼”朝穗官丟去:“砸死你這死缺德的,成天介逗弄她!”

穗官一招“烏魚攬食”,穩穩拿住了兩只鞋。擱面前一看,嶄新石青鞋面,銀煙布鑲滾,鞋頭上各繡了金燦燦的一束稻穗。 “給我的?”他喜不自禁。

想到這一節,月娥對姊姊的一肚子不滿就又活絡了起來。寶穗師兄多好,斯文秀才的樣兒,吹得好笛子,就那些真秀才,對他也稱字不稱名,一口一個“菏澤兄”的。不就嫌人家是個戲子么?你既然打心眼里瞧不上戲子,那就甭給人家做鞋;做了鞋,還稀罕巴拉地繡了穗子,人家當夜明珠地捧著你,末了兜頭給人一盆涼水。說什么“士農工商”,繡坊老板算在第三等,戲子卻排在九流里的最末一流。為這不知道哪個糊涂蟲排出來的混賬座次,就負了寶穗師兄,嫁給了丑里吧唧,貪財小氣的姊夫。這行事的德行,娘要是知曉了,保不準給氣得活過來。還讓咱給娘下跪磕頭,哪個才該跪,壞了娘一世的厚道聲名!

屋外天色漸暗,晚上大師傅要教調門,月娥到底忍不住了,聽四面悄地無人,偷偷站了起來。三跳兩跳到了門邊,正欲移步開溜。哪知一開門,和姊姊姊夫撞個正著。

姊姊沉下臉,喝道:“要去哪?還給我跪那去!”

月娥嘟著嘴,只好又跪回去。滿臉沮喪,開口帶著哭腔:“總得讓我墊巴點吃的吧——”

姊夫趁勢勸說:“算啦,小娥也跪了半天了。看在我的面子上,讓她起來吃飯吧。”

月娥卻不領情,心想:“看你的面子,就看你那一臉麻子!”姊夫近時節沒來由獻殷勤,突然不叫她“小丫頭”、“小鬼頭”,改叫“小娥”,聽得月娥脊背生風,頭皮發麻。“小鵝小鵝,我又不會嘎嘎叫!”

這日,月娥又和二班主一塊去南城王寶秀的班子里“學藝”去。她梳起一條溜光水滑的辮子,穿上一件碎花緞面藕色小褂,金絲嵌邊的棗紅褲子,配一雙天麻布密紋鞋。俏生生、羞答答地跟在二班主后面,時不時拿帕子掩住臉,二班主則一身闊綽行頭,瀟灑作派。兩人的光景,活似年輕的老爺瞞著夫人,帶著相好的丫鬟出來聽戲。

話說一個班子有一個班子的路數,都只是師徒相傳,外人半點也撈不著。想學外班子的本事,就只一個字——偷。月娥和二班主的古怪打扮,也正是為了這個,怕叫人認出來是偷藝的。

這班子叫合鳳班子,近兩年因為出了個傾城的旦角王寶秀,名聲大噪。王寶秀才亮相扮貼旦的那會,就有人斷言:昆班寶字輩的姑娘里,她算是占了頭角拔了尖了。果不其然,再兩年,唱念做打,樣樣都精絕。合鳳班子也就跟著火了起來,真個是高門大宅輪流請,北郭南城依次排。二班主起初也不上心,叫月娥拖著去見識了一回,這才驚為天人。再瞅瞅自己手底下的寶貝們:寶禾、寶香、寶秋……比起王寶秀來,一排的燒火丫頭。二班主心底著實不悅服。

“老爺”正憤憤不平,腳底自然拖沓了。“俏丫鬟”回頭,豎起修眉,直跺腳:“您倒是利索點啊!”

月娥著急跺腳的模樣像極了月嬋,寶穗看得楞了。她姐倆,還有她們的娘,乍瞧沒甚分別,都是長挑身材芙蓉面,像戲本里畫的昭君妃子。扎堆站著,好似“裕錦記”柜上一溜的招牌八角帽,材質、款式、顏色都一樣,不過是分個大小號。可再仔細分辨,又各有不同。月娥娘一向慈眉善目,笑吟吟地待人;月娥也愛笑,不過到底還是個娃兒,一刻這樣,一刻又那樣;月嬋呢?卻是極有主見,心氣高,性子也潑辣,凡事只消她一挑眉,別人大氣也不敢出。當年聞說她允了繡坊的親事,他死乞白賴地站在她房門口,任三嬸子怎么勸也不回。月嬋出來了,一挑眉,目光刮過來,寒氣凜凜的,令他當下就絕了想頭。

一想到這檔子傷心事,二班主立刻拔腳走得飛快:“這等沒心肝的女人,叫她不得閑,沒日沒夜,繡得眼睛長繭子!”

月娥不明就里,以為二班主又在試她的功夫,緊趕著提一口氣,也發足奔了起來。饒是二班主多嚼了十來年的谷麥,也長進不了她幾分,被她影子似地尾著。

二班主開口了:“虧得自小身子弱,你娘才準的你練功強筋骨。可這唱念做打,四樣才一樣像話,要扳過王寶秀的風頭去……”

話未了,已瞅見了合鳳班子的戲臺。二人趕緊收攏快步,一個搖起了扇子,一個牽出了帕子。這天是王寶秀的生辰,露天搭的戲臺,人來了盡可以看戲,一個子兒也不收,說是“合城同慶”——好大的口氣!

只見廣場上人頭攢動,真如過節一般熱鬧,不多時,就聽頭里站著的人虛聲道:“王寶秀要出來啦——”大家伙漸次靜了下來,連場邊那頭灰驢,也稀里糊涂地停了喊叫,光拿蹄子刨地。月娥覷著它,鶻溜溜的眼睛,相貌比別的驢子要清秀,不就是三嬸子家的“灰大姑娘”么!她心里一樂,腳尖點著車轍,騰空一圈“胡旋兒”,騎上了驢背。這下可把臺上瞧得一清二楚啦!

耳聽得轟然叫好,王寶秀出場亮相了。聞說前里頭府臺大人一頂綠呢轎,專抬了王寶秀去唱《驚夢》、《尋夢》。他老人家聽著著實愜意,卻嫌王寶秀的行頭桃紅翠綠,艷得扎眼。當下賞了現銀三百兩,讓去置辦幾箱籠淡雅脫俗的戲裝。辦事的人也勤利,沒幾天工夫,新裝就穿戴上身了。

只見她——施得好脂粉映著那媚秀臉兒,穿得好衫裙襯的那窈窕身兒。蓮步移,襟角飏,那襟上還繡著一雙待飛不飛的彩蝶兒。

咦,這對彩蝶咋和姊姊這些日子趕著繡的一個樣?月娥再定睛看去,沒錯,二班主畫的新鮮花樣子,專給咱戲班里頭繡的,沒叫外人瞧過——這可奇了怪了。

正尋思著,不提防二班主欺近身來扯她的辮子:“讓你盡著低頭掩臉,不讓人瞅見,怎么還騎到驢背上來了?”

“師兄,你上來,下面瞧不分明。看她襟子上繡的花!”

“我可不敢招它踢。除了你,’灰大姑娘’準誰騎過?”

最后,他倆聳著肩擠進人堆,看清了王寶秀衣衫上繡的各色物事:沒一件不是二班主的筆法,她姊姊的針法。直看得兩人面面相覷,各各狐疑。娘傳下來的“描云摹月”北派針法,城里無第二個人在行。

是販果子的三嬸子趕著“灰大姑娘”來給南城朱宅送時鮮水果。散場了,月娥和二班主就搭她順車回了。

“你姊夫甚時跟合鳳班子也做成了買賣?不合使我的花樣子,我可是事先說過,費心畫了,就為博個與眾不同……”

月娥搶過話頭:“哪是光使你的花樣子?一定是合鳳班出了高價,他們見錢眼開,就把咱現成的花片子賣給了合鳳班子。”

“你怎知道王寶秀身上就是咱的花片子?”

“這陣子繡工們都讓姊夫給打發了,咱班子的活姊姊都得起早貪黑趕,哪有那功夫再繡一套。”

“什么!家里沒一個繡工了?”聽得月嬋受苦,二班主免不了心疼。

“她瘋了心,一味聽她男人攛掇,凈干這些沒邊的事,你倒還護著她! ”

“不會,斷然不會!”二班主連連搖手:“你姊姊那人,貪名不貪利。她要是圖財,戲班子里大師傅一副頭面,就值你姊夫全部家當,何必受那罪去。定是你姊夫背著她的主意,你姊姊看來還不曉得。”

正說話間,已到了繡坊門口。沒待三嬸子吆喝停車,月娥已一疊空翻飛身出去,立在了院門口,這才回轉身來朝三大嬸子揮了揮手。師兄也下了車,走上前來吩咐她:“這會子花片子沒了,你回去看他使什么障眼法。不可拆穿了他,否則他面上難堪,你姊姊更要遭罪。”

月娥點點頭,應聲道:“得令——”不待二班主走遠,就一溜煙地奔去了院子東頭的庫房。邁腳進去,劈頭挨了姊姊罵:“又上哪瘋玩去了!這么大的女孩家,也不知道好好在家呆著,咱家遭賊了,花片子全給抱走了!”

月娥心下暗笑:“原來賴上小偷了!”四周一看,果真繡好的各色花片子都沒了,只余下空繡架歪七扭八地支著。姊夫正在一旁唉聲嘆氣。

月娥道:“這事也真蹊蹺,那賊也忒稀奇。什么他不偷,光偷了咱的花片子。他拿去做甚?戲臺上用的,普通人家也用不著。莫不是別的班子偷去了?不打緊,偷了他總得穿出來,到時咱再去報官!”

“嚇!小丫頭別胡說!合鳳班子可不是好惹的!”

城里的戲班子又不只合鳳一家,姊夫心虛,自己給招了出來。月娥向姊姊望去,本指望她聽了起疑,可惜她正一邊急急地擺正繡架,一邊兀自念叨著:“半個月功夫就得再繡一套……” 月娥氣得夠嗆,心想:這人真是個榆木疙瘩腦袋,也不想想東西丟得離奇!

第二日,月娥正壓著火,配針取線地忙活著。寶稷小師弟捎來了二班主口信,說是讓消停點繡,能趕上中秋就成。姊姊滿臉不高興:“咱可不稀罕這人情。”不過手底下到底緩了緩,月娥也趁著這陣和寶稷一道回了戲班子。

二班主聞說月嬋緩了勁,心下略為寬慰,就和月娥說起另一檔子事來。府臺大人高遷,要去浙江做道臺,就快赴任了,想到再難聽得王寶秀唱戲,竟落了兩行清淚,又隔兩日,居然要把王寶秀納了做妾了!怪不得昨個她演了一折又一折,原來是為的今后再不登臺了。

圍著的師姊妹們議論開來了:

“聽說一班子都跟著沾光,愿隨著去的留在道臺大人的府第里,不愿隨著去的俱給了大筆遣散銀子……”

二班主開言打斷了她們:“光知道說這些個閑碎話!王寶秀走了,咱寶字輩別的姑娘,合該能再拔一兩個尖吧?還不加緊練去!”

王寶秀這一走,誰也學不著她的能耐了。二班主尋思著,前些年有一回王寶秀傷風,啞了嗓子半個月沒好,急急地來求二班主家傳的靈藥,二班主大方地給了。眼下她班子也散了,這時候求王寶秀點撥月娥一兩點,看在醫好了嗓子的情面上,王寶秀不會不允。二班主決定先遞個名帖,說了事由,等那頭答應了就帶著月娥去拜會一回。

想到能得王寶秀的真傳,月娥心下歡喜極了,恨不能立馬飛去城南王寶秀住的別院里。轉念一想,王寶秀是真行家,火眼金睛的,半點也糊弄不了,她那點玩意,怕是上不了她的臺面,確實還得緩兩天功夫加緊練練。可是還得繡花,這天殺的姊夫!

這可真難為了月娥啦!繡花時滿心思的《驚夢》,沒半刻就得扎自己一下子,還得成天介尋思再尋摸個甚借口,溜去戲班子多練一刻。虧得姊夫常支遣她去這里那里的,她一去就是半日,唱得乏了才回來。

這般過了五六日,王寶秀那頭使人來說了,讓七月半那天晚上去,她設了香案,要祭奠麗娘,正好教《離魂》、《魂游》兩出。想那王寶秀,也是精誠女子,念著是唱《驚夢》、《尋夢》讓她唱成了道臺夫人,自此榮華錦繡自不必言,況那道臺大人,品貌端正,為官清廉。道臺正妻亡故多年,王寶秀這番進得門去,名上是妾,實則為妻。這天底下第一件幸事落在她身上,皆是拜癡情人麗娘所賜。因此感念于心,早早地做下了準備,要在鬼節這日好好供奉祭奠一番。教唱牡丹亭,也是要讓麗娘的三生奇緣永世流傳下去,惠澤一代代的閨閣中人。月娥趕了巧,就成了她教唱的不二人選,說是要傾囊相授。

于是月娥每日里去別院學上一個時辰,重點在唱。這本是月娥的弱項,沒料到因緣際會,竟得了道臺夫人的點撥。想她自身也是寶器玲瓏,這番夫人費了心,為她去了浮土,長進自然驚人。二班主近些日不令她上臺,為的叫她一門心思地學,好好地琢磨。可每日正練著,總有人探頭探腦地進來擾她的事。原來滿城都已風傳王寶秀收了個關門弟子,那等素來癡愛王寶秀的,竟至于奔走相賀,相約著都來寶穗的班子,識見下小王寶秀的儀容風華。臺上沒見著她,就都跑到臺后來尋了。里頭有一個人,三十來歲,樣貌憨掬,無一日不來,來了也不說話,只目不轉睛地看著。因他出手闊綽,師姊弟們都得了他的慰勞銀子,月娥倒也不方便驅他走,還好他也不礙事,就由著他每日里來后臺聽曲。

這天日里,月娥練的是《冥誓》一出,唱到“迤逗俺睡魂難貼……”,只覺得身段悠轉,舞不出王寶秀的一半氣韻來。夜里頭翻來覆去合不了眼,索性蹬了被子起身再揣摩。到繡房門口,見姊姊挑著燈,還在躬身繡著一件霞帔。月娥大吃一驚,推門就道:“大半夜的也不歇著去,你這圖的什么?!花片子還沒繡周全,又給你接了新活,他娶你就是為了捋錢,趕明湊足了錢能給他堆個金墳塋!”

姊姊像是被她嚇著了,半晌不言語。隔好久才嘆聲氣,接著揉揉眼睛,挑眉說道:“死小崽子你懂什么!這些天沒為難你學戲是看在道臺夫人的尊面上,別得了勁朝人頭上爬,繡坊的事犯不著你說三道四,快給我上床挺尸去!”罵她的時候言辭里還是犀利,氣勢卻減了許多。饒她性子上再強,嘴頭上再不讓人,究竟吃虧享福,心里頭總有數。月娥心下道:后悔了吧!這后半輩子看你怎么挨過去?一面也為姊姊心酸,默默地折回去睡了。

第二日清早,照舊是去南城別院。才吃著早飯,姊夫牽了灰大姑娘到門口,說:“小娥,今個姊夫沒事,駕車送你去。”月娥哪里愿意,可姊姊瞪了她一眼,她只好點了頭。姊夫討好地取了蒲團給她坐著,一路上噓三怪四地沒話找話,頗多聒噪。月娥心下正煩擾,他又開口了:“小娥,姊夫聽說道臺夫人那里可歡喜你哪,可也忒小氣了些,也沒見著賞點啥。她不賞,咱也不能白交結一回,我看新夫人大喜的一色繡物,你去磨磨,看能交給咱繡坊么?”

他還真挑了對時候!月娥正悶著火,一下子給他挑了星子,躥出丈把的火頭來。好容易按捺下去,這才開口:“道臺夫人前兒個說了,要把她新置辦的戲服賞咱一套,都叫丫鬟捧出來一一給我瞧過了。姊夫,我橫豎地看,都像是姊姊繡的。正琢磨著待過些日子向夫人問個究竟呢!”

姊夫聞言,嚇得不輕,揚鞭子的手都有些抖抖活活。這萬一穿幫,內里月嬋不饒他,再也難支派她一日繡個不停,外頭就更糟,不但沒巴結上道臺夫人,還得叫人家知曉他作奸犯科。他于是沉了臉,一路再也沒嘈碎。

月娥眼見著名聲日隆,頗有點夫人剛走俏時候的氣象了。這日小試鋒芒,演了出《琴挑》,啟朱唇,發皓齒,清亮的嗓音似清泉宛轉,碧波蕩漾,滿座的人都屏氣斂聲,生怕阻了這天籟抵達耳廓,一出唱完才轟然叫好。

月娥這廂行著禮,臺下那廂不斷地就有人扔賞錢,一個錦囊“啪”地擲到了月娥腳前,吃了她一驚。寶稷扮了小丑角,端著草帽上來收錢,撿起錦囊,竟掏出了滿一把的銀子。照規矩,賞錢多的客人,戲院里要給看茶,打手巾把子。寶稷于是作揖問哪位賞的銀子。果不其然,又是天天來聽曲的那位少爺,堂倌們都認得,熱乎乎地叫著“張少爺”,好生伺候著去了。

人堆里,姊夫也在,他可不是來聽曲的,這不,寶稷一進了后臺,他就尾隨著也去了。到臺里,月娥正自卸頭面,姊夫湊到跟前說:“小娥,我和你姊姊今朝還沒起身,就聽后院喜鵲喳喳地叫個不休。果真是大喜事,可了不得!小娥,你光想著唱戲,記不住這些小事,你瞧,姊夫給你拿來了個布口袋,好裝賞錢。”說著,變戲法似地掏出了個足有兩尺長的條袋來,招手就叫寶稷過來,要奪他的草帽里的賞錢。

寶稷小孩子家,一下子慌了。掩了右手要護,倒被姊夫趁機撥開了左手,連底端了過來。身手出奇利落,月娥都攔不及。昆班眾人這刻也都圍攏了上來,可因他是月娥的姊夫,也拿他沒奈何。

幸好二班主及時到場,姊夫這才住了手,未敢輕舉妄動。二班主向著眾人道:“角兒再紅,除了客人賞的頭面衣裳,沒有獨自拿賞錢的理,都是大家見喜。這是昆班的入行規矩,就是咱們道臺夫人當年,紅遍了江南,也照例只得份銀,不多拿一分。月娥姊夫,你要是不信,明個讓月娥幫著您去問問?”

姊夫也不是個善主,他反問道:“我們家小娥什么時候入了這一行了?”

一句話,問得二班主心中“咯噔”一聲。月娥在昆班里頭,誰也沒把她當過外人,唱到今日是他一手栽培出來的。雖說如此,可確實沒行過入行禮,沒正經拜過師傅,也壓根就不是昆班的人(她姊姊嫁人時,把她的賣身契一并贖了)。沒曾想被她姊夫鉆了空子!

正躊躇間,姊夫又開口了,說的正是那要了命的賣身契:“當初小娥的賣身契,是我繡坊的真金白銀換回來的。現今小娥跟著姊姊姊夫過日子。這錢,你說該歸誰?”

眾人俱皆不服,又無話能駁他。僵持之時,月娥拉過寶稷,附他耳上吩咐了幾句。不多久月嬋來了。

月嬋分開眾人,二話不說,拉了兩人就讓回去。只見她緊咬著唇,面色鐵青。要按往日,姊姊這副神色,姊夫必然有所顧忌,不敢造次。可今天姊夫像是被銀子燒紅了眼,脖頸上的青筋都凸了出來,死活不肯走。二班主知道這番月嬋是真傷了體面,以她的心性,保不準得掙出病來。心下委實舍不得,正打算讓步。就在這時,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

“嘈碎什么!吵半天為那么點銀子?來,爺再賞!”

原來大伙正分辯著的時候,張少爺也踱到后臺來了。以為昆班子在分搶賞銀,沒搶著的饒不過搶著的。“啪!”又丟了一袋銀子。

臨了,新賞的那大袋銀子歸了月娥姊夫,他才終于作罷。

真如二班主所料,一回到家月嬋就躺倒了。月娥悄悄掀開帳子,看她正拿帕子拭淚。月娥越想越懊惱,不該叫姊姊過來丟這個丑。姊姊聽到她腳步聲,叫她去把姊夫叫來。

叫來了姊夫,姊姊卻令她出去。月娥扒在門外,嘰嘰噥噥地聽不分明。突然,猛聽得“咣當”一聲響,月娥怕有閃失,急慌慌推門進去。見姊姊坐在床上,叉著腰,杏目圓睜,一臉怒氣。地上盡是瓷片,是瓷枕頭被砸了粉碎,姊姊扔的。姊夫被這氣勢震住了,閃身在一邊,月嬋拿手指戳著他,發話了:“娶一個老婆已經是搖錢樹了,沒日沒夜給你繡,連捎帶個小姨子又是個聚寶盆,大捧大捧銀子往家掙,這天底下的好事怎么能就讓你占絕了?也不掂掂自己幾斤的骨頭,幾兩的命!……”

月嬋平素冷傲對人,舉手投足間叫人不敢輕犯,是不怒而含威,今番真真怒起來,那神氣情態更是一等地攝人。

姊姊一徑罵著,聽得月娥五體通泰,渾身舒暢。自打姊姊嫁進繡坊,對著姊夫,鎮日里是低眉順目、輕聲慢語,往日的威風潑辣勁一成也沒了。到今日方才重振旗鼓,收拾破碎河山。

月娥悄地退了出來,心里比過節還樂呵,身形忽閃,接連幾個“鷂子翻身”還嫌不過癮。

道臺夫人的行期一天天將近了,二班主思量著要備一份禮謝她。金銀珠寶夫人不稀罕,送了倒是累贅,一定得是個別致討人喜的物件才妙。思想了半日,還得借重月嬋,請她繡一對百子枕套。金陵地方的習俗,夫妻合歡,蓋大紅錦繡鴛鴦被,枕霞紫緞枕,上繡百子戲耍,祈愿子嗣綿瓞。鴛鴦被不難,百子圖卻是見功力,沒些個人會繡了。送夫人百子緞枕,她定然歡喜。

月娥回來和姊姊商量,姊姊一口允了。近些天回來了三兩個繡工,她手頭正閑。姊姊令她傳話,依舊是二班主畫了花樣子拿來繡。姊姊使出了看家的本事,將那小娃兒繡得個個不同又個個活現。沒幾天,百子圖就繡出眉目來了。

一日午后,就著日頭,姊姊繡著,月娥在一旁看。正說著話,姊夫提著一個素色棉布袋進了屋。月娥止了話頭,姊夫卻將那布袋晃至姊倆眼前,道:“瞧瞧我找來什么了,嘖嘖,上好的蠶砂,特特地委三嬸子從蠶農那買的,可花了大價錢。給道臺夫人她老人家做枕芯,清熱活血,有個頭風眼赤的,一枕就好,靈著來!”

月娥歡喜得緊,禁不住伸手接了來。小時候她在野地里頭瘋玩,常就受了邪熱,夜里不時驚醒。娘于是為她枕頭里填了清清涼涼的蠶砂,她枕上,嗅著那苦味,就能安安穩穩一覺睡至天明。道臺夫人這陣子總說她夢多,眼眶子發烏,倘百子枕里填了蠶砂,叫她枕去,保管她也愜意。

姊姊卻不熱衷,不甚搭理姊夫,一直低頭繡著,不一會又一個女娃的身形約摸得見了。這女娃略顯瘦弱,穿著梅紅小衫褲,梳的小辮兒與別個不同,頂上一溜的沖天辮。“哎呦呦,這不是我小時候嘛!”月娥叫起來。

“恁差勁的眼神,這才看出來。咱娘初帶著咱姊倆逃荒過來,你像猴崽子似地縮在娘懷里眨巴眼睛,黃毛稀稀的,小胳膊腿一折就斷。你的小辮兒啊,是娘特地梳的,說是女孩兒家頭發稀黃將來沒婆家,要梳了小辮兒常揪揪扯扯才能長得黑亮。難為了你師兄還記得。”

月娥瞅她繡得專注,銀針牽著金絲線,在淡紫的緞面上下穿插著,那拈針的手,青蔥似的白嫩頎長。月娥又想起另一雙手來,也一樣地白皙瑩潤,掌心豐厚,指端尖長,像極了雞鳴寺里玉雕的觀音菩薩那拈著柳枝,托著凈瓶的手。

不是再好不過的一樁姻緣么,正是碧玉般的兩個人兒。怎么沒有外人作梗,活生生自個兒將自個兒拆散了呢?月娥心下惋惜著。“姊姊,要能再倒回去,你還要當繡坊老板娘嗎?”

“不是這家的老板娘,也還會是那家的老板娘。你以為誰都能有道臺夫人一般的好命,嫁個官爺?”

月娥忽的就生了氣,立起身來向姊姊問道:“總之你還是怎么也看不上師兄,對吧?”沒待月嬋詫異地抬了頭看她,她已經一跺腳,扭身走了。

原來月娥聽了姊姊這般沒心肝的話,心疼起寶穗師兄來,也不知怎的,鼻頭一酸,語聲哽咽,竟要落淚。她慌忙回了屋,又覺得羞又想笑,正要笑出聲的當兒,晶亮的淚珠兒卻撲簌簌地成串掉下。一時之間,她悲從中來,索性趴在床上放聲大哭。

“做甚子!大白天嚎什么?開門,開門!”她這一哭,嚇著了不明就里的月嬋,急急地拍門。

月娥正生著她的氣,才不去理會。平生頭一次,她覺得姊姊實地配不上二師兄。任是她玲玲瓏瓏的相貌,誰見了都夸,可心眼竟是拙的,別人如何說她也就如何想,生生地將金簪子當成稻草!可憐的二師兄,還在癡念著她。

月娥愈想胸中愈覺酸楚,好容易咽住了哭,抓起被角胡亂擦了眼淚,這才去開了門。沒待月嬋發問,已側身出了屋門,又出了院門一溜煙跑了。她正是要去昆班,看看寶穗師兄去。

進了院,寶秣師兄見她臉上有淚痕,就打趣取笑她。月娥羞得很,慌慌向里屋跑去。走得急了,不提防門里的陰影里還坐著個人,被他的腿絆到,險些摔一跤。那人趕忙來扶,原來是張少爺。張少爺連聲賠罪,待月娥說了“不干緊”后,卻又不知再接什么話,手足無措地立著,拿眼覷著月娥。但見月娥娉娉婷婷,淚跡未干的臉上一抹緋紅,又回想起方才那一扶,真是輕盈嬌軟,還瞥見她粉頸中用紅線拴著塊白玉,越發襯得肌膚晶瑩,不由得心旌搖曳,生出十二萬分的愛慕來。

月娥到得寶穗屋前,推門進去,見二師兄正立在桌前,桌上擺滿了卷軸,她躡腳走近了去看。這一看,把剛平息下來的滿腔悲戚重又勾回,她止不住又抽泣了起來。

寶穗的桌上,攤著大小五六幅畫卷,畫的都是一個妙齡的女子,要么雨中撐傘,要么簪花含笑,還有側著臉兒對月祈福的。月娥稍一辨識,就看出了那女子是同一個人,不消說,自是她姊姊月嬋。怪不得他給娘畫像又快又好,原來月嬋的模樣,他在心里筆底,都不知描摹過多少回了!

“師兄……”月娥欲言又止,還在落淚。

寶穗轉過身:“哎呀呀,怎么又磨豆腐了,挨姊姊訓了?”

月娥指著那些畫,說道:“二師兄,她心里哪里還有你,就算守了寡再改嫁也不會嫁你。你還夢里魂里地念著她做什么!”

寶穗聽了這話卻不揪心開口道:“我念著她是我的事,與她也沒什么相干。月娥,你師兄就這么個癡性子,命里頭帶來的,沒法改。好妹子,二師兄自個都認命了,你倒為二師兄哭,也是個傻姑娘!”

“二師兄,你看她,一天比一天勢利,光羨慕那些當官的,打心眼里瞧不上咱戲子。這樣的人你還念著,不是癡,是蠢!天底下的好姑娘多了去了,找個值當的人你念著想著,我也就不會哭了!”

寶穗樂了,有意逗她:“你當好姑娘是夫子廟泥人攤上的香泥,師傅一攢一個?我長這么大,倒還沒遇到過什么好姑娘!”

“怎么沒有好姑娘,眼前活生生就立著一個呢!”月娥果然不服,脫口說道。

寶穗師兄望著她,大言不慚的神色,一派天真爛漫,不禁莞爾。月嬋初來昆班那辰光,也是月娥現今這般年紀,也這么清新可人。可后來,她離他越來越遠,也越來越不是當初那個單純的小人兒。再后來,她許了繡坊的親事,他傷心到倒了嗓子再不能唱曲……罷了,罷了,這些陳年的心事,就讓它爛掉,以后不再去想了罷。

寶穗收起了畫卷,月娥也上來幫他收拾。他想了想,對月娥說:“月娥,這些畫,師兄看一回就傷心一回。你幫師兄都收到盒子里,擱到衣櫥頂上,以后再不看了。”

月娥清脆地應了一聲:“好咧!”利利索索地立馬就收攏好了,一式迅疾的“掀風逐浪”,眨眼間已將畫盒安置完。正待轉身,忽聽得姊夫的聲音:“小娥,小娥!”

她皺皺眉,向窗外應著:“在這里——”

“哎呀,小娥,你怎么淚花閃閃的就跑了出門,可把你姊姊急壞了,立馬叫我出來找你。你猜猜,我剛才遇見誰了?”

月娥一準就知道:“是張少爺吧?”

“可不是!我說我是月娥的姊夫,張少爺忙了慌地給我作揖,哎呦呦,我哪受得起!今朝又遇到貴人,打賞了一錠大元寶!嘖嘖!二班主,這元寶是張少爺特特地賞月娥姊夫的,可不必繳公了吧?”

寶穗應了兩聲,沒去和他多計較。哪知姊夫并不罷休,竟又向寶穗討起月娥的賞銀來:“說到底那日的事兒還沒了結哩。小娥是我繡坊的人,平日吃穿且不說,過個年把年的姑娘要出門,這嫁妝銀子也是我繡坊出。我現在不替她多討要著,還有誰替她上心?可不能委屈著她!”

月娥聽了他這番說辭,又好氣又好笑,正待張口駁他,師兄已走上他跟前,正色說道:“月娥姊夫,那日是張少爺出手解了圍,大家就此罷手。今個你既然又再提起,我也就正好與你說個明白。大家伙眾星拱月似地捧著襯著才出一個紅人,沒有她獨占賞錢的理,這是咱昆班百來年的規矩,不能為月娥一個人給壞了。要不,班子也不成班子,遲早得散。往常咱班子人手不夠,往別的班子里去借人來演,才不過給雙份的錢。現今已給她三份的份銀,您還不知足!月娥雖不是咱班子里的人,可她的戲都是在班子里練的學的,滿城的人誰不知道。您要是還有話說,咱們也不必在這里磨嘰,上衙門里頭說去!”

“哼!那我就不讓她演了!”

“眼下合鳳班子也散了,紅角還不是在咱班子里捧,我那有一排的寶丫頭呢——倒是您的三份月錢沒了,您掂量著罷!”

寶穗的話字字在理,噎得月娥姊夫一句話也沒有,臉上白了又紅。他惱羞成怒,摔門而出。

百子枕套總算是繡成了!連月嬋也聲聲地說著不易,許久沒做過這樣細致的繡活了。不光百子圖繡得傳神,連枕套四周都用五色絲線連著如意紋飾,四角還各墜一條銀紅的絳穗。月娥夸口道:“就是皇宮里妃子的枕頭,也不見得有這么講究!”

月嬋嫌蠶砂的氣味有些沖,吩咐月娥去蠶戶家采了幾捧嫩桑葉桑芽,切碎了,待在涼處陰干,再混著蠶砂一起填入枕頭中。如此方能減了蠶砂的藥味,還添了嫩桑的清香。月娥一邊看著姊姊以極細軟的桃紅、鶯黃雙色煙紗縫制枕頭的內囊,一邊不時跑去西廂房的門后撥弄碎桑。如此半日,待西山太陽快曬到盛桑葉的竹扁的辰光,桑葉也干了,內囊也縫好了。

月娥得了月嬋的令去端竹扁,行至大屋,驀地瞧見人影晃動,有人從西廂房門后竄至窗前,一閃身跳窗走了。她心中暗叫:“不好,有賊!”緊邁幾個大步,飛身跳出窗外,揪住了小賊的衣領,順勢一別腿,輕輕巧巧地就將小賊摜倒在地。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小賊,原來是姊夫!

“姊夫,你在家里飛檐走壁的練什么功夫?”

姊夫被摔了個四仰八叉,朝月娥嚷道:“我瞅見窗外飛過一只巴掌大帶金邊的綠粉蝶,怪好看的,忙跳出去,想撲了給你姊姊做花樣子。你這丫頭,你把我骨頭都摔散了!哦喲喲——”

月娥吐了吐舌頭,蹲下身去扶,卻見日頭下有亮亮的東西散落在地上,細一看,是幾根小號銀針,有三四根還斷了針尖。再瞧姊夫齜牙咧嘴的樣兒,像是被扎到了。她看看姊夫,又扭頭望望屋里的桑葉,悟到了什么,一翻身進屋,到竹扁里尋了起來。

果不其然,碎桑里被她尋出了三根不到一寸長的針尖,都極隱秘地穿在葉面下的筋紋里。月娥氣得很,向姊夫道:“姊夫,道臺夫人甚時和你結了仇,你要這般害她!”

轉念一想,他要加害的,其實是師兄!這枕頭里別有用心地藏著針,早遲一天要扎到人,怪罪下來可非同小可。姊夫算準了師兄不會牽連她姐倆,定是一個人把過錯都攬了去。到時候吃板子、挨鞭子,保不齊還得蹲幾年的大牢,他這才解了心頭的恨。好歹毒的心腸!

“姊夫,大家伙都一再地忍著你,以為你只是貪財,哪曉得你這么毒辣!就為獨占不了我的賞銀,能堆了恁大的仇,要這樣加害師兄!我這就去夫人那里告狀去,謀害官爺官夫人,看你怎么擔當!還有你以往做的好事,一并我都說出來!咱家丟的花樣子究竟哪兒去了,你當我不知道?”

月娥正待拔腿向屋外,姊夫一個飛撲,拽住了她的后襟:“小娥,小娥,你饒了姊夫這一次!姊夫往后再也不這樣啦!”見月娥不理會,又說:“姊夫我坐牢充軍都沒要緊的,可把你姊姊的體面給丟盡啦!”

聽了這話,月娥只得止住了步子。她姊姊當初瞧不上戲子,滿心想高人一等,誰料到結果嫁了這么個爛泥樣的人物!瞧著他稀巴軟地攤在地上求饒,甩也甩不掉,月娥快氣死了。怕姊姊聽到,還得咽了聲,憋住火拉他起來說話。

“小娥,姊夫是一時氣不過,心里不平,才做了糊涂事!繡坊這些日子沒接到甚活計,還得一天不落地付繡工們工錢,頭兩月里給漕運朱五爺家小姐出門繡的彩衣,你姊姊熬了多少個日子,朱五娘子一句“不合意”,仗著漕幫勢力大,竟就不給銀子了,咱連本錢也給蝕了進去。虧得你出息了,客人們賞了多少好錢,姊夫就想領回來貼補家用。哪知道你師兄一步不讓,還說要告到衙門里去。你想想,姊夫在外頭受氣遭人欺,在這街坊里,還被他數落!你姊夫比他還大著好幾歲來!”說到這,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繡坊生意不好,怎么沒對我說一句?我的份銀,雖說不能多拿,預支又不礙,也能度些個日子了。”

“你小孩子家,知道了也無用,反添了心事唱不好戲。就連你姊姊,漕幫的事我也瞞得緊騰騰的,她氣性大,怕她受不住。”

月娥嘆了口氣,看著姊夫傷心的樣子,眼淚填在臉上的麻坑里,一汪一汪的,甚是滑稽,可也心生出一絲不忍來。于是沒奈何地答應了他,只要他果真改了,就不追究了。那一日夜里頭,月娥倒真是添了樁心事,翻來覆去地許久也沒能合上眼,思量著天一亮就去找二師兄商量,多支點她的份銀出來。

第二日天微微亮,月娥剛要起身,忽聽得院門外馬鈴聲響,心下正奇怪。只聽她姊姊咚咚地敲她門,原來是道臺夫人差人接她來了,說快走了舍不得她,這次接過去留住幾日。月嬋令月娥麻利些收拾兩套換身衣裳,爾后趕忙燒了開水端了各色茶點,讓她男人小心陪坐招呼。

月娥收拾完了出來,陪著來人共吃了幾塊糯米糕。她姊姊這時也捧出了百子枕來,并一些香囊、繡帕子給丫鬟們,叫月娥一塊捎去。來人催著出發,月娥也得不了空去趟戲班子,正發著急,忽的想起前些日子道臺夫人賞了一塊羊脂凈玉麒麟掛件,現下正系在她脖子上,她慌了忙地伸手解了下來,背地里叫過姊夫:“姊夫,這是夫人賞的白玉,你拿去當了,約摸能值些銀子。”姊夫答應著,對她千恩萬謝。

于是月娥也就放心地去了別院。來到夫人跟前,頭一件事就是奉上了百子枕頭。

夫人果真歡喜得緊,抱在懷中細看,說道:“你師兄有心了。這是哪個繡娘出的活計,當真好手藝!”

月娥答:“花樣子是二師兄親自畫的,繡娘么,就是我姊姊。”

“原來是你姊姊繡的!”夫人輕輕嘆氣,又再低頭去細看細撫緞面。隔了好一會,這才放下枕頭,盈盈笑著,上下打量著月娥。月娥一頭霧水,被她瞧得怪不好意思的。

夫人招手,叫月娥坐到她身邊,摩著月娥的臉蛋兒,問:“月娥,你們姊倆,長得可像不?”

“像著呢!師兄說我和姊姊當年一模一個樣。”

“我是沒見過你姊姊的樣貌,可名兒老早就聽說過,都知道她是寶穗的心上人。寶穗那樣人才,他鐘情的姑娘,定是不凡呢。現如今瞧見了你,冰雪聰明的,我也能想見你姊姊的好樣兒了。”

月娥聽了,嘻嘻笑著,說:“原來夫人也覺著我師兄好啊!”

夫人道:“班里的小姐妹,哪一個不愛慕他?他來送節禮,姐妹們都擠在屏風后面張望他。悉悉索索地動靜大了,他回頭向這邊看來,倒是沒看見我,可是我整張臉都羞紅了呢。”又道:“那時候師傅教戲文,說到那里頭人品風流,我眼眶里映出來的,就是寶穗。天底下合該有這樣的人,生來就是為叫人看,叫人念,叫人嘆的。就像咱們唱曲子,一遍遍地總也不夠,人都醉在里頭了!”

月娥聽得呆了。自小她便覺得師兄好,可還從沒聽人這樣地談論他。她脫口就問:“我師兄那樣好,夫人怎么要嫁道臺大人?”話離了口方才覺出失言,嚇得一骨碌站了起來,直吐舌頭。

幸而夫人不介意,笑答道:“你師兄又不待見我們,如今我們尋到了好人家,還不能嫁了?”

月娥心下甚是惋惜,她覺著夫人比她姊姊好多了去了,倘他倆成了,也是珠聯璧合的一對。一會又轉了念頭,問夫人:“夫人,您的姐妹里還有和您一般模樣一般心思的好姑娘么,叫我師兄見見,沒準成了呢。”

夫人左右地看她,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那么溫柔知心待你好的師兄,倒將他推給旁人?”說完撐不住,咯咯地笑開了。

月娥卻著惱,一甩袖,起身走了。

晚上,夫人召來曲笛師傅,令月娥將上本《牡丹亭》一氣唱與她聽,再為她點撥一次。正是月半,一輪圓月當空,清光攝人。夫人寬坐于庭院中的一株桂樹下,看月娥拈指拂面,舞袖翩躚。四周寧寂,笛聲伴著悠綿的聲腔,也撩動夫人憶起她少時的情懷來。

月娥一徑唱去,直唱到了《寫真》一出:“筆花尖淡掃輕描……則待注櫻桃,染柳條……”正是癡情麗娘在自畫春容。驀地想起了師兄也是這般細致深情地描摹她姊姊的眉眼,心思一動,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兩情相悅。又想起夫人早上的話,自覺兩腮已燒紅。心虛地拿眼覷夫人,卻見夫人嘴角含笑正注目她,當下一顆心撲騰起來,慌忙掩飾,說是口渴,進屋取水喝。

進到屋里,喝了兩大盅的茶水。想起方才的心思,羞得很。好容易心頭平歇了,這才敢出去,接著先前又唱起:“宜笑,淡東風立細腰,又似被春愁攪……”這一次不敢再分神,和著笛聲,一板三眼地唱下去。

一出唱完,她問:“夫人,您看我可有長進不?”

夫人道:“唱得好,舞得也好,可就是沒甚風情。我看呀,只你喝水之前那段唱得好,我剛聽得入巷。誰知你跑了,回來就又差一截了。”

月娥聽得且疑且驚,夫人又道:“這些子戲,心里頭得裝個人,方才唱得真,唱得妙。里頭說’那書生風姿俊雅——’,你想想你師兄,可是這么個樣兒?”

夫人話音還沒落,月娥就又惱了。

在別院里過了六七天,姊姊聞說夫人兩三天里就要啟程,怕太叨擾了夫人,請人帶了口信催著回去,說是她姊夫趕車來接。次日早上,姊夫趕著灰大姑娘來了,月娥與夫人道別后上車。

路上,姊夫問她:“小娥,你覺著張少爺這人咋樣?”

“出手夠闊綽。咋了?”

“我問他這人怎么樣。照我看啊,不錯,挺誠心的。前兒個又碰上他了,直說仰慕你呢。”

“嗯,倒是沒有輕浮樣兒。可也忒呆頭呆腦了,只會炫富。”

“什么呆頭呆腦,那是福相,白胖乎乎的,別人求都求不來。人家哪用炫富,銀子堆在那自個兒就發光。我聽說他在杭州和蘇州城里,光絲綢鋪茶葉鋪就開了幾十家,偌大的產業!鄉下還有連頃的良田農莊!嚇!”姊夫連說帶比劃,激動得很。

月娥倒也吃驚,心里想那么多鋪子田地,這呆憨的人能管得過來么。姊夫看月娥沉吟,以為她也艷羨,大喜過望,湊過來說:“小娥,不瞞你說,張少爺幾年前喪妻,還沒續弦。前兒個他說了,對你很是有這份心意呢。央著我要你的八字去合一合,我拗不過他,心想合一合也沒關系,就給了他。”

月娥睜大了眼睛瞪她姊夫,不相信他真做了這么荒唐的事:“什么?!要我去嫁張少爺?他怕是小老婆就有五六個吧!”

“放心!你去就是正牌少奶奶,張少爺哪舍得委屈你!”

“姊夫,你怎么荒唐得沒個邊!偷花片子,搶賞錢,陷害師兄,現在又打算賣我!上次你胡說什么漕幫朱五娘子仗勢不給錢,結果我去問夫人,夫人說朱五娘子出了名的寬厚待人。這事咱們還沒結呢!”

姊夫像是早料到月娥識穿了他的謊話,也不吃驚,只緩緩說:“那今天就都結了吧。” 說著從褡褳里掏出一條手巾來,叫月娥擦把臉再聽他細說。月娥正被日頭照得出汗,就接了過來。正疑惑他要怎么結,他姊夫卻道:“小丫頭,這些日子我窩囊得夠了。你姊姊也不聽我支派了,天天對我拉長臉。我娶她是為叫她繡花,不是為養個老太太!你也好啊,吃著我繡坊的飯,倒給戲班子掙賞銀子去,還要到夫人面前告我的狀!告訴你,現今我已經三千兩把你賣給了張少爺,眼下就給張少爺送去。你姊姊,過些日子我再整治她!”月娥只覺得車子顛簸得厲害,手巾快拿不住,她姊夫朝他笑著,緊接著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待到月娥醒轉來,已是手腳被縛了個牢實扔在車里,原來姊夫在那手巾里下了蒙汗藥。她拼了命地喊叫,將他姊夫祖宗十八輩都罵了個遍。她姊夫一聲不吭,只管駕車。

月娥罵得膩了,就眼珠子轉動想起主意來。剛才一氣亂蹬,綁在腳腕上的繩子已經有些松脫了。她暗暗地屈身坐起來。

顛簸了一陣,她姊夫停了車去路旁解手。趁這時,月娥一個挺身立起來,急跳下車到灰大姑娘身旁,下死力咬住韁繩,翻身上了驢背,雙腿夾緊。吆喝一聲,灰大姑娘就歡快地跑了起來。月娥雙手被反綁著,在驢背上左搖右晃地沒個平衡,幸好自幼與這驢相熟,灰大姑娘最是在她面前馴良,她弓著腰小心翼翼地,一路倒也沒摔下來過。

擺脫了姐夫,還沒得意多久,就發現已經不辨東西了。四野里悄無一人,頭上太陽曬得她發昏,腹中又饑,手還被反綁著。這時她看到路旁有一塊尖利的石頭,就吆喝灰大姑娘停了步。走到石頭邊蹲下身,去磨縛在腕上的麻繩。咬牙使足了力,好不容易磨開一些,正要松口氣,卻發現身前立著兩個身形魁梧的男人,正是在她專注磨繩子時走近的。她吃了一驚,趕忙站了起來。

眼前的兩人滿臉兇樣,估摸是荒野里的強盜,月娥心中暗叫不妙。果不其然,其中一個笑嘻嘻地開了口:“大白天有捆好的小妞送上門來,不收天爺可要怪罪了。”

另一個哈哈笑著,伸手就要摸她的臉蛋。月娥任由他摸了兩下,一邊燦爛地朝他笑開了,嘴里嘰里咕嚕地說個不停,還朝自己的鞋上吐口水。

“他媽的!是個傻妞!”摸她臉的那個敗了興致,轉身翻看驢車去了。

“傻歸傻,瞧這臉蛋兒俊的!”另一個卻還不放過她,一把抱起,就要非禮。情急之下,月娥朝翻東西的那人喊了一句:“哎!可不興把俺的金銀珠寶都拿走!”

這人以為同伙要獨吞財物,又聽得車里有金銀珠寶,立馬扔了月娥去車邊了。月娥使盡力氣,終于扯斷了腕上的繩子,發足狂奔了起來。灰大姑娘見月娥跑了,撅起了后腿,朝正在它腿邊分贓的兩人猛踢了兩蹄子,仰脖子“啊—啊—”叫喚兩聲,追趕月娥去了。留下兩個歹人滿臉開花,滿地打滾。

月娥狂奔了許久,跑脫了力氣,摔倒在了草地上。她還擔心那兩人追來,想起身騎上灰大姑娘,可卻怎么也站不起來了。到這時她才覺出委屈害怕來,想到要是被歹人害了,被狼吃了,被野豬啃了,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荒郊野嶺里頭,再也見不著師兄了,心里一陣揪緊,真的落下了淚來。

迷朦的淚眼中她好像又看到了師兄,“那書生風姿俊雅——”夫人說的是呢,小時候逢到師兄登臺,她必在第一排踞著座,那時壓根也不懂戲文,只知拿一對眼珠子光光地盯牢師兄,覺得有說不出的好。師兄唱到意態并至、酣暢淋漓處,別人一疊聲地喝彩,她卻屏著氣,一動也不動。師兄笑她:“怎么回回在臺上瞅見你,都眼睛發直,像個二楞子?”

誰是二楞子?他才是個二楞子!憑他的風姿俊雅,配一個夫人那樣的絕代佳人,輕輕巧巧就將佳話從戲里搬到戲外。可他偏要愣頭愣腦地往南墻上撞,這么些年,弄得自己狼狽不堪。她委實心疼,去廟里為他搖過簽,那簽上寫著:“迎得一鉤月到,送得三更月去”。這簽文莫不是……叫她去替她姊姊?那時她究竟年幼,懵懵懂懂的,解簽師父口齒又含糊,她也就沒太留意。如今想來,這話有些蹊蹺……

她怎么能去替她姊姊?……她配得上師兄么?……師兄真個能辭舊迎新?那次他叫她收了那些畫,既然說“不去想了”——心里頭空了,什么時候總要再填上個人吧?

……這人會是她月娥?……夫人說——那么溫柔知心待你好的師兄,倒將他推給旁人——她并沒有要推開師兄,從小到大,師兄一直是她最親最敬的人……她愿意長長久久地伴在他身旁,吹笛唱曲……他要是畫畫,她給他研磨遞筆——

師兄接過筆,丹朱的筆尖為畫中少女的兩頰輕染酡紅。那少女是她姊姊,雨中撐著傘,可姊姊一轉身,就變成她了。月娥心里又羞了,想笑,卻連笑的力氣也沒了。

月娥被劫這一日的上午,戲班子里眾人正自練功。聽得門外敲鑼打鼓,就收了腿腳開門瞧熱鬧去。哪知道一開門,一支喜氣洋洋的樂班子就站在自家門口。趕忙問是什么事由,答說是張少爺下聘禮娶小王寶秀來了。三千兩白花花明晃晃的現銀,就裝在箱籠里。

寶穗一下子懵了,只覺得胸口像被擊了幾記重拳,問道:“敢問是誰許的張少爺?”

對方拱手:“是小王寶秀的姊姊、姊夫。張少爺特兌現銀三千兩,請姊姊、姊夫受禮。”

眾人紛紛議論著,寶稷腿腳飛快,早跑去通報給繡坊了。不一會兒,月嬋來了,她大吃一驚,說是從未聽過這等事。她男人也不知,一早套車接月娥去了。那頭的人也詫異,急忙去回張少爺。

張少爺來了,眼見著月娥親姊姊不認賬,登時慌了起來。說是月娥姊夫親許的他,說是月娥也情愿,還贈了信物,他曾看到過月娥貼身戴著。掏出來一看,是塊羊脂凈玉麒麟。寶穗瞧得清楚,正是月娥頸中懸的那塊。夫人賞了寶玉,月娥歡喜得緊,半刻不離身。真竟會送給眼前這個憨公子?寶穗不免心驚,問:“這玉是月娥親手交給你的?”

“是她姊夫轉交的。”張少爺答。

聽了這話,寶穗心下稍安,又不免嘲笑起自己方才的驚慌來。月嬋已經吃夠了虧受足了苦,就算這張少爺有千兩萬兩的黃金,妹子的大事,她怕是也不敢這般輕率。何況月娥人雖小,卻有自己的愛憎喜惡,別人絕奈何不了她半分。她才不會稀罕巴拉地想做豪家太太。

寶穗問:“她姊夫許的你,怎么他不知你今天來下聘禮,倒出門去了?”

“她姊夫說小門小戶不必講究排場,說是今早就帶了月娥姑娘來我住的悅來客棧,聘禮給銀票就好。我哪里肯!還是兌了現銀,一早敲鑼打鼓,風風光光差人給送了來。自己就在客棧里頭候著,候了半日還沒到,正在發急呢!”

寶穗猜得個八九不離十了。想不到她姊夫這么膽大妄為,設這么大的騙局。以為到時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張少爺就算知道了月娥不樂意,人在眼前也必定舍不得放走,定是強帶著月娥離開金陵府。這頭再對月嬋說是路上遇到了強盜,把月娥掠走了,保不齊再使一招苦肉計讓大伙都信他的鬼話。天爺有眼,讓這好排場、愛擺闊的公子爺壞了他的大計!

可別院到悅來客棧,不過六七里的路程,怎么這么半天了還沒到。寶穗想:不好!月娥會功夫,定是與他力拼,別他心腸歹毒,在路上把月娥給傷著了。

他穩了穩神,趕緊吩咐眾人,一撥去悅來客棧等著,一撥還在戲班子和繡坊,他自己帶著寶秣、寶程、寶科、寶秋這幾個身手好的到路上尋去。

半路上眾人把月娥姊夫揪個正著,他卻只單身一個人,沒了月娥,也沒了驢車。他還欲扯謊,寶秣已在他身上搜出了月娥的賣身契,抵賴不得,只好老實交待說月娥騎著驢逃走了。寶穗心里著急,想荒山野外,她一個小姑娘家,迷路了怎么辦。

幸好車轱轆印還算明顯,跟著車印走了約一個時辰,寶科眼尖,瞅見了草地上的一塊包裹布,像是繡坊的東西。大伙走近前去,看到那布上竟有許多的血跡,草地上也有斑斑駁駁的血,還沒凝干。寶秋已經哇得哭了出來。寶穗被她哭得心里害怕,趕緊喝住她,穩了穩神,繼續循著車痕走。大聲地喊著月娥的名字,眾人也都齊聲喊著。

寶穗的聲音有些發顫,腔子里的氣提不上來,心直往下墜——月嬋答應了繡坊親事那回,他的心就是這么一直墜,一直墜。他曾經走過眼,把一片心交出去,到臨了割得七零八落收回來。那時多虧有月娥在跟前,淘氣笑鬧,為他解憂。眼見得她一天天長成,然而始終沒改那股真純的脾性,始終是一顆水晶樣的心。可他呢?只知道癡念一個不值當的人,卻看不見眼前的好姑娘。直到今天,直到他看不見她,尋不著她了,才如夢初醒!

遠遠地看見了驢車,月娥沒在驢背上,卻是癱躺在草地上。離她幾米遠處,兩個彪悍男子正捂著臉,向她走去。寶穗提氣猛跑起來。

淚眼迷朦中,月娥看到那兩個賊人步步向她逼進。她渾身沒有一絲力氣,驚懼地快要昏厥過去。眼見著其中一個已經撲來,她望著頭頂上蒼茫的天,拼了全身的力氣迸出一句:“師兄!——”

她仿佛看到師兄跑過來,身后跟著一大群昆班里的人。師兄三下兩下就將一個賊人撂倒,另一個早就被寶秣師兄們按得動彈不了。

真的是師兄!師兄帶人來救她了!

師兄沖上前來,抱住了她,她想張口說話,可雙唇像有千斤重,師兄搖著她,拖著哭腔:“月娥,月娥,好妹子,好妹子——”

要是月娥醒不過來了——這念頭才冒出來,寶穗就覺得五臟六腑一陣絞痛,人像被掏空了。要是她還好好的——他要去廟里供十盞長明燈;露天搭戲臺,演上十天不重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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