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奶奶已經有五個孩子的時候，又生了三叔。

三叔生下來又瘦又小，看起來先天營養不良。在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誰曉得養不養得活呢？況且還有五個大的嗷嗷待哺。三叔被丟在了田邊的廢棄水溝里。

第二天三叔又被抱回來了。奶奶沒狠下那個心。

從小三叔就是最被嬌慣的那一個。上學是是被他哥，也就是我爸，背著去的，原因是奶奶覺得三叔體弱多病需要照顧。上學第一天爺爺奶奶就被班主任請到學校，原因是三叔在學校打架了，把別人的腦袋打開了花。奶奶責怪爸爸沒看好弟弟。

三叔小時候放牛，把牛拴在樹上，自己躺在樹蔭下睡大覺。等睡醒了，牛餓的哞哞直叫。氣急敗壞的三叔就找了塊鋒利的石頭就狠狠地砸在牛屁股上。牛被突如其來的襲擊刺激，加之屁股上的劇痛，扭頭就對著三叔的肚子一頓亂頂。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還看到過三叔肚子上被牛頂的疤。

吃飯的時候奶奶把飯盛到孩子們破了邊的碗里，爸爸總是用筷子攪一攪三叔的碗，再攪一攪他的，然后把自己碗里的面條撈給三叔。

2、

有一次三叔到鎮上買小豬，結果不僅拎著三只小豬，還帶著一身酒氣糊里糊涂走到了我的學校。

看到滿校園青春活潑的小學生，可能有點興奮過頭，把裝著小豬的麻袋丟在路邊就跑到大門口，對著里面的小學生打招呼問好。

小學生見到滿身酒氣行為詭異的人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各自滋兒哇亂叫地跑回教室，也包括我。當時我在心里默念：“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千萬別讓別人知道那是我三叔。”

有天放學我走在路上，忽然看到姜老太家的傻外孫。算起來這個傻外孫還得叫我一聲姨呢。小時候我長得又瘦又小，又是一小姑娘，怪不得這個傻外孫每次見到我都會一是副賤兮兮笑著想欺負我的樣子。后來媽媽說，其實他不是想欺負你，只是見了親戚表示高興。小時候的我哪分得清這是見了親戚高興還是有人可以欺負高興，反正見到他就是害怕又憤怒。

看到他，我在心里盤算了一下，大概一會兒他又要笑嘻嘻地走向我抓我的脖子了。于是在路邊精挑細選了一根粗壯的荊條，拿在手里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果然，他在我的余光中向我走來，同時發出嘿嘿笑的聲音，還沒等他伸出手，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運足內力，在一秒鐘內爆發，荊條重重地打在他伸出的手上。

一聲悲慘的嚎叫響徹整個村莊。

我也來不及多想，三步并做兩步跑到了旁邊的三叔家。彼時我已經緊張的兩股戰戰，直冒虛汗，甚至口齒有點不清地對正在午睡的三叔說：“救命啊，三叔救命啊！”

不多時姜大娘便帶著外孫找到三叔家，大聲叫罵著要求討個說法，而我已經縮在房間里，大氣都不敢出。

三叔走出房間，很硬氣地跟姜大娘理論：“是你外孫先欺負我侄女，一個小女孩還能把一個大男生怎么地，他不去嚇她她至于打他嗎？”

當時覺得三叔的頭上頂著光。

3、

三叔有兩個哥哥和三個姐姐，可以說是我家這個小世界的中心，什么事都有哥哥姐姐們照顧，尤其是到了娶媳婦的的時候，哥哥姐姐的照顧顯得尤其重要。

十里八鄉很少有姑娘愿意嫁給三叔。因為他脾氣爆，愛喝酒。

這可急壞了奶奶，托層層關系幫三叔找對象，不管啥條件都會全力滿足。于是就找到了三嬸。三嬸智力和精神上都有點瑕疵，絲毫不及她那個精明的姐姐。不過勉強能正常生活。嫁過來的時候爺爺奶奶給了不少彩禮。

不久堂弟便出生了。

小時候幾乎每到晚飯時間，就能聽到三叔家院子里堂弟響破天際的哭聲。不用想，肯定是犯了什么錯誤又被三嬸揍了。我曾經見過堂弟流鼻涕的時候用袖子蹭了一下，被三嬸看見了，頓時雙眼冒火地拎起身邊的荊條罵咧咧地就在堂弟身上抽打起來，一下，兩下…最后整片大腿都紅腫了起來。

這是又輪到三叔憤怒。雖然有時脾氣火爆，可是對于自己的兒子，三叔還是疼愛有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如何能忍受兒子被如此虐待？登時抽起板凳，掄圓胳膊砸向三嬸。這下可好，孩子的呼喊夾雜著女人的尖叫，這個院子，打我記事起就雞飛狗跳。

后來聽說三嬸跟村里的一個男人好上了。三叔打三嬸的理由越來越多，頻率越來越高了。鄰居也從一開始的勸架拉架變成了見怪不怪、

挨打后三嬸就跑回娘家。

過不了幾日，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的姑姑伯伯們就得幫三叔去請媳婦兒。為啥這么多人？因為被打的次數太多了，三叔一個人根本找不回三嬸了。于是一家人開著三輪車突突突跑到別的村莊。迎接他們的是三嬸精明姐姐憤怒的咆哮。

“這次你們必須給一個交代，不行就離婚！”

三嬸姐姐怒目圓瞪，雙手叉腰，指著大姑的鼻子放話。姑姑伯伯們面面相覷，無所適從。隨后大姑大伯輪番上陣，對翻著白眼的人好話犯說盡。最后不得已，讓我爸替三叔寫了保證書才算了事，大概是覺得我爸的保證比三叔的保證更讓人信服吧。

保證啥？不再打老婆，如果再犯，馬上離婚，絕不姑息！

回家后三叔自然又是被一頓說教。

“討這個老婆不容易啊，打跑了可咋辦？”

“你把她打跑了孩子可沒媽了”

“再這樣下去下次我們就不管你了！”

但，自始至終，這個家庭的戰爭都沒有停息，姑姑伯伯也周而復始地奔波在替三叔找回媳婦兒的路上。

4、

終于有一次，三嬸跑了之后，就再也沒有找回來過。

過年的時候，全村都喜氣洋洋張燈結彩。小孩子們走街串巷，只有三叔家靜的出奇。走進去，三叔還在睡覺，我們亟不可待地嘰嘰喳喳把他等著要糖吃。三叔看見我們尷尬地撓撓頭。起來翻箱倒柜終于找到一小包花生糖，小心翼翼地打開，嘿嘿地笑著，一個一個地分給我們。

小時候遇到不會做的作業，也會問三叔。記得有一次，要求寫出“襲擊”的近義詞，死活都想不出答案的我就去問三叔。三叔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慢悠悠地說：“襲擊的意思就是打仗，那什么詞也可以說明是打仗呢？應該是‘龍襲’。”

龍襲？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但我還是將信將疑地寫下了這個答案。

有一次三叔喝多了酒，打著醉咯一步一趔趄地走進我家，看見正在看電視的我就抱起來往外走，一邊走還一邊傻笑。我被嚇得尖大哭。還好媽媽聞聲趕來大聲呵斥住了三叔，他才放下早已被嚇傻的我。

這時三叔莫名其妙地翻了個白眼，脖子一梗，身體體直直地就倒在了地上，隨即全身抽搐，口吐白沫。爸媽見狀立即跑進屋里拿了塊毛巾，蹲下來塞住三叔的嘴巴，然后按住他四處抽風的四肢，安撫三叔劇烈抖動的胸口。幾分鐘后，三叔才漸漸平息下來。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三叔患有癲癇，俗稱羊癲瘋。喝酒后尤其容易犯病。

5、

時常見到三叔聽著收音機里的征婚啟事，琢磨著這個女人會不會對自己孩子好。有時會在小本上記一記，時而陷入幻想似的傻笑，時而又好像跌落進現實般嘆息。

后來三叔外出打工了，很久也沒有見到他。

有一天家里接到了一個電話，爸爸媽媽把我們送到姑姑家后，就急匆匆是地就出去了，說是三叔出事了。

大人們都走了，小孩子迎來了天堂。我們聚聚在姑姑家的新房子里，看動畫片吃零食，歡樂地玩耍到半夜。早晨第一縷陽光灑進房間時，我聽見了鳥兒清脆的叫聲。

這時姑父回來了，正想問爸爸媽媽在哪兒時，姑父說：“昨晚把你們三叔埋了”

還未見過生死別離的我們不知如何表達驚恐，埋了？！

三叔就這樣離開了。

聽說是喝醉酒之后在一條街的拐角被車撞了，沒有監控，肇事車輛逃逸，甚至有可能被過往車輛二次傷害。被人發現的時候，身體已經有些硬了。

后事也在一夜之間就完成了。

他走的時候是什么感覺呢？是否后悔喝醉酒？是否又犯病了？是否被撞之后疼痛難忍，卻苦于不能移動半步？我們都不得而知。

只是那天，奶奶在一夜之間白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