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葉蘇成婚,主婚的正是計都。
她不放心計都,便也去了婚禮現場。無咎趕到的時候,正好是夫妻互行拜禮結束,她心愛的那人素衣而立,白衣綽約,在一片紛紛拜倒的人之中,如一只孤獨的鶴,向她慢慢折腰。
她對周遭一切視若無睹,徑直走了過去,看著計都,計都對她展顏而笑,一貫清雅溫和,卻只有她從眼角眉梢看出一痕痛楚。
二話不說,底下跪倒的人無咎看都不看,直接分開人群走了過去,抓住他的手,轉頭就拖走。
廣袖下的手,冰冷而微微顫抖。
把他拖上乘輦,少女將男人擁入懷中,才感覺到他已經汗透重衣。
那是他心愛女子,嫁于另外一個男人的婚禮。
無咎想安慰他,卻說不出話,只能笨拙的輕輕拍著他的脊背。
目送著華麗的輦車遠遠而去,葉蘇慢慢站立起來,回轉身,輕輕一笑:“小小婚宴,帝王駕臨,真是蓬蓽生輝。”
她溫和的笑著這么說,于是紛紛爬起來的所有人都暗地贊嘆,葉蘇不愧是葉蘇,器量寬大,為人寬厚。
回轉皇宮,無咎立刻擬旨,指給葉蘇一塊南方的封地,打發她遠遠離開京城。
若按著無咎的意思,找一塊最偏僻的地方指給她就好,但是一想到計都會因為喜歡的女子被發配僻地而難過,就筆下一劃,劃了南方一塊豐腴的地方給葉蘇。
婚后十天,葉蘇領旨而去,無咎站在高高的宮城上目送簡樸的車隊離城而去,她玄色衣衫于風中獵獵舞動,計都在她身后,她沒有回頭。
她忽然說:“計都,你想要什么?”
她經常問這個問題,計都已經習以為常了,而無咎對他的答案,也已經習以為常了,她本來以為這個男人會說出慣常那個明君盛世的答案,哪知計都在思量了片刻之后,緩緩對她說:“我希望陛下幸福。”
“——!”她猛的轉頭,看到了的是計都溫和的微笑。
他對她說,希望她幸福。
慢慢的,無咎于風中輕輕的笑了,她低低應了一聲:“嗯,會的……”
只要他在她身邊就好,她的愛情不需要他回應,甚至于不需要他知道,就這樣,在她身邊就好。
她所要求的,只有這么一點點。
她已然滿足。
于是,就在這個滿足的笑容里,無咎登基的第六年的冬天,本已被壓制下去的北方叛亂死灰復燃,再度爆發——
開始的時候,誰都以為不過是邊境小患,哪里知道,到了無咎治世的第七年的春天,這場邊患也沒有消弭而去,反而越演越烈。
仿佛策應一般,之前被塑月王朝壓制的諸多小國,開始一個接一個的樹起叛旗,到了夏天的時候,塑月的北方和西方的邊境,幾乎全線陷入了戰爭!
塑月的皇帝,自古以來的傳統,就是君王立于陣前,而不應畏縮于宮墻之內。
于是,當夏天快要過完的時候,無咎披甲而上,御駕親征。
大軍離開京城的前一夜,看著寢宮里那具菲薄而牢固的戰甲,無咎唇角彎出了一個寡淡的笑容,菲薄鋒利。
“他們不過是盼著我死而已,我這個孽種死了,葉蘇也好,或者旁的誰也好,換了別人坐上這個位子,他們相信,無論是誰,都比我好。我這樣的廢物,能死于一個美名之下,是我對這王朝最大的貢獻。”
她這樣對計都說,然后揮了揮手,制止那個男人說出反駁的話。
無咎伸展手臂,擁抱他,像個孩子一樣在他懷里沉沉睡去。
第二日,旌旗搖搖,六軍齊發。
計都在她身旁,他笑著對無咎說,我曾起誓,此生不離不棄,永在君前。
輦車里的女帝沒有笑,她只是深深看他,然后輕輕頷首。
那一瞬間,這個幾乎可以算作他看著長大的少女,一張秀麗的容顏上,陡然有了一種不可正視的凜然莊嚴。
那是一種不吉卻深刻的帝王從容。
前線的戰事并沒有因為女帝的加入而變好,反而越來越膠著,不知是地方過于神通廣大,還是有所內應,塑月軍隊的計謀一次一次被看穿,象一頭被狐貍戲耍的老虎,徒勞的在草原上奔馳。
局勢終于在秋末的時候徹底崩壞。
塑月軍隊誤中了敵人的陷阱,拱護皇帝的中軍被從中切斷——
整個混亂的軍隊就如同被釘住了七寸的巨蛇,精銳禁軍簇擁著無咎逃入了邊境荒棄的城寨,隨即,敵軍壓覆而上。
憑借只有對方十分之一的人數,禁軍與颶風一般的攻擊下,守住了城寨,而當將士們浴血奮戰了數個晝夜之后,敵方忽然停止了攻擊,一個女子從軍陣中控馬而出,黑衣烏發,清秀容顏,凝若冰雪,正是葉蘇。
她要求與無咎對話。
一切都豁然開朗,這恰逢時機的反叛,從葉蘇的流放地北方燃起的叛亂,仿佛情報泄漏一般的對陣,甚至于無咎那年的毒殺,都有了一個圓滿的解釋——那個背負著慘死的父母最后希望的女子,苦精英心精英十數年,等的,就是此時。
得知消息的時候,無咎剛剛醒轉,她坐在被窩里,仰著頭,看著臉色鐵青的計都,忽然便笑開,說你不要擔心,最多不過我一死罷了。她要的是塑月帝國,她要的是百代明君,葉蘇不會為難其他人的。
這么說著,她取出隨身攜帶的妝匣,勾勒眉角,冠冕王服,等她出現在城頭的時候,塑月的少年女帝瓔珞嚴妝,含笑自若,那樣莊嚴美麗,讓城下的敵兵亦瞬間靜默。
出自一個母親,互相憎恨的姐妹,于此刻,一個城上,一個城下,凝望彼此。
扶著城垛,無咎忽然心情很好的笑了起來。
你看,到了此時,她的姐姐依然需要仰視她,而葉蘇所愛的那個男人,正在自己身后。
大笑之后,她什么話也沒說,拂袖而去,而城下的女子,便仿佛自她們相同的一半血上感知到了什么,下令準備入城。
當侍從問她是否還要準備戰斗的時候,葉蘇默默的搖頭。
不需要了……她說。
緩慢而謹慎的走下城頭,無咎向自己帳篷的所在而去,計都跟在她身后,在她掀開帳幕的時候,低聲道:“……她不會殺你……”
“是的,她斷不會背負上殺害手足的罪名,她會賜我一塊豐美的封地,允許我在封地上行使天子的儀仗,但是,這對我而言有意義嗎?”
她背對著計都,這樣說道,然后轉頭,嫣然一笑,“對了,計都,我這樣子美嗎?”
他干澀的沉默,片刻之后,才嘶啞著道出一個美字,對面的女子便異常甜美而稚氣的微笑。
她對他說,計都,你自由了,從現在開始。
她終于,不用再束縛他了。
計都的幸福,他終于可以去追尋了。
只可惜了他的誓言。
他曾說過,不離不棄,永在君前。
原來,卻是妄言。
不過妄言才好啊,她只要知道,他將獲得他的幸福,便心滿意足。
于是她笑得越發開心,簡直如同一個小小的孩子。
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無咎終于走入帳中,計都怔怔的站在帳篷的門口,片刻,火光從內而外升騰而起,瞬間吞噬了整個帳篷。
那個女子,那個他自小呵護的女子,于此刻,選擇捍衛自己的尊嚴,即便一死。
他慢慢的,慢慢的,向這個女子折腰,姿態虔誠,仿佛那年殿上,他第一次對無咎折腰行禮。
身后傳來了馬蹄的聲音,滾熱的溫度燎上他的面孔,計都慢慢直起身體,轉頭,看到的是牽馬而至,清素的女子。
“……你打算怎么辦呢?”葉蘇問他,略微走近,那雙琉璃一般的眸子凝視著他,計都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著她,然后慢慢微笑。
“……那日神廟前,我問過你一個問題,你并沒有回答。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答案嗎?”他柔聲問她,神色溫柔,卻莫名的讓葉蘇不安。
她絞擰著手里的韁繩,然后慢慢的開口:“我愛你……從第一次見面……”
仿佛終于得到至寶的孩子,笑得開心暢快,計都俯身,于她唇上輕輕一吻。
一瞬間,葉蘇便知道,她將失去他,再不復得。
“無咎是個怕冷怕黑又寂寞的孩子,偏生那么驕傲,除了我,誰能照顧她,誰能讓她笑呢?阿蘇,你有這江山萬里,大好天下,無咎只有我而已。無咎是個嬌弱的孩子,于此刻去追她,應該還來得及。”
說完,計都臉色一肅,向她躬身施禮。
“您有明君之質,還請您廣施仁政,賜我塑月百年盛世。”
說罷,他緩步向火場而去,毫不猶豫。
他曾在那個于深宮之中踽踽獨行的少女面前發誓,永在君前,不離不棄。
他記得,他想,她也該記得吧。
于是,這個故事便于焚盡一切的煙火之中結束,死去的帝王被冠以殉國的美名,活著的女子順理成章的成為了新的皇帝,她勤政愛民,安邦治國,平定四方,終于成就一代中興英主的令名。
只不過,她這樣豐美而漫長的一聲,終不會有那么一個素衣烏發,眸子清澈的青年,于她面前緩緩折腰,姿態如竹,對她說,不離不棄,永在君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