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姥爺之死

我該如何講述五姥爺的死?

——那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

那是在一個分不清季節的陽光燦爛的中午,一切都閃著明亮、溫暖、舒適的光,我帶著放學的喜悅,邁著輕快的腳步,走過熟悉的樓梯,推開熟悉的家門,一眨眼就發現家里平常吃飯的方桌移到了沙發的前面,上面陳列了許多的飯菜,看得我食指大動,正納悶今天是什么日子,竟準備了這許多的菜,就看見大舅坐在沙發上,正陪著一個黑黑瘦瘦的年輕老頭兒看電視,原來是家里來了客人,可是這個客人卻面生得很,看我露出疑惑的眼神,大舅連忙介紹起來,“這個是你五姥爺。”

五姥爺其人,我對他的了解,只有他的死和這一頓飯。而這頓飯,當時的我只顧埋頭吃喝,偶爾聽到大人們席間的三言兩語,知道他好像是身上某處長了個肉疙瘩,來縣城看病的,因為是頭一次到我家來,所以母親招待的規格便比平時待客時高了一些。離開了地頭坐在我家沙發上的五姥爺有些拘謹,話也不多,眼光里閃爍著不安,連笑也只是有點不自然地扯扯嘴角,大舅和母親很熱情地勸他吃喝,寬慰他不要擔心的太早,要等醫院的化驗結果出來才好確定下一步怎么治療。七零八碎地聽著大人們的閑話,我悶聲一陣大嚼,在美美地飽餐一頓后,我很有禮貌地站起來,對著母親、舅舅和五姥爺說,下午還要上課,我先去午休一會兒。轉身離開的那一刻,我對五姥爺還是很有好感的,畢竟因了他,我跟著蹭了一頓好飯。如果事先知道,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的交集可能就只有這么一擦肩、一頓飯或者幾句話,你會不會更加珍惜每一次的相聚和別離?

沒過幾天,又是午飯時分,我滿腹狐疑地看著母親掛斷電話后變幻不停的臉色,她突然開口問我:“你還記得上次來咱家吃飯的五姥爺嗎?”“嗯···好飯當然記得”我點著頭正腹誹間,母親說——“他死了”。

我該如何講述五姥爺的死?

大家都說他是自殺的,我想認同,卻又無法認同。

老家人的說法是,五姥爺自從回了家,就郁郁寡歡,感覺得了和我姥爺一樣的病。我姥爺的確是五十多歲時發現脖子上長了個肉疙瘩,到醫院檢查時才發現已經是癌癥晚期。可誰說長了肉疙瘩就一定是癌癥呢?五姥爺和我姥爺是堂兄弟,他一定是眼見自己的堂弟遭受癌癥的折磨,生命迅速地消亡而深受打擊。總之,揣測五姥爺死前的心理,一定是一面害怕化療和疾病帶來的痛苦,一面擔心癌癥的治療費用會拖垮本不富裕的家庭,就這樣,在那一天的清晨他出了門,一直到深夜都沒有回來。五姥姥想到五姥爺最近的反常行為,連忙叫了大家出去找,一夜未果,第二天,人們在一個犄角旮旯的機井里,看到了五姥爺的腳。

“那個機井在咱們隊的地的西北角上,平時根本沒人去,一開始誰也沒想到會在那,后來村里都找遍了,才想起那里還有一個······機井井口那么窄,你說他怎么想著······去拉他的人回來說,井口太窄,他還自己使勁往里鉆,兩條胳膊都劃破了······”姥姥來我家時說起這位幾十年的老鄰居,聽得我不寒而栗。五姥爺,這位我剛剛認識一頓飯功夫的五姥爺,用莫大的勇氣告別親人,在絕望之中一個人鉆入幽深狹窄的機井,在死之前可能還盡力向下再向下······這樣唯恐不死地結束自己的生命,卻沒有勇氣面對一張醫院的化驗單。

五姥爺死后,善良的母親和舅舅陷入了深深的自責。母親總說,要是那天吃飯的時候,多跟他解釋解釋,這個病不是他想的那樣就好了。舅舅也總是嘆氣,五叔回來我應該注意到他不對勁的,要是當時囑咐一下家里人,多看著他點,就好了。母親甚至想到招待他的那頓豐盛的午飯,會不會也在五姥爺敏感多思的心上增添了陰影,他會不會覺得因為自己要死了,所以大家才會這樣對他好······這到底該怪誰呢?怪這塊耕作了幾十年的土地沒能給五姥爺一點點基本的醫學常識?怪鄉村的貧窮扼殺了五姥爺求生的希望?怪五姥爺自己的懦弱,不敢接受命運的宣判?五姥爺好像是自殺的,又好像是被殺的。

我對五姥爺不熟悉,卻對五姥姥并不陌生。她是個爽利潑辣的農村婦女,因為和姥姥家前后院,所以我也常常見她到她的“老姊妹”,也就是我姥姥家來串門兒,五姥姥說話又快又亮,時常發出一連串爽朗的笑聲,我姥姥也不甘示弱,各種玩笑,看著兩個人戲謔笑罵消磨時間倒也有趣。可我直到五姥爺死后,才漸漸將他和五姥姥口中那個“老不死的”“挨千刀的”對上號。一個老實忠厚的莊稼漢和一個牙尖嘴利的農村婦女,走過了漫長的人生,生兒育女,等著女兒出嫁,等著媳婦進門,等著子孫滿堂,可是現在“老不死的”卻死了。五姥爺死后許久,姥姥帶我去五姥姥家串門,那是個寬敞干凈的院落,院里的泥地鏟的很平整,五姥姥端著筐坐在太陽地里理著針線,她臉上的精明爽利不見了,笑容也不見了,姥姥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又怕惹得老姊妹傷心,五姥姥心不在焉地答應著,眼光茫然地抬起,穿過院墻,穿過棗樹的枝丫,嘴里喃喃著,“以前老不死的天黑還不回家,我就叫他死在外頭別回來了,現在他是真不回來了,你說,他怎么就想到了死呢······”仿佛許久沒有說話了,她的聲音低啞而喑沉,帶著難以滋潤的干涸。


后記:醫院的化驗結果是良性,可五姥爺已經化作眾人口中的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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