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綠江南阿坤
? 從北方落下最后一片雪花后,在堅冰迸裂時發出的第一聲脆響中,江南早春的氣息,開始從瓜洲渡起程。然后,綠意就在古梅的斜枝上微顫著,在迎春花的枝條上含苞著。待到濕濕的、微微的南風吹過,那些蜷縮著、沉睡著的綠色生命,就從褐色的泥土中蘇醒過來,那些被風雪凋零過的樹木,走出了寒冷的邊境之后,便展開了萬千綠旗,在風中飄搖。就這樣,江南被三月風的纖纖素手,輕輕撫過之后,綠就蓬蓬勃勃地瘋長起來,蔓延開來,鋪展開來,以至把整個江南染得碧綠碧綠。
江南人最知道“隨風潛入夜”和“潤物細無聲”的含義,因為綠風是邁著輕輕的腳步走進江南的,春風在點染江南的時候,是悄然默聲的。適才還感覺冬天的影子就在身邊,幾陣春風一吹,綠意就彌漫開來了。江南的味,就在那些街頭墻角、小橋河邊、山溪流泉、阡陌池塘、小巷庭院……無聲無息地袒露著、蔓生著、蓬勃著。與怡靜的綠江南相伴相隨,是在陽光明媚的時空里,充滿著曼妙的翅膀,燕的翅膀、蝴蝶的翅膀、蜜蜂的翅膀、蜻蜓的翅膀、鴿子的翅膀……所有的翅膀,在綠肥紅瘦中,盡情地飛翔著、舞蹈著、吟唱著,將綠意濃濃的江南,點綴得酣暢淋漓、鮮嫩欲滴、俏聲嬌語。
在春風綠意的江南,會使人想起“三吳風景,姑蘇臺榭”的清秀美姿,會讓人產生一種“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的親適雅致。要是這時和著春天的脈博,走出去感受一番天賦的綠,去領略一幅幅綠江南的畫景,那是一件多么快域優哉的事啊!當我走近紹興,看烏篷船木櫓在靜碧的河面上劃出一朵朵笑靨。走在姑蘇幽長的小巷里,聽那一聲聲吳儂軟語的評彈從粉墻中傳來。在春風春雨中,走進揚州二十四橋明月夜,去聽豎簫橫笛的淺唱低吟。登上錢塘江畔夕照下的六和塔,遠聞靈隱寺悠悠的鐘聲。或者去“山色空蒙雨亦奇”的西子湖,沿著楊柳依依的蘇堤泛舟。或者去無錫的黿頭渚,聽太湖濤聲依舊……置身在綠江南的每一幅畫中,最差的心情也會舒展開來,感受有如春水漫過心靈的湖泊,碧波蕩漾。
面對江南,思念結成了繭,在我的心目中,綠江南是棲息在獅子林“暗香疏影樓”屋檐上的一只紫燕,是留園水榭旁雨點撞擊池沼濺出的一朵水花,是暮靄沉沉籠罩的滄浪亭在夜色中懸掛的一輪皎月,是穿過拙政園漏窗里傳出來的江南絲竹,是寒山寺外的楓橋邊永遠泊著的一條聆聽夜半鐘聲的客船。綠江南啊綠江南,你讓多少文人墨客:放眼江南河山,醉了春風詞筆!
行走在綠江南,總覺得有一種特殊的感情牽引著,雋永得抹也抹不去。我真想與大自然一起編織這片綠色,讓古樸的江南舒展綠色的詩意,讓充盈生命力的青春,浪漫江南的境界。
江南在哪里?? ? ? ? 周有光
地理學者說:江南是丘陵區。從自然地理的角度看,江南指江南丘陵區。南陵以北,洞庭湖和鄱陽湖以南,大湖以西,這一片丘陵和盆地相間的區域,就是江南。
氣象學者說:江南是梅雨區。梅雨所覆蓋的地區就是江南。淮河以南,南陵以北,湖北宜昌以東,直至大海,都是江南。
語言學者說:江南是方言區。南方六個方言區都是江南,其中吳語區(江浙)是狹義的江南。
歷史學者說:江南是歷史沿革。
經濟學者說:江南是財富區。
文學家說:江南是人間天堂。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江北的揚州,也是江南了。
江南再發現 胡曉明
中國歷史與文學的文獻中可見一種特殊的共同心理嗜尚:喜好江南。長期以來,虛虛實實,或濃或淡,強化著一種超乎一般所謂地域文化的認同,即所謂“江南認同”。“蘇湖熟,天下足”的諺語,海內外流傳。“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已成為中國永遠的抒情美典。
中國文學悠久的傳統中,一直隱隱相傳著十分重要的江南意象。入骨的相思,永續的鄉愁,是江南不變的芬芳迷魅。男女之思,友朋之念,進而寄托家國君臣之思,相互重疊著、涵化著,漸成江南意象的深層含義。蘇東坡“猶做江南未歸客”,姜夔“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以及吳梅村“世間何物是江南”才有了厚重的文化內涵。因此,江南意象是江南認同的一個重要的部分。作為江南認同的江南意象,含蓄而動人地提示了江南認同的底蘊:家國之愛。
中國最早的地域認同是中原認同,從西周時代即已經有中原中心的意識。一直到三國時代,江東孫吳,三分天下有其一,江南地域才正式登上了歷史的舞臺。到了東晉,政治中心南移,士人大批南渡,政治合法性的權威在江南地域漸趨穩固。
所謂江南文化,實際上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北來的,是發源于洛陽而被僑民帶到江南的文化,這是中原移民文化。如謝道韞(東晉才女,謝安侄女,王羲之兒媳)祖籍河南,自其祖南遷以后到她已是第三代僑民,一生都在江南,她的作品自然歸在南方文學里,但她繼承的其實是在北方就已形成的強大的家族文學傳統。二是南方人向政治中心遷來的大批北方人學習的結果,幾代以后便漸漸置換成江南意識,是經過模仿、選擇、消化、交融的文化習得。這似乎可稱之為江南文化之二源。兩部分之間形成一種奇妙的張力:一方面是在地的、生根的、非異己的,另一方面又是有本的、深厚的、高級的。前者使文化免除了排他性,后者使文化具有了優越性。沒有哪一個地域文化有如此方便善巧的因緣和合,這一文化認同的過程,表明了江南文化與中原文化深刻的聯系,這正是江南文化不同于巴蜀文化、粵閩文化的特持,也是江南文化特別具有生機與活力的重大原因。
江南所指的空間,與其說是具體的地理空間,不如說是一個特定的精神空間。
江南湖 陳志宏
水鄉江南,湖是一張金質名片,標簽上落款——歲月因湖而長潤,乾坤因湖而大澤。
湖是大地的眼睛,明眸善睞,看遍不空的天空,閱盡脫俗的俗世,風情萬種如水流。層層漣漪蕩開去,粼粼波紋撒出來,江南湖調皮地朝天眨巴眨巴眼,泯然一笑,露出去雕飾的質樸嬌容。天光云影耍歡炫舞,飛鳥與魚歡唱和鳴,一天一湖一柔情。爽柔的景致。水草是湖的睫毛。風起水醒,湖睫毛撲閃閃,亂紛紛,飄移裊娜姿態,嬌媚且妖嬈。
水明凈凈,風輕輕柔,湖面上空飛掠而過的水鳥,輕盈如蘭桂飄香,不絕如縷。間或一聲鳴唱,是鳥兒發表在天空上贊美江南湖的詩行。
湖是一冊五線譜,優游其間的魚兒是線上跳躍的音符。魚兒歡快地穿越是悠揚的長調,躍出水面呢,就是高八度的降A大調;獨自漫游是獨唱,雙魚嬉戲是二重奏;成群巡游,那是魚們在搞歡樂大合唱呢……湖是快樂的舞臺,魚蝦結伴來獻藝,你唱我和,你歌我應,仙樂飄飄。湖底仙子和湖岸蟲子皆勃然心動,駐足傾聽,打著拍子來應和。
湖里上演的大戲,舞美是水草,湖光作燈光,掌聲吶喊是四濺而起的波濤水浪。豐盈的熱 鬧,滿當的歡樂。
如果說池塘是上天遺落在大地上一粒粒晶瑩燦然的珍珠,那么江南湖是吸納河流的寬的胸懷。小溪大河清流,自遠山來,往大海去,奔流至湖,歇歇腳,順順氣,伸伸懶腰,蓄積能量,再精神抖擻重新上路。包容的湖,涵納河流的好脾氣和壞習慣,好似慈祥的祖母任憑兒孫們怎么鬧騰,臉上永遠掛著熱度不減的笑容。
湖之大美,美在集各水系為一體,攬不同河流于一身,獨成一家之包容,氣吞云河之博大。
熱戀的情人因了一個眼神而心相通意相連,多情的江南湖因了一條條奔騰不息的河,而貫通彼此,左勾右連,東摟西抱,手牽手,心相印,相約到永遠。
江南湖水處處是,湖水處處是一家。
湖之魅在于水,更在清水滋養的草樹魚蝦。一片片草,是湖畔精致的綠顏料,濃涂淡抹總相宜,是化不開的釅濃;一排排樹,是湖邊潤爽的格律詩,柳之柔順,楊之偉岸,烏桕和皂角的狂野,是天底下最巧的畫師也畫不出的爽潔韻致。
湖澤江南福自來。湖魚湖蝦,是上天賜予江南水性精靈。勤勞的漁民身披朝霞,駕一葉扁舟而去,迎日撒網,撒下對湖水的贊美和生活的希望。霞滿西天,水映天,天接水,水天一色,扣舷歌起,漁舟唱晚,水影粼粼處是江南水鄉最美的韻律!何其美哉!
四季湖景美各有異。春湖被先知冷暖的鴨子嘎嘎叫醒,打個哈欠,似初醒的少女睡眼惺忪,朦朧至極的美。夏湖由赤溜溜玩水的孩子鬧歡,以燙手的熱,應和湖邊柳上的蟬鳴。秋湖盛景在于暮色四起時迷濛霧氣。冬湖賞心處,是朝霞滿天時,冷靜的水面那裊裊升騰的水汽,像霧像煙更像詩。
開一卷江南,是一幅水作的畫,柔情繾綣;行一遍江南,流連湖中的柔波水韻里,樂不知返。江南湖,美在潤澤,意在悠遠。
江南瓦? 陳志宏
瓦是江南的帽,楚楚然,如片片暗玉點綴屋上。
一層一層蓋在屋頂,似魚鱗,又像梯田,睛時擋烈日,雨天淌雨。偏偏不礙風游過,上瓦與下瓦之間有縫,溝瓦與扣瓦之間有隙,這小小的縫隙里,清風流淌,皓月流銀。江南屋有風,當數瓦上功。
住在這樣的青磚瓦屋里,冬暖夏涼,氣韻悠揚。
瓦是風雨之中最玄妙的樂器。風在瓦縫中穿行,聲如短笛,拖著長長的尾音,是底氣充足的美聲。雨點落下,清越激昂,雨越來越大,擊瓦之聲,與飛流的雨聲匯聚成一曲渾厚的交響。
最美要數檐下滴雨了。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線,把那雨珠串起來,上連著屋檐最邊沿的溝瓦,下系在地上一洼清亮的雨水里。風吹來,雨珠飄來蕩去,像個頑皮的孩子盡情地撒歡,恣意地戲。雨珠稀稀落落,那是小雨;雨珠變得密密擠擠,那是雨勢明顯增大之故。當檐下雨珠落成一條雨線時,雨就大了,很大,很大。
江南風暖瓦生煙。炎夏的陽光,火一般普照,屋瓦之間,施施然,飄飄然,升騰一縷炊煙。如煙如夢,亦似花。煙其實是光影的折射,卻給瓦平添動感。日影飄然,煙瓦舞動,那是瓦在跳一支奇妙的日光舞。
江南少雪。真的落了雪,瓦就有最柔美的銀白曲線,融雪,是從水聲開始的。屋瓦上的積雪,化了,一滴一滴,一線一線的雪水,便從瓦上飛落下來,屋檐下淅淅瀝瀝滴水,其聲勢,可堪一場中雨。
天長日久,沙土落在瓦上,葉片爛在瓦間,一層一層,積累著厚厚的光陰故事。偶爾,有種子在風卷下搖落在瓦中,抑或在鳥嘴里飄落瓦上,便會長出一叢碧綠的“瓦上草”來,瓦上草是幾十年上百年的古屋的標志之一。
比草更能為江南瓦披綠裝的是苔蘚,特別是背陰的北邊瓦,濃妝淡描,深淺不一,長苔的江南瓦,神似一塊暗玉,墨綠,深深綠,暗綠,遠遠地看上去,綠意搖曳,這種綠,透著深藍,于是,人們創造出了一個新詞:瓦藍。
江南瓦,沒有北方琉璃瓦那種貴族氣息,卑微如草芥;更沒有琉璃瓦那種流光溢彩,粗礪如土坷。但卻是人們容身之需,安居之寶。
只是鋼筋水泥,一步一步,把江南瓦逼進歷史的暗角。真擔心不久的將來,人們會用狐疑的神情去探尋:什么是瓦?什么么叫瓦藍!
? ? ? ? ? ? ? ? ? 致命的江南? 潘向黎
讀詩可能尚不明顯,讀詞,簡直觸目就是“江南”。我對“江南”這個詞有著強烈的偏愛,覺得它喚起的是強烈而明媚的印象,而且連它的字形都那么好看,音節也那么悅耳動聽。六歲時第一次到杭州,對江南的最早的印象就是那柔柔的柳絲、明媚的西湖,還有拉著我的父母溫暖的雙手。那真是絕好的啟蒙教育。
有人說,在歷史上“杏花春雨江南”總不是“駿馬秋風塞北”的對手,纖柔的南方一次次敗給驍勇的北方。如果這是宿命,我想大多數江南人寧可接受這樣的命運,也要守著江南,寸步不離,永不叛逃。
最早記得的是白居易的《江南好》:”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這是關于江南流傳最廣、最藝術的廣告。而最濃艷銷魂的是韋莊的《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這是寫給江南的情書,表達的已經是身陷其中、無法自拔的愛戀了。
韻味悠長、風神獨具的是皇甫松的《憶江南》:“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人語驛邊橋。”
在燭火黯淡的光線下,在有著美人蕉圖案的屏風邊,詩人夢見了江南。梅子黃熟的時節,夜雨蕭蕭,詩人(或有人)在上吹著管子,橋上傳來的吳儂軟語。這是個籠罩在迷家的煙雨中的世界,既溫暖又惆悵,既迷離又清新。這是畫境,是詩境,也是夢境。
江南如果僅僅使人難忘難舍、魂牽夢縈,那還不足以稱“致命”。但江南又似乎真的是“致命”的。
它可以使人放棄前途。辛棄疾的“休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中提到的季鷹,名叫張翰,西晉人。據說他在洛陽為官,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莼菜羹、鱸魚膾,就說:“人生貴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棄官南歸。這就是著名的莼鱸之思。
后來我們知道,這是張翰脫身的借口,但是誰能否認,莼鱸之思,也是他棄官南歸的原因之一。我更愿意接受張翰自己的解釋,因為我始終相信,江南有著這樣的魅力,讓人平息塵心俗念,放棄對仕途的熱衷。
它可以使人放下刀戈、率眾來降。丘遲的一篇《與陳伯之書》,是一篇招降書,寫得文采斐然,情景交融,動人心弦:“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于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愴恨。”逃奔北魏的陳伯之讀了,抵擋不住鄉思的攻勢;率八千人來降。與其說這是文學的勝利,不如說是江南的勝利。
它甚至是朝代更替、江山變色、生靈涂炭的緣起。柳永的《望海潮》,將江南的繁華旖旎寫到了十分。傳說金主完顏亮讀了這首詞,慕西湖勝景,就起了揮鞭渡江、立馬吳山之意。我不懷疑江南有這樣的吸引力,會讓人起覬覦之心,但是將王朝的覆滅,歸罪于一闋詞,未免荒謬。
但這都是前塵往事了。留下來的只是關于江南美景的詠嘆,只是關于江南的千古傳說。江南,是一個文化的空間,一個人性的空間,是中國人一個永遠的夢境,在這個夢境里,我們濾去了現實中的不潔、不美、所有的缺憾,只留下山明水秀、草長鶯飛,オ子佳人,美酒佳茗……雖然那些笙簫吟唱的煙波畫船已經去得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