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愛自己的人連砍幾刀,劉永芳的預言應驗了!她們改變了張明的一生。
一天上午,第二節課。張明推開男廁所,愣住了,蹲著王琴。紅上衣,黃裙子,白頸項,秋水盈盈的眼睛。
他耳朵發燒,喉頭發緊,心怦怦直跳,眼迷迷糊糊。定定神,他想,“人有三急,不是緊急情況,她不會慌不擇路,趁上課無人闖進來。”女廁所在樓那頭。
他臉上一紅,轉身退出去。仔細看了看門,一個紅紅的“男”字,一個黑黑的男人簡筆像。“必須保住秘密,她還是一個女孩子。”
她呢,拉上內褲,理好裙子。四面一看,尷尬地笑了。他跑走,躲在柱子后面,等她離開。他想告訴她:“莫怕,沒人看見。”又擔心弄巧成拙。
她慌慌張張地離開男廁所,進辦公室前,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沒人,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時,他才以隱身處出來,悄無聲息進入男廁所,“憋死了”。
既然死也得不到你的愛,就把你往死里恨。
他忘了這事。一天,偶然聽到“好哥們兒”孫春城,咬著另一個人的耳朵,神神叨叨地說:“張明想老婆想瘋了,竟打小王的主意。”
“真的嗎?看他道貌岸然的,這么齷齪,這么無恥!”
“小王親口說的,他闖入女廁所,偷窺她。幸虧她已完事,穿好了衣服,才沒……”
張明知道,為了“清白”,卸下心里的負擔,減少身心的煎熬,王琴“必須”攻擊無辜的自己。他不想拿那個秘密要挾她,也不想為自己申辯。洗白了自己,就會讓她陷入糗事中。他唯有忍耐,希望時間沖淡不愉快。誤解與污辱,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應該承擔的。
“別人說的是真的嗎?”幾天后,“女朋友”唐梅鐵青著臉,氣呼呼闖入寢室,指著他的臉問。
他默不作聲。無論否定、肯定,都會傷害一個人。他不想傷害愛自己的女孩,比他小的同事。他想,“要犧性就犧性我吧,誰叫我是男人呢!”
“這么說是真的?偷窺狂、窺陰癖!算我瞎了眼。”“啪啪”,她扇了他兩個耳光,轉身走了。其實,他對她冷漠,是她黏著他,并向別人宣布所謂“戀情”,想造成既定事實,老師們根本不信她的話。
他心里滴血,“離了好,離了好,免得受牽連。”本來心里沒她,黏在一起讓他難受。現在解脫了,反而輕松了。她一鬧,老師們“坐實”了他的“丑行”。
痛苦不堪時,他想找王琴對質,洗刷掉潑在身上的臟污。但冷靜一想,人們印象已定,要改變談何容易。既然決定犧性,那就坦然接受,堅強面對。
在校園內,每次碰面,她總是小心避開,生怕沾上污名。能夠轉身的話,轉身就逃,像見到鬼了。不能轉身,就低著頭,紅著臉,匆匆忙忙、別別扭扭,從他旁邊跑過去。
十年后,王琴遇到張明,對他說,“當初,如果你娶了我,不是什么閑話都沒有了嗎?我是愛你的,你怎么死不開竅呢?”
“當時,我什么也沒看到!”
“我知道,你是一個謙謙君子,非禮勿視。我費盡心思拆散了你和艷梅,只想和你好,你卻把我當敵人。我的苦肉計,白用了。毀了你,也差點毀了我。”
針大的孔,斗大的風,小道消息像放大器,越傳越離奇。
他還是像當初那樣拼命干活,笑對每個人,別人卻說他“別有用心”。在教育系統,他成了“有污點”的人,原先積累的威信、好名聲,統統作廢。從眾人交口稱贊、無數女孩傾慕的鉆石王老五,變成了過街老鼠。變化之大如薩達姆。
評先表模、職務晉升,本與他無關,這次徹底與他絕緣。朋友斷交,同事離開,女朋友找不到,孤家寡人。他想起戰爭年代,潛伏或犧性的無名英雄。
所有的人對我皺起眉頭,揚起拳頭
徘徊在春天的郊外,我四顧茫然
一陣風吹來,楝樹花飄落一地
細小零碎,米粒大小,淡淡紅,幽幽香
嘲笑我孤獨冷漠,沒有任何色彩和溫度
詩是加重了,還是減輕了我的落寞?
我默不作聲,任憑春風從眉梢刮過
任憑柳絮從臉上滑落
幾年后,成人中專解體,他淪落到貧困鄉村小學,稱砣落水一一沉到底了。他不想求爺爺、告奶奶留在城里。“上山擒虎易,開口求人難!”
雖然還活著? 但已變成一個符號
——抽象 空洞 冰冷
他的名字 激不起你內心感情的漣漪
如同從歷史深處? 隨便打撈的一個形象
那么虛無 那么模糊
他——你曾經的伙伴? 你曾經的同事
成人中專解體前,他曾經跟花花公子說:“這么多資源,這么多老師,好好利用,該有多么輝煌的前景,多么大的作為啊!”
“你想干什么?奪權嗎?”花花公子的一句話,讓他無語。
關于學校轉型升級與教師提質提檔,張明給教育局寫過幾次建議書和方案,無奈石沉大海。
他曾經要求留守基地,利用這優越的條件,干一番事業,如辦一個小型的食品加工廠,名特優新產品種植養殖中心,也被教育局拒絕。
張明提出,不要啟動資金。田大均說過,會全力幫忙的——技術、資金、生產、銷售。
但張明所有的提議、建議,都被花花公子否決了。為此,花花公子動用了所有的資源和關系,阻止張明,不惜讓成人中專走向死亡。
“無可奈何花落去”,他心里流血,眼中流淚——既不能只手撐天,又不能挽大廈于將傾。“牯牛落枯井——有力無處使”的憤懣,“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悲壯,讓他徹底絕望,永遠死心。從此,隨波逐流,與世無爭。
在純粹的寂靜? 詩意的芬芳? 書卷的氛圍里
用冷淡和沉默拒絕喧囂繁華
像電子圍繞原子核? 像行星圍繞太陽旋轉
我圍繞詩意的人生? 純粹的生活旋轉
但是 轟隆 轟隆 轟隆隆
生存的搏殺與吼叫? 痛徹心扉
欲望的誘惑與呼嘯? 撲面而來
苦心經營的象牙塔? 頃刻間轟然崩塌
悠悠蒼天? 竟容不下 一顆純粹的靈魂
二十八歲,經人介紹,張明與一位女孩結婚。老婆罵他:“你這一生,吃了善良的虧,活該。”
三年后,“好哥們兒”孫春城,主動和他斷交的第一人,因為強奸婦女,被判十年徒刑。幾年后,其子孫錫鋼重蹈覆轍,被判死緩。
后來,唐梅和另一個人好了,懷了孩子。但在分娩前,他踹了她,“誰知道是哪個男人的野種,別賴上我!”她含羞忍恥地生下孩子,交給母親,就去南方打工了。
五年后,她偶遇張明的老婆,說了一句,“替我好好愛他,謝謝你!他值得終身依靠,壞男人遍地,好男人難覓。可憐我,有眼無珠!”
十年后,全市教師培訓。王琴碰見張明,主動打招呼,要了他的電話號碼。給他發了多條短信:
“你是一個善良的人,對不起,我太自私了,毀了你。我愛你,永遠愛你。既然今生無緣,那么下輩子吧,下輩子一定彌補對你的虧欠!
“你之后? 我相當努力地? 辛苦地愛過許多人
但是進不了依戀的境界? 達不到癡迷的程度
我設想用新的愛情淹沒舊的愛情
新的愛情沒有建立? 舊的愛情卻瘋狂滋長
在夢中? 老天爺常常罵我——
這么餿的注意? 虧你想的出來!”
另一件事,選舉后一天,鄧軍強替張明打抱不平,“用試點掩飾自己的不得民心,漠視民意,你犯不著為這樣的領導賣命!”
張明接口說,“改革,成了他們排除異己的借口!”
萬琴聽見了,馬上向李副局長舉報。教育局紀檢股成立專班,立案調查“誹謗上級領導,阻礙改革的教職工”,進駐成人中專。
老師們不出來作證,萬琴的舉報成了孤證,李副局長把鄧軍強、張明批評了一通,撤銷張明一切職務,留黨查看一年。他徹底邊緣化了。
花花公子徐校長鞏固了地位,成人中專不可挽回地走向了末路。
萬琴為什么恨張明?這得從頭說起。當初萬校長沒高升時,她儼然校長千金,眼高過頂,頭高頸昂,任何人不放在眼里。
萬校長有意撮合倆人,張明無法“領會”他的意圖,不愿配合演出。萬琴也低不下“高傲”的頭顱。
張明結婚后,萬琴不顧叔叔萬校長的反對,賭氣嫁給一個學生。后來,那家伙到廣州打工,另結新歡,拋棄了萬琴母女。由愛轉恨,張明成了替罪羊。
萬校長飛黃騰達,卻把萬琴留在了成人中專,和張明的老婆成了閨蜜!有一次,她說,“我恨他,被小妖精們迷得七暈八素,在她們面前笑成一朵花,溫柔體貼,善解人意。見到我,像小鬼見到閻王,句不成句,段不成段。成了干坡上的螺螄——死眼子。”
“還恨他嗎?”
“不,他夠慘了!只恨我當時糊涂,放棄這么好的男人。瞎了眼,找那個不成器的東西。真心羨慕你!”
“說實話,你愛過他嗎?”
萬琴罕見地紅了臉,羞羞澀澀的,“悔之晚矣!”
曾經幻想把最好的東西給你——雙手? 身心
純凈 沒受半點污染? 哪知道老天爺橫插一杠
把相攜的手強行撬開? ? 把我們趕得東奔西跑
如今 也想給你? 我粗糙的手和滄桑的心
但老天爺不依不饒? 在你我間修起萬里長城
擋住你脈脈的柔情? 擋住我洶涌的熱情
甚至連目光都被它遮蔽? 擋住
萬琴對張明老婆說,“這是我寫給他,也是寫給你的!”
“我可沒有橫插一杠,是你放棄了他。”
這兩件事發生后,張明被大家孤立了。他也自我孤立。
一直等待奇跡——我們再次相見
但一直沒有奇跡發生
苦死了等待的人? 磨碎了等待的心
等待——以忘我的精神 全身心投入
為了不受打擾? 把感官封閉在回憶里
封閉在對未來的想象里
你的嫩手點我的頭? 想象將來相見的情形
把職責和親人拋在腦后? 心醉神迷
仿佛著了魔? 喃喃自語? 與你交流
與神奇的生靈? 與未來的時空交流
人? 被折磨得形銷骨立
心? 陷入苦思冥想而不能自拔
從某一天的日記看得出來,他是怎樣自絕于群眾的——
星期天,學校組織去武漢春游,我也去了。
歸元寺,香煙繚繞,信男善女,熙來攘往。屈子祠,冷冷清清,湖上吹寒風,天下飄冷雨。
很久以來,我想了解自己的命運。算命、抽簽、看相好幾次,包括今天來歸元寺數羅漢,還是一頭霧水。
聽瞎子亂說,有時氣惱,有時可悲。嘗試學《周易》,卜卦,結果五花八門。也許終生也解不開命運之謎。
到歸元寺數羅漢,虔誠地數,數到一個滄桑、手持鐵鍬的羅漢,衣服破爛,皮膚粗糙。表示終生勞作之命吧?
“瞎子怎么知道我的命運?我的命運,怎么在瞎子的嘴里?”自信與自尊,短如歸元寺的煙,立即消失;困惑與迷茫,長如東湖的水,從古流到今。
東湖的湖光山色,亭臺樓閣,花草樹木,和學校旁的野湖,沒什么兩樣!可是,東湖,人們趨之若鶩;無名野湖,人們紛紛逃離。
也許,這也是一種迷信吧,對“名氣”的迷信,對出生地的迷信!
朋友告訴我:“圈子決定命運。要想預測自己的命運,看看你所處的圈子。算命、卜卦、數羅漢,全不靠譜。比如屈原,在貴族圈子里,頤指氣使,意氣風發;被踢出圈子后,窮困潦倒,不再得志。”朋友警告他:“你別清高,不進入任何圈子,命運肯定不好。不用掐指算,我也知道!”
他得了一種怪病:害得他連白日夢都做不成
它的名字叫“事事較真”? 它到處搗亂
他精疲力盡 五內具廢
假大空充斥的時代? 假惡丑橫行的世界
容不得“事事較真”
理想遭到玷污的人間? 信仰遭到拋棄的社會
容不下“事事較真”
好心人告訴我
“要么放棄事事較真? 要么淘汰 出局”
東湖,屈原像邊,十點半。有人喊:“張老師,合個影,紀念一下。”我沒動。
又有人喊:“張老師,大家都在等你!”
“算了,你們快點照,還要趕路!”
“照相,就能收擾人心?顯示和諧和睦?”歧異明擺著,不是我清高,是社會太物質、太勢利,容不下“異類”和頭角崢嶸者。
一年前,我帶的兩個班畢業合影。一班班主任說:“中午照相。”一會兒,我問一班班長:“什么時候合影?”“下午!”
上午第一節課,一班團支書喊:“張老師,請照相!”“不是說中午嗎?”
“校長建議,改了!”
“又被騙了!”僅僅幾分鐘,被騙兩次!我勃然大怒,“校長的屁都是香的!”發誓不再照合影,讓“大團圓”變成“小團圓”。
后來打聽清楚了,改變照相時間,一次是政教主任,一次是教務主任,最終校長一錘定音。班主任說,我兩頭受氣。班長說,我們花錢受氣。
今天,東湖,細雨微風,鮮花笑臉,仍然沖不走曾經的惱怒。別人也許云散煙消,我卻無法釋懷。
“為什么大家喜歡湊熱鬧,趕形式?明明你爭我奪,表面還一團和氣。”不明白。但決不再當“齊心協力、同心同德”的擺設,被欺騙和利用。
總是算計支出與收益? 哪怕一分一厘
工資表的數據記得牢牢的
總是較真 生存的價值和意義
被嘲諷“視野窄? 圈子小 格局小 成不了大器”
把享受奠定在努力上? 把花銷奠定在收入上
被譏笑“不敢冒險? 不敢消費 不是現代人”
“活著無非勞累和受罪? 人生一定很痛苦”
因此被排擠出了酒桌飯局 高談闊論
麻將 紙牌 賭場? 娛樂場所 紅燈區
吹拉彈唱 歌舞笙簫
沒有官場的話題? 小三小蜜的艷遇
沒有一擲千金的豪情和心跳
沒有快活似神仙的經歷
開口被嘲“枯燥無味”? ? 閉口被諷“干癟無趣”
“男人不經誘惑關? 讀盡詩書也枉然”
“詩人沒有風流罪? 詩篇再美難流傳”
無論多么努力,始終進入不了那個圈子。“領導層”人滿為患,不想新人進入,稀釋和瓜分地位、權力和資源。
老鄉、同學、親戚、學生,沾親帶故,左鄰右舍,才能進入那個圈子。我不是。
不吹牛拍馬、阿諛逢迎,不請客吃飯、喝酒聊天,無后臺老板、靠山、背景,光憑埋頭苦干、拼命硬干,進入不了那個圈子。
都說性格決定命運,如今卻是圈子決定命運。
就像屈原,本是圈子中人,因想有所作為,被剔出圈子,流放草野。生活上,餓死;唾沫中,淹死。
但是,歷史不是圈子中人寫的,屈原與日月同輝,他們與草木同朽。
再秀美的野湖,也進入不了“名山大川”的圈子;再生猛的草民,也進入不了“權貴”的圈子。
《野沚湖畔悲歌》
太陽和薄霧搏斗? 力不從心 敗下陣來
臉龐緊縮 面色蒼白? 失去了紅暈和熱情
失去了君臨天下的氣概
如瀕死的處女? 慘白慘白? 花朵般凋謝
沿著長長的河堤漫游? 說不出的寂寞和孤獨
兩旁綠色莽莽的? 灰白的道路望不到盡頭
河面爬著單調的小舟? 綠色包圍著頹喪的茅屋
偶爾 幾聲鳥叫? 如利劍 直刺麻木的心房
幾只小雞 漫無目的地游蕩
一只小狗 一聲緊一聲的狂叫
幾個孩子跑過 破爛的衣服? 瘦骨嶙峋的身軀
刺耳的板車聲 直逼耳鼓
一個農夫疲憊的牽著? 一條疲憊的老牛
幾個漁夫在水面凄慘的笑著
死寂 很快把他們吞沒
大片大片的綠色? 撞擊你的眼睛
把你的呼吸窒息? 把你的蹤跡融化 吞噬
抬眼四望 全是水 水 水? 周圍墳墓般岑寂
我拼命奔跑 喊叫? 想打破統治這一切的死寂
但連回音也被吞沒? 不知名的小鳥哀叫著
仿佛不存在生命? 仿佛沒有任何聲音
我毛骨悚然? 不相信還活在這個世界
我捶胸頓足? 折磨自己? 連感覺也消失
黑夜了? 夜幕如一堵墻? 站在我眼前
沉重的呼吸一聲接一聲? 直逼我的感官
把呼吸堵住? 把感覺限制
一個螢火蟲掙扎了一下? 突然栽在地上
遠方幾盞昏暗的燈? 仿佛冥王的眼睛
一閃一閃? 綠瑩瑩? 陰森森
幾個夜蟲哀泣著 凄冷頹喪? 撕裂了我的心
幾顆不眠的星星? 流著大滴大滴的淚珠
熱浪襲擊了我全身? 每個毛孔呼呼的冒著火
身體里仿佛火焰熊熊
蚊子——鬼魂的先鋒? 帶著毒辣的刺刀
不顧一切的沖向我
老鼠——黑夜的朋友? 肆無忌憚的往來如梭
吱吱叫 胡亂咬? 我心悸 我膽怯
閉上眼睛 堵住耳朵也枉然 可怕的幽靈
向我不斷沖擊? 摸我的臉 拉我的手
把陰森森的話語? 向我的四周投