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去了視覺，至于今后還能不能重見光明，得看人品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家沒日沒夜地呆著，從冬天到了春天，今天，我打算出個門，MR.X喜出望外。

他讓我扶著門框，給我穿好了鞋，然后牽著我的手，提醒我門框，臺階，帶我走出單元樓。“還好住在一樓”，我心里想。我慢慢走著，腳卻幾乎是磨著地板在往前滑。他走在前面，我有點跟不上他。

“別擔心，我不會讓你摔倒的”，他小聲說，手心里傳來堅實的力量。

“誰知道你會不會有晃神的時候，又不是你摔”，我心里暗暗嘀咕。

他帶我走進綠化帶范圍，適應了幾分鐘后，我跟上了他的速度。因為一直是光滑平整的道路，我也膽大了些。一路上我聽到了鳥叫，狗吠聲，小孩子的嬉鬧聲，我的衣服和他的衣服間的摩擦聲。他拿了一朵花給我聞，淡淡的香，我很喜歡。

“這是什么花？”

“櫻花，前面還有紫藤呢。”

“真美”，我想起記憶中花兒的樣子，可惜我看不見了…… 應該是一棵很大的櫻花樹吧，我感到它的陰影籠罩著我，我又從這片陰影中穿過，走向光亮的地方。

一會，我兩走上了一條石子路，“上臺階，下臺階”，他說，“腳就是你的眼睛，相信腳的觸感，身體會保護你的。”我想起我的父母，小時候牽我學步時，是否也是如此？可惜那時的情景早被我遺忘，慈愛的母親應該比X先生更有耐心吧？

又走了幾分鐘，我越發自信，甚至想放開他的手了。他還是緊緊地牽著我，帶我上了一個坎，踩在軟軟的泥地里，讓我去摸。

這是一個很粗糙的東西，我的手被它弄臟，弄疼了。我摸著它表面那深深的溝壑，像老人臉上的皺紋一樣縱橫的紋路，我的心好像被什么糾了一下的疼。它不平整的、起伏的表面，粗糙的觸感、深深的皺紋，讓我認出了它，“哦，原來是一棵樹！”

有多少年沒有撫摸過一棵樹了？對于曾經的我來說，樹僅僅只是樹而已。可它不是一棵普通的樹，它很大，我放開MR.X的手，張開手臂，想量一量這棵樹的粗細，卻失敗了，它比我想象得還要大，小區什么時候有這樣一棵大樹了？

MR.X說：“去看看它吧，我在這里等你。”

我一手觸著它的樹干，一手護著頭頂，慢慢地往前走。似乎很快，似乎又很久，我終于回到了最初我和X一起站立的地方。我聽著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鳥兒的叫聲，狗兒的叫聲，人來人往的腳步聲，心卻是從未有過的寧靜。想起幾個月待在屋里不出門的那段黑暗的日子，我笑了。

“我喜歡這兒，讓我呆一會。”扶著樹干我坐下來。

MR.X：“好啊。”

背靠樹干，我可以感受到星星點點的陽光透過樹葉形成的光斑，落在我的身上。也可以感受到這棵樹也是如我現在這般，沐浴在星星點點的光斑之下。如今，我就是一棵樹。我感到現在正是我同伴漫長的這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候，風和日麗，沒有暴風雨，沒有洪旱災害，也沒有園林工人給我修剪枝葉。我享受著身邊的這一切，雖然知道如果身在大森林中可能會更好，可是四周出現的這一切既然已經無法改變，那就這樣吧！大森林中的植物雖然自由，也面臨著森林大火和伐木工屠刀的危險，又有什么兩樣呢？

既然被種在這里，那就快樂地、用力地生活吧！

鳥兒歌唱時，我用葉片給它們伴奏；一群小狗跑過時，我分享它們的喜悅；家長接小孩回家時，我感受著這個家庭的溫暖……

暴風雨來臨時，我告訴自己它們的洗禮讓我更加強大，只要堅持過去，明天又是一個晴天。每年園藝工總會鋸掉我幾根大枝干，雖然很疼，但這樣可以給其他植物一些生存的空間，作為這里最年長的樹，為它們讓出一些生存資源來，不算什么。最討厭的就是有時候會遇到有人往土里扔垃圾，看到土壤被污染特別難過，自己雖然可以吸收一些，但杯水車薪。好在現在小區的環衛工越來越盡職，人們也不像前幾年那樣肆無忌憚地污染環境了。

聽到它的訴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它，岔開話題說，“你這么不自由，后悔嗎？”

大樹笑了，它說：這才是樹啊，雖然不能移動，萬物卻給我帶來遠方的消息。你聽聽看其他植物的聲音，小草會因為它的低矮而后悔嗎？大自然里沒有哪個生命是十全十美的。即使是人類，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你就是你自己，有什么可后悔的？

“謝謝你，大樹叔叔。”我由衷地說。摸摸它滄桑的樹皮，它的年紀比我大太多了。

坐了一會我站起來，“我們回去吧！”

“好”，MR.X把手伸過來拉我，“你怎么哭了？”他握起我臟臟的手。

“沒有。”

我兩往回走的路上，他又讓我摸一個東西。我不假思索的說：“石頭”，我得意地仰起臉。他卻說，“摸摸這個呢，有什么區別？”我又觸摸到了另一個像石頭的東西。這兩個東西很像，我又摸了摸確認著，第一個東西沒有第二個那樣冰冰涼涼的感覺，我恍然大悟，“第一個是水泥，第二個是石頭！”原來如此，人造的東西怎么會有大自然的能量呢。

腳步一頓，“怎么停下了？”我問他。

“遇到一個你認識的人，摸摸看是誰。”他說得倒是輕松，但我感到他的小動作和不自然。

我伸出兩只手往前夠，MR.X提醒我說，“你的手臟著呢”，他拿出紙來給我擦。“不好意思啊”，我擦了擦，重新往前伸。我摸到了一件薄薄的毛呢外套，扣子，領口，軟軟的脖子，嘴巴，鼻子，溫暖的呼吸，有著皺紋的臉……

“媽媽？”我鼻子發酸，心狂跳起來！多少個日日夜夜我們生活在一起，一起吃早飯，一起出門上班，下班了你和我一起回家，我們兩卻沒有深層的交流，像兩個熟悉的陌生人……如今，我感受到手上的溫度，一下子認出來是你，我覺得我們兩人如此之近。

你雖然沒有立即回答，但我知道是你，媽媽。不知道什么時候你的臉上有了皺紋，但你永遠這么好看。小時候我什么話都跟你說，稍稍大了一些，別人都說我們是姐妹花。工作了，我們反而疏遠了，我嫌棄你嘮叨，你說我不懂事，我們兩人之間雖隔著一張桌子，卻像隔著千山萬水。

我聽到你的呼吸聲，哽咽聲，我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滴下來。媽媽，這一刻我覺得我們兩的心終于又挨在了一起，就像小時候我在你的懷里，你抱著我，哼著兒歌輕輕晃著。我也像當年你抱著我那樣，抱緊了你。你也抱著我，暖暖的。我們終于回去了。

后記：

一次意外的失明，提醒了我，原來我已經和大自然，和我身邊的親人，和我賴以生存的基礎脫離了聯系。如果不是因為這次失明，我想我也會像你一樣，對身邊的一切視若無睹。而一旦擁有重新去體悟、去探尋的機會，內心對交流的渴望和沖動就自然噴涌了出來，讓我也嚇了一跳。

在與樹的交流中，我感到自己曾經對“樹”的成見阻礙了我對樹的認識。現代生活中我們已經習慣性得對外在的一切視若無睹了。“不就是綠化帶里的一棵樹么，不值得我浪費時間花在它身上”，這可能是很多人的現狀。

那天回家后，我想起蘇格拉底在《斐多篇》說，神明多斯發明了文字，其他人感恩這一偉績，埃及國王卻說：你的這一發明，會讓學習者的不肯用自己的力量去學習、思考，只相信外在的被寫出來的文字。你授予他們的不是真理，而是外表看似真理的東西。他們會發現確實懂得了很多事，卻實際上一無所知。他們表面上充滿智慧，實際上卻是虛有其表。

以前看這段對話的時候，自己曾暗自警醒，“學而不思則罔”。如今的我在這棵“樹”上，感到這段對話又再次戳中了我的痛處。文字被濫用，在文字流變的過程中，當其附加義掩蓋了其本意時，這個字的意思還是曾經的意思嗎？任何東西，如果不去體會它，給它一個標簽，就變成了好像懂得了很多事，實際上卻一無所知的局面。

人生就是如此，小時候覺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努力地學習。中年時，覺得自己什么都懂，自己做的都是對的。當我們老了，又覺得遺憾，怎么錯過了這么多的美好，還有這么多的事情沒有去做。

人生就是如此，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遇到什么。

時光匆匆，我希望它能慢一點。我還沒來得及觸摸石頭的冰涼，我還沒有和一棵樹談心；我還沒有和朋友說聲再見，我還沒有和父母深情相擁……

Looka 原創，轉載請告知 ? ?2016 3 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