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這一季的雨水充沛過了頭,植物吸足了水份,綠到發黑,旺盛到要爆裂開來的程度。
可莊在搞一個叫做水美鄉村的工程,由政府出資,統一整治生活污水、擴建村路、撥除荒草和不合規則的建筑等,鄉村一下抹上了脂粉,只是這一場大雨下的有點過,許多地方排水不暢,倒反而弄了個手忙腳亂,那些無人注目的野草,卻因了這場雨煥發出更強勁的生機來。
回憶是一件好玩的物件,是某個被你遺忘了密碼的賬號,非得機緣巧合。觸動了機關,它們才姍姍著探出些許犄角來。
那時還沒分責任田,大集體時代,生產隊除了當兵當干部和鳳毛麟角的工人,95%以上是實打實的農民,這有個好處,彼此之間幾乎沒什么貴賤之分,哪家勞動力多或強,就算占了莫大的便宜,可以多得些工分,年底分紅時多分幾斤糧食。
江南人口稠密,農村勞動力多,田埂河岸邊的雜草被清理的干干凈凈,河底的淤泥也趟清了,隊長還是要安排生產,其中有種好活,叫開船,就是組織勞力,用生產隊的船到上海去裝肥料,比如生活垃圾糞水什么的,還有一個活,到上海去割草回來,和泥后填進地里以作肥力。
那時人們出門的機會少,女人尤甚,割草是女人的活,為了把握這樣的機會,我不管家人的強烈反對,決然地報了名。
生產隊里有一艘大木船,記不起是十五噸的還是二十噸的,我說的這個“大”是相對的,在王二浜里,它確實是條大船,一入黃浦江,才知道這船真不大。
往上海去的男人都是隊里壯勞力,他們四個負責搖櫓拉纖的重活,我們八個女人輪流“牽繃”,就是抓著櫓繩輔佐男人搖櫓的活,遇上逆風逆水,男人上岸背纖,我們會把住櫓以控制船行方向,最愛的是順風順水,木船上有帆,我們稱之為“篷”,扯上篷,又省心省力行的又快。
船上用磚砌灶,自己煮飯,稱為“行灶”。帶好糧食,還有腌菜、咸鴨蛋、醬瓜,乘著夜色,把船靠岸,路過陌生田地里的青菜蘿卜芋頭黃瓜甜蘆……都算我們“借”來的戰利品,那種做“賊”的刺激興奮程度,絕不輸如今手機上的任何一款游戲。
那些快樂太像遙遠的夢境,我并不知曉那些偉大人物的所作所為,發明了原子彈、打贏了印度、乒乓球奪冠……我的認知是十幾個人搖著條大木船,途經近百公里的陌生水路,到達一個叫做上海的地方,陌生的東西讓我興奮,我覺得,這樣的快樂已經到了我的極致,很大程度上超越了過年時才能吃到的紅燒肉。
不知為什么,上海的雜草長得要比王二浜的旺盛的多,上海人最大的特點是很瞧不起我們這群從王二浜來的割草人,說“鄉下人”這詞時滿臉鄙夷的神色,我并不在意,只是我生來喜歡干凈,割草時放不開,干這活老是最后一名。
將竹藍割滿草就要提到木船上稱重,我們賺的工分是以割草多少論的。把秤的張三是船上最年長的一個,他還會打籃球,我可不稀罕那種爭來搶去的游戲,不過為了“成績”不至于太難看,我總是謙遜地做出副可憐樣,甚至暗地里違心地夸他的籃球打得真好,他終于不忍心,偷偷填上和報秤不一樣的數字。
基本也就兩天時間,船艙里裝滿了新鮮的青草,撥錨返航。
裝回的青草會扔進泥塘,漿在河底挖上來的淤泥里腐爛,以作地里的肥料。
時光真是臺運轉飛速的機器,分田了,木船廢了,再沒人趟淤泥了,肥料換成了化肥,耕地收割都用上了機器。
再往后,農民似乎失去了種地的興趣,許多田地荒蕪,長滿當初需花一個星期到上海去割的雜草,這些雜草無人理會,實在猖獗不過了,村里會安排人來打除草的藥水,這藥水打過不久,這些青翠的雜草便會在茂盛的季節里變成不合群的金黃,了無生氣。
三十年來,王二浜河底里淤泥越積越厚,盛夏里水面飄滿浮萍,水底還會長出細長的水草,水變的混濁,再也不像當年可以直接捧起來喝了。
這個雨季,水葫蘆在王二浜泛濫,一場大雨后,無數的水珠沾在它們肥嫩的葉片上,我幾乎能想像出陽光在水珠上折射出的異樣光芒,刺得我微瞇起了眼睛。
很久很久以前,這些水草是農田的寶貝,很久很久以前,那艘消失了的木船停靠在上海的某個水岸,張三撥著秤砣,用余光偷偷看我,緊張地說,桃花,割草就你,身上不沾一丁點兒的泥巴。用只有我聽得見的音量,而我,低下了羞紅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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