釵頭鳳

這雪都下了一夜,還是未停。

一只肥碩的麻雀撲棱著翅膀,落在屋檐上,漆黑的小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四處尋找著吃食。

破落的院內,除了一地白雪,就剩下一棵光禿禿的梅樹,別的,都沒了。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男人死了,連他親手種下的梅樹也帶走了。

這戶人家,似乎連炊煙都沒起。

麻雀抻了抻脖子,又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撲通”一聲,麻雀剛剛飛走,那屋檐上的雪,就直騰騰掉了下來。

經了麻雀一番折騰,這重,怕是連它也承受不起了。

屋內,斑駁的銅鏡映出嬌好的面容,這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纖纖玉指描著細細的眉。

聽到聲響,手上的動作停了一拍,不過,也就只有那么一下。

眉宇間的淡然,自是一派風流貴氣。

她又拿起了胭脂,在額間,墜了精致的花鈿,末了,取過桌上的釵頭鳳,簪到發髻上。

金釵的十二鳳尾上,明珠熠熠,流轉著金色的華澤。

它與生俱來的奢華尊貴,無聲叫囂著,與這破落之間的格格不入。

女人推開門,風雪就涌了進來,要把這屋內殘存的最后一絲溫暖都毀掉,她攏了攏身上的一襲紅嫁衣。

撐開青竹骨節傘,傘面上,紅梅朵朵,躍然紙上。

白紙紅梅的蒼茫意境,可見,作畫之人不俗。

右手腕上挎著一只竹籃,藍色畫布下裝著一堆紙錢元寶。

今日,男人頭七。

臨走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這片被白雪覆蓋的死寂,似乎,要把這方寸之地盡收眼底。

大雪淹沒下的小鎮,安靜的過分美好,卻掩蓋不住它骨子里的不安分。

女人緩緩的走著,周身散發著比這冰天雪地更加刺骨的寒意。

鄰家的大門開著,看見她走過,男人放下手里的活,屁顛屁顛出來看,女人跟在后面,罵罵咧咧。

“老顧才死,這小騷蹄子,就開始出來勾搭男人。”順勢,揪上了自家男人的耳朵。

她盯著女人,“有功夫在這嚼你那爛舌根,不如省點力氣回家好好管教你男人。”

周圍的人家聽見了吵鬧聲,也紛紛開了門,探出身子,湊個熱鬧。

男人們,豺狼虎豹般盯著她看,恨不得,下一秒,就吃了這尤物。

女人們,個個怒目圓睜,拿出對殺父仇人般的深深恨意,謀劃著接下來的集體討伐,她們迫不及待想看她吃癟的慫樣。

“顧家娘子啊,你也不看看今個什么日子,你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不知道是給誰看?”

不知是誰先開了口,這難得的寂靜,又被打破了。

“今天可是老顧頭七啊,你們看看她,不披麻戴孝就算了,還穿得這么……”

“分明就是存心不讓老顧好過啊!成天啊,就只知道勾引男人。”

“說不定啊,老顧就是被她氣死的。”

“喲,那頭上的金釵,老顧啊,真是個沒出息的窩囊廢,被這女人欺負了一輩子,竟還給她買那樣的好東西。”

“你可得了吧,她這哪是鮮艷,明明就是紅嫁衣。”

“喲,嫁衣啊,老顧才死,這就耐不住寂寞,要和哪個奸夫私奔去呀!”

一群人,污言穢語。

“私奔你大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他娘才耐不住寂寞!”她拿出籃子里一摞紙錢,砸向這些個長舌婦。

那些人一看她發飆了,砸過來的,還是給死人用的紙錢,大罵著“晦氣”關上門,這潑婦,死了男人還是這么猖狂。

少了這群人的阻礙,她的路,也沒多好走。

天地間一抹紅梅緋色,余下腳印深淺,不知何去,不問何歸。

風起,暗香襲來,混合著雪的清寒,似有似無。雪滿空山,亦難掩其芳。

香氣漸濃,女人停了步伐。


木枝頭掛了白,紅顏上染了雪,花容幾多嬌,一眼望去,紅白亂舞,香海滿園。任是它再大的雪也藏不住這片梅園之姿。

女人撥開花枝,放下竹籃,立于一座新墳前,看著碑上的“顧朗之墓”,紅了眼眶。

輕挽紅袖,拭去了碑上的雪。

當初,疏衡也是染了一身風雪,在御花園的梅樹前等著她,聞聲回頭,當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疏衡,我來了,你這是等了多久,怎么都淋了一身的雪。”她伸出手,遞上一把傘。

而今,他為她植下這滿園紅梅,風雪還未白頭,他已入了土。她伸出手,只能為他的碑蓋上傘。

“疏衡啊,想來是我們這一生作孽太多,有負天下蒼生,有負家國百姓,有負父母兄弟,造化弄人,長平與你終是不得善終!今日,我來送你最后一程。”

她擦了火石,點燃紙錢。看了一眼墓碑,名字都是錯的,這錢,能燒的到嗎?

這新墳里睡著的,也不是什么顧朗,是先帝親封的狀元公顧疏朗,是她安平長公主的駙馬爺,可長公主,早都死了,當初的國喪,世人皆知。

那時,她是高高在上的安平公主,他是炙手可熱的新科狀元,只是那驚鴻一瞥,臨去秋波一轉。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傳聞,長公主出生時,攜祥瑞而來,與匈奴僵戰被破,北方叛亂一舉平定。先帝賜名安平,求的就是這盛世長安,天下太平好兆頭。

從小,就被養在御書房里,學的是治國安邦的道理,聽得是耳濡目染的國家大事,從不似一般小女兒家,心性之高,風骨之奇。

與新科狀元顧疏衡,郎才女貌好一對壁人兒,婚事也就被訂了下來,可事事哪能盡如人意。那鳳冠霞披還在趕制中,

西方戎狄朝賀,要求娶長公主和親,皇后為此哭紅了眼,不愿她去那偏遠的蠻荒之地。

北方匈奴這幾年又蠢蠢若能借的戎狄之勢,再好不過。

兒女情長在國家大事面前,向來,不值一提。

可皇后實在不忍女兒受苦,暗地里使了方法,用一場國喪,了結了此事。

從此后,安平長公主就死了!而狀元公顧疏衡也不知所蹤,活下來的只是一對平凡夫婦,生活在與世無爭的偏遠山村。


他們終身未再踏足盛京。

數年后,帝薨,幼帝繼位,勢單力孤,朝野動蕩,邊境更是戰亂不斷。

這幾年,倒是好了些。

“你堂堂狀元公,有凌云之志,滿腔抱負,治國安邦的夙愿就這樣被安平葬送了,這一生,是安平欠你的。可我們,究竟是欠天下人的多,還是欠彼此的多?”她笑著,眼里的淚卻滴進地上那堆紙錢香燭燒化后的灰燼里。

她拿出一壺酒,灑在墳前,敬了他,祭了天地。

論國,他們負了天下,若她當初遠嫁戎狄,以彼之勢,制夷之強,若他留在朝堂,出謀劃策,運籌帷幄,定是另一番光景。

論家,他們負了父母親人,拋家棄祖,實屬不孝。世人都道帝王無情,可她的父親卻暗允了她的出逃,一場國喪,成全了女兒。

邊疆戰火連天,血流成河,他們本該為國效力,卻只能躲在這山村里,茍延殘喘,終究是他們負了這國家,負了這天下。

“疏衡,這些年來,你莫要怪我,那樣對你,我……”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他怎么會不怪她呢?

他們背負著重擔不為人知的活著,本就不快活,可她對他,非打即罵,步步緊逼。

他們曾有個孩子,不過,還未滿月,就夭折在病魔手里。那天,也是大雪,她抱著孩子,敲遍了鎮上的醫館,卻只能任由孩子身上的溫度一點點散去,在她懷里僵硬地死去,那錐心之痛,她這輩子,都忘不掉。她因此受了寒,這輩子終無子嗣。

天意弄人,或許他們,應有此報。

顧疏衡曾抱來一個孩子來討她歡心,可那天,她一看見孩子,就惡語相向,“你是嫌我生不了所以抱個孩子存心來氣我是不是?”

他抱著孩子,滿臉錯愕,最終還是送走了。

她忘了,那孩子,也是他親生骨肉,他的痛,怎會比她少一分。

孩子沒了以后,她便轉了性,成了村人眼中的悍婦。

這些年來,他處處忍讓,她又豈是不知?只不過,那嬌慣了的性子,在喪子之痛下,越發變了樣。滿腔怒火,全都給了他。

想來,他也是過得很苦,棄了功名,負了天下,隱姓埋名,受盡白眼,換來的竟是這樣一段情。雖不言悔,卻郁結于心,早早了結了這一生。

殊不知,她的潑辣,亦是她的一把保護傘。窮鄉惡水出刁民,一個貌美如花,一個溫肅謙恭,免不了,受人欺負。

“疏衡,安平欠天下人的,是還不起了。”她取下頭上的釵頭鳳,埋入墳前。

這釵頭鳳,曾是她母妃的嫁妝,臨行前,給了她,舊物贈新人,不忍負相思,可他們卻沒活成母妃期盼中的日子。

他們在柴米油鹽里耗干了愛情,在虧欠里折磨著,有家歸不得,有親養不得,情義到頭,轉也成空。

“疏衡,今生,你忍了我一輩子,也苦了一輩子,下輩子,就不見了吧!”情深時亦是無悔,緣盡時又何苦強求,寥寥半生囚苦,足矣。

昔年,紅裝花嫁,一世情緣,到頭來,也悉數還了天地。

地上的灰燃盡了!

女人走了!

大雪漂浮天地間,灰色浩瀚下的搖搖欲墜,覆于眼前這片梅園之上。任憑紅梅傲氣,也難免被風雪摧殘,謝了一地紅,零落出一場花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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