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槍決那天,鄒文顯得特別平靜,他的臉面向著朝陽,滿臉虔誠地跪在那里,好像死并不是一件值得畏懼的事。
吃早飯的時候,他把兩本厚厚的日記交給了獄警,一本是他自己親手記錄的罪行,另一本則是他對這個世界最后的留戀。
那也是他人性的兩個極端,一個是窮兇極惡的殺手,一個是一往情深的男人。
無論那些過往是陰霾還是明媚,最后都終結于一顆正義的子彈。
2010年9月15日,鄒文拖著沉重的行李邁進了大學的校園。
大學里到處都是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他們手里捧著書,散落在校園的每個角落。
他們高談闊論,臉上洋溢著自信的笑容,那雙閃爍著光芒的眼睛里,倒映著蔥郁的樹木,初綻的鮮花,潺潺的流水。
這一切看起來美好的不像話。
人在躊躇滿志的時候,總會下意識為一切事物蒙上一層美麗的外衣,鄒文也不例外,他從遙遠的大山里,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不知付出了多少辛勞的汗水,他邁入大學校園的那一刻就發誓,一定要擺脫過去的貧困,在大學里奮力拼搏。
但不知什么時候,他眼中那一層美麗的外衣漸漸的被人撕開了一道裂縫。
課堂上,他蹩腳的方言惹來哄堂大笑,那笑聲充滿了惡意和嘲諷。
宿舍里,每個人都避他不及,他們總是捂著鼻子都他身旁經過,好像他是什么可怕的傳染病毒一般。
就連在食堂工作的大媽,都對他惡語相向,污蔑他偷拿食堂的飯菜還不給錢。
舍友丟了錢,拽著他的衣領辱罵他,沒有人為他辯解,他們的目光里充滿了輕視和嫌惡。
他寫了貧困申請,卻被老師駁回,因為他是個小偷,這個莫須有的罪名沒有記入檔案,卻跟隨了他大學四年,每當有人提起他,總會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啊,你說那個小偷啊……”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內心的恐懼,難過,不安,自卑,漸漸變成了仇恨。
美麗的外衣褪去,裸露出來的則是骯臟和丑陋。
他從來沒有如此仇恨過這個世界,他想如果這世界給了定了罪,那他何不去坐實這個罪名。
那是臨近畢業的前一天晚上,學院舉辦了盛大的晚會,他親眼看著那些污蔑他的人穿著光鮮亮麗的衣服站在舞臺上說著華美的致謝詞,舞臺的燈光如夢似幻,他卻被隔離在外,在后臺陰暗的角落里仰望著他們。
他身旁是一個飲水機,腳邊放著幾桶沒拆封的礦泉水,本來學院買了小瓶的礦泉水,但考慮到預算問題,便臨時換成了大桶的礦泉水,后臺的演員來來往往,卻沒一個人正眼瞧他。
他守著那些水,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他要報復,讓那些看不起他污蔑他的人后悔。
看著他們在舞臺上倒在地上痛苦掙扎的樣子,他心里的恨意終于找到了發泄的出口。
人們驚作一團,像潮水一般向舞臺涌過去。
鄒文從驚慌的人群中退出來,連夜逃出了校園。
一場悲劇落幕,另一場悲劇緩緩拉開了帷幕。
逃亡的路上他不是沒有后悔過,如果他再忍忍,就可以順利畢業,以學校的知名度,他回到老家一定可以找到一個好工作。
他忍受著饑餓和貧窮,在陌生的地方流浪,網絡上已經發布了通緝令,他的照片被放大,那是他大一剛入學時的照片,他的心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他的臉上滿是對新生活的期待。
現在看看,真是諷刺。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屏幕一亮,突然進來一條信息。
他從校園逃出來之后,就把原來的手機卡折了,換了一張不需要實名制的卡。
短信的內容很簡單,只有四個字,我,很,想,你。
他看著這條簡短的信息,有些好奇發短信的人為什么要用這么多逗號。
他忍不住好心提醒對方,這個號碼已經換人了。
但對方不依不饒,總在不經意的時刻,給他發來信息,每次都很簡短,只是不再說我想你之類的話,大部分時候都是對方在說些小事,自說自話,他心情好的時候就回復一句,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看一眼放在那。
他換了假身份證,把以前卡里的錢都取了出來,大部分時候身上都帶著現金,戰戰兢兢度過漫漫長夜。
他頭發長了,胡子拉碴,和通緝令上的照片相去甚遠。
他輾轉各處做些雜活,簡單地維持著溫飽。
手機上的短信成了他逃亡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他惴惴不安地等待著期待著,他猜想著對方一定是個心靈手巧蕙質蘭心的女孩子。
每夜他都在夢里描繪著對方的輪廓,想象著對方的樣子。
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顆愛情的種子,這顆種子經過寂寞孤獨的澆灌,最后成長為一棵參天大樹。
即使后來知道對方只是對過世的前男友念念不忘,他也沒有將這棵大樹從自己的心里連根拔起。
他再次喬裝打扮來到了女孩的城市,尋找的過程很順利,他幾乎一眼就在人群中鎖定了她。
他隨身攜帶的行李中有兩本日記,一本是在校園里遭受的欺凌以及他潛逃之后的生活,另一本就是遇到這個女孩之后才開始寫的。
封面是溫暖的橘黃色,點點滴滴都與這個女孩相關。
有一個殺人故事里說,有一個女人在媽媽的葬禮上看到了自己喜歡的男人,為了再次見到他,不惜殺掉了自己的姐姐好在葬禮上再次見到那個男人。
鄒文那時候心里就是這種瘋狂的想法,幸虧自己殺了人,否則就要錯過她了。
他每天都在女孩家門前張望窺探,將現實中的女人與虛擬世界里的女人做對比。
稍微有一點不同,他就會陷入深深的懷疑,懷疑對方是否是虛偽的,是別有用心的。
世界于他,缺乏最基本的善意,他于世界,缺乏最難得的信任。
他沒有告訴女孩自己來到了她所在的城市,每天晚上他們依然用短信交流。
女孩說,過了一年多,她終于把前男友給放下了,可能還會懷念,但不會再哭泣。
他知道女孩的家里給女孩安排了相親對象,有一次他親眼看見女孩和她的父母在樓下爭吵,女孩本來梗著脖子不肯同意,最后突然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他在短短的幾個字里,看到了女孩的無奈,掙扎和妥協。
有時候仇恨和愛情一樣,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痛恨這世界的規則,因為出身不好而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他奮起反抗,背了命債。
他的心早已被仇恨蒙蔽,他想不通女孩的父母為什么一定要逼迫女孩忘掉深愛的人!
有一個恐怖故事里說到一個對世界充滿了憤懣的小女孩,她總是抱怨老師太嚴厲,同學太難相處,有一天她在路上遇到一個小男孩,她向小男孩訴說自己的不幸遭遇,第二天,那些討厭的老師和同學就消失了,之后的日子里,她討厭的人一個接一個失蹤。
小女孩逐漸感到恐懼,某天她放學回家,媽媽催她去寫作業,她心煩意亂地吼了她,第二天媽媽不見了,她很傷心,在上學的路上她再次遇上小男孩,小男孩帶著她去了一個小木屋,在那里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她討厭的那些人的人頭,最后一個,就是她的媽媽。
她忍不住大哭起來,小男孩問她為什么哭,她回答說:“我恨我自己!”
她剛說完,小男孩就舉起了手里的刀狠狠地砍向了她。
仇恨是隱藏在心里的惡魔。
鄒文眼睛里看不到女孩即使埋怨自己的父母,也不會想自己的父母消失在自己面前。
他從女孩的短信里得知了女孩的行蹤,她出差去了,只有兩個老人在家。
等她出差回來,家里已變成一片血泊。
她哭天搶地,她對殺人兇手深惡痛絕,她求警方對他嚴懲不貸。
他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心頭升起前所未有的迷茫。
自她父母死后,她變得意志消沉,很少出門,而且再也沒有給他發過任何一條短信。
他給她發短信打電話,最后都石沉大海。
他瘋狂地愛著她,在窺探她的過程中愈演愈烈。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收到了女孩主動發來的短信。
女孩要約他見面,以前總怕父母不同意自己見網友,現在也沒人攔著她了。
他沒有任何懷疑,只是顧慮自己殺人犯的身份會不會連累她,自己灰頭土臉的樣子會不會令她失望。
他終于舍得花錢給自己買一身筆挺的西裝,買了一束看起來華而不實的玫瑰,一共99朵,他盡量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紳士,一個看起來還算成功的男人。
見面的那天天很冷,路上人很少,他激動地走進女孩定的小飯館,飯館里有好幾個姑娘在那坐著,看起來應該是在等人。
他沒有猶豫,徑直向心愛的女孩身邊走去,女孩背對著他,坐在那兒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在她后面站了一會兒,忍不住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
“叩叩叩。”他聽見自己的指節敲在桌面的聲音,像一種信號,瞬間就從四周冒出幾名便衣警察,將他撲倒在地。
警察在他的出租屋里發現了沾著血跡的衣服,經過指紋對比,發現了他通緝犯的身份。
躲躲藏藏三年,他自投羅網。
女孩來看過他,在看守所里,兩人隔著玻璃,面前擺放著一部電話機。
女孩紅腫的雙眼依舊讓他心疼。
“你知道我是怎么發現你的么?”
鄒文搖搖頭,眼神依舊沒有離開過她。
“除了我的老板同事和父母,你是唯一一個知道我去出差的人,那天你還破天荒地問了我出差的來回時間;后來我的父母去世,你給我發信息讓我節哀順變,可是我并沒有告訴你我的父母去世;我約你見面的時候,你一眼就認出我,可是我們之前并沒有見過面,也沒有互相發過照片。”
鄒文聽完她的話,神色依然平靜,“你恨我嗎?”他問。
“恨之入骨。”
他點點頭,放下了電話。
與故事的結局不同的是,小男孩最終選擇了殺死自己。
他知道她帶了警察,也知道她在懷疑他,他守了那么久,窺探了那么久,又有什么不知道呢。
面對警察的審問,他供認不諱,被判決死刑的時候,他面帶微笑地感謝了法官,卻沒有向受害者家屬致歉。
對于那些欺侮過他的人,死亡是最深刻的教育,他們的家屬沒教好自己的孩子,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憐。
救贖他的人沒有來,也不必來。
日記本的最后一頁,只有簡單的一句話,也是鄒文槍決之前寫下的最后一句話。
我不是仇恨的奴隸,我只是愛情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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