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在十歲以前,是流浪著長大的。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師傅的時候,師傅伸出手說:“孩子,你愿意跟我走么。”本以為這世上沒人會管他了,突然出現了一個光著頭的爺爺,就像深居山林的老神仙一樣。
當時的竹生一愣一愣的點頭,從來沒人問過他愿不愿意,他想能這樣問的人一定是好人吧。
師傅牽著他的手走進一間很大的寺廟,領他拜佛祖,藏在寬寬大大衣衫下的竹生緊張的有點發抖,鐘聲肅穆香火繚繞,一聲一聲撞擊木魚的聲音回響在空曠的大堂里,僧人們閉上眼睛虔誠的說著阿彌陀佛,那個聲音是從自己四周發出來的,又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穿越千山萬水穿透時間空間的流動撞擊著竹生的耳膜。
竹生抬頭看著金光閃閃的佛祖,先是震撼,接著一股強勁而有力的有關溫柔慈悲的力量貫徹了全身,那一瞬間,十歲之前所受的一切磨難都被竹生原諒了。
師傅說:“我是從竹林帶你回來的,今日收你做入門弟子,不如就賜你法號竹生吧。”
從此這寺廟便多了一個小僧人,有著小小的身軀,有點閃躲卻又無比倔強的眼神,法號竹生。
師兄們走過總喜歡摸摸竹生又小又圓的腦袋。
“竹生啊,打坐的時候可不能瞌睡。”
“竹生,后院的落葉得掃了。”
“小師弟,早飯有饅頭沒?”
“小師弟,我今日頭疼,你替我告訴師傅我不去練功了。”
那些在佛祖面前虔誠莊重的師兄們原來私下里也不正經的這么可愛。竹生簡直哭笑不得。
竹生總是起的最早然后勤勞的掃地打水的那個。每次練功也會刻苦的要命,絕不偷懶。盡心盡力的對別人好。師兄們總是說:“我們這么好的竹生小師弟啊,方丈簡直撿到寶。”竹生摸摸腦袋不好意思的笑笑,心里想著,奇怪,明明是我遇上了這么好的大家啊。
竹生很瘦,就像一根竹竿一樣。以前流浪的時候竹生總是想著快快長大啊,長大才能變高變壯,變高了才能去干活賺錢買包子吃,變壯了這條街上的混混老大就不敢打他了。
竹生十五歲那年,師傅贈了他一本書,應該是半本,竹生拿著那半本書有點奇怪。師傅摸摸他的頭說:“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竹生不懂。但是竹生只要有空就會拿出這本佛經看,竹生認的字還少,看的很吃力也很慢,但他還是很認真很認真的看啊想啊,小腦袋認真的晃啊晃啊。
一日,竹生拿出佛經坐在后山的竹林里看,“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竹生晃晃腦袋,愛是什么呢,如果我有娘親在身邊我一定會很愛她吧,可能就像對師傅那樣子吧,敬重的不得了,也可能像我每天早上都會分一半饅頭給空法師兄那樣子吧,空法師兄那么大只,很容易餓的,我想讓他吃的很滿足的飽飽的才可以。我很愛我的師傅和師兄啊,可是我好像,不憂也不怖啊。
竹生晃晃腦袋,佛經真難理解。把視線收回來看書,“啊!”突然看到一只小小的小人坐在書上,竹生揉揉眼睛再睜開,小人還是盤腿坐在書上對著竹生使勁笑。
“你是誰?喔,不,你是什么?”
“嘻嘻嘻,我是小精靈呀,我是小書靈。”小人站起來轉了一圈很開心的說。
“佛經里怎么會藏一個小姑娘,你騙人!”
“我不是小姑娘,我是書靈,我叫溯洄。”小人提起裙擺,踮起腳鞠了個小躬,笑著說:“很高興認識你呀,竹生。”
竹生一愣,把書鄭重的放在面前,認真的鞠了個九十度的大躬,“我也是!”
小人哈哈的笑了。
竹生有點懵。這是佛經渡化出來的小人么。小小的,有點可愛。
從那以后,只要竹生一翻開佛經,溯洄就會出現。溯洄很小很小,溯洄只能站在佛經上,哪里也去不了。
溯洄會說很多很多故事,每次竹生都托著腮認真的聽她講。每天練完功做完雜事后,竹生都會一個人跑到后院然后小心翼翼的翻開書,溯洄就會像一只小仙女一樣轉個圈出現。
“竹生,如果你跳進一個很大很大的坑怎么辦”
“啊,我應該會叫我師傅救我吧。”
“那你叫不應呢”
“那我就自己爬上來”
“好大好大的坑呢竹生”
“啊,那我,那我為什么要跳進去”
“因為你腦子有水啊,哈哈。”溯洄坐在佛經上笑地捂肚子,“你只要往腦袋上扎一針,水就出來了,等水把坑填滿了,你就可以游上來了。”
“可是我腦子怎么會有這么多水。”
“腦子沒那么多水怎么會跳進這么大的坑。”溯洄翹著小腳調皮的說。
竹生一愣神,真是可愛的不得了。點點頭說是喔。雖然好像是被坑了,但還是被逗樂了。
竹生從老和尚那里學會吹樹葉,好不容易練好一首小調,就跑到溯洄面前吹給她聽,溯洄就開心的跳起來。手上的小鈴鐺叮鈴叮鈴地響。
竹生覺得難過的時候,溯洄也會墊墊腳摸摸竹生的鼻子,“哎呀哎呀,我們竹生這么可愛善良,不可以難過,你看你本來就不白,臉色一沉,就更黑了。”竹生難過的心情就散了一大半,忍不住噗嗤的笑出來。溯洄總是有一百種方法逗竹生笑。
就這樣過了很多年,小竹生也開始長大。
竹生二十八歲的時候,已經有了一些名望了。附近的人也會趕著來聽竹生講講經,訴訴苦。竹生身上就像罩著光芒一樣,溫和且謙遜。
這一天,竹生正在給溯洄講經,溯洄躺在佛經上打打哈欠說:“竹生啊,我想出去看看。”
竹生有點驚訝,這么久以來,溯洄第一次這樣說呢。
“那你怎么才能離開佛經呢。”
“后山有個藏書閣你知道吧,你去到第十八層第八列第二排會找到另一半佛經,你把它燒了,我就能成人形了。”
竹生低下頭沒再說話,他不敢深究溯洄的來源,總覺得不安,溯洄說她是小書靈,不讓竹生告訴任何人,否則又會被方丈收回去孤單好幾百年。竹生不想這么做,他覺得會出事,也怕溯洄成了人形再也不會回來。
可是有一天,竹生打開佛經溯洄怎么也不出現了。剛開始竹生以為她是調皮躲著不出來,可是過了一天,一個月,一年。溯洄再也沒有出現過。竹生甚至覺得溯洄只是自己幻想出來的,怎么突然就不見了呢,竹生每天都打開佛經呆坐很久怎么也想不明白。
二月初二是廟會,平日里清冷的寺廟變得喧囂熱鬧。扎著沖天辮的小孩子們沖來鬧去,寺廟里音樂百戲,諸般雜耍。竹生突然想到,溯洄很喜歡熱鬧,如果她可以在這里玩的話,一定會很開心。仿佛看到溯洄小小的身影蹦啊跳,可是再回過神來,又想起溯洄已經消失了五年。出現和消失都是這么出其不意,竹生沒辦法告訴任何一個人,有這么一個人在他身邊陪了他那么久,那么深刻的愛惜和難過藏在心里,從未說出口過。
想見到溯洄的心思讓他哽咽難過,怎么才可以呢,難道真的要一輩子看不到了。這么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后山的藏書閣前。
這些年一直記著溯洄說的話,一直抱著僥幸等溯洄再次出現,可是這時候竹生覺得,溯洄再也不會出現了,這個念頭讓他心慌意亂。竹生找到藏書閣第十八層第八列第二排,看到了另外半本佛經。再沒有其他猶豫,竹生把佛經從書架里抽出來放在燭光上燃燒。心里不停的叫著:溯洄,溯洄,你快出現吧,出現在我眼前吧,拜托。
佛經燃成灰燼,竹生看著周圍,突然原本響在耳邊的寺院的銅鑼聲吵鬧聲都斷了,一瞬間似乎從喧囂的塵世掉進了寂靜的黑洞。竹生感覺到巨大的陰冷,怎么回事,他從藏書閣跑回寺廟。
眼前的景象讓他頭皮發麻,所有人都保持著自己的姿勢一動不動,敲鼓人舉起的雙手,孩童停滯在臉上的笑容,世界好像靜止了一般,竹生愣住了,突然聽到一聲銀鈴般的笑聲,他猛然回頭,一個女子正沖著他笑,美目流轉,巧笑嫣然。“溯洄。”竹生呆呆的喊了一聲,一下子熱淚盈眶。
女子提起裙擺踮著腳鞠了個小躬:“很高興再見到你呀,竹生,不過,我可不是溯洄。”女子轉個身化成影,半空中傳來聲音:“這世間啊,都不會有溯洄了。”
竹生正想跑上去,突然身邊銅鼓落下敲出聲,孩童的笑又傳進他耳朵里,半空中的舞獅也順利落下,所有人走著笑著說著,與靜止之前的畫面無縫銜接。
竹生看著周圍的一切,感覺到一股寒意。他想起師傅在給他這本佛經時說的話,轉身就向師傅的住房跑去。師傅一定全部都知道,究竟是什么,溯洄究竟是什么,那個女子是不是溯洄,溯洄到底在哪里,為什么會這樣。
竹生撞開師傅的房門,他看見師傅安靜祥和地打坐。他往前走了幾步撲通跪了下來。師傅抬眼看著竹生嘆了口氣:“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竹生啊,你下山吧,這寺廟,容不了你。”
多年后,龍空寺下的蘇州城街頭,一個說書先生一拍扶尺捋捋長長的白胡子笑著說:“都回家了都回家了,欲聽后事如何,請聽明日分解。”
身邊的幾個扎著雙發髻的孩童拉住先生的衣角:“別別,先生,后來究竟怎么樣了,那書靈去了哪里,那和尚又去了哪里,他們見面了嘛。先生先生,你不說不讓你回家。”
說書先生打開扇子嘆了口氣:“這世間哪有什么書靈,那只是封印在佛經中的一只小妖怪,前輩圣僧不忍傷害生靈將她封印在佛經中渡化,不想這妖怪仍不改邪魅本性。方丈見小和尚秉性純良,佛緣加身,有意讓小和尚渡化小妖,并且讓小和尚修煉成圣僧。”
孩童睜大眼睛:“先生,那小妖怪有沒有再來尋小和尚?”
“這世間既無書靈也無溯洄,溯洄只是妖怪以其一發幻化而成,妖怪掙脫了佛經的封印后吸取了當晚寺院中所有人的一些陽氣,所以才有靜止這一幕,隔幾天,這些人突然壯年遲暮,鶴發雞皮,這妖怪,吸了太多人的陽壽。方丈當晚圓寂,小和尚背負太多罪孽被逐出了師門。”
孩童晃晃腦袋說:“可惜了小和尚一腔情意付錯了人,最后成了一場空。愛不成,恨不成。”
說書先生笑笑,關上扇子站起了身,“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這和尚,雖佛緣加身,卻最終負了佛。這愛,傷他身痛他骨,他得活著償孽幼。”
孩童扁扁嘴蹦蹦跳跳地回家了,手上項上的鈴鐺叮鈴叮鈴的響,說書先生黯然垂眉,多少年前,有個小小姑娘也是帶著鈴鐺在他面前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